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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家清做护工时照顾的老先生名叫蒙士谦。
单听这名字透着一股浓厚的文人风骨。在做护工前,徐家清猜测,这老先生必然是从书香门第之中走出来的,大概气质和学校文学院里的老教授们很像。
但到了医院头一天,为徐家清接班的护士长告诉徐家清,他真是倒了血霉才会分配给蒙士谦做护工。原来这老头老早就被子女送进来住了院,之前伺候过他的护工可以凑一桌麻将了,但不出意外,每个坚持不到一周都要被他气走。护士长叮嘱,说这老头脾性不好,如果徐家清觉得受不了他,可以直接向医院申请,医院会尽力给他做调换。
但徐家清那好胜的瘾头却被护士长的描述勾起来了。他天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这一次,他也想见识一下能逼走那么多护工的熊老人是什么样的。
见了第一面,果然外貌不凡。这老头头发花白,面部凌严,脸上皱纹倒不多,体格高大强健,依稀可见年轻时风流倜傥的痕迹。明明是个病号,却不穿医院的蓝白条纹,而是穿一身的沙滩服,躺在床上翘着腿。床头立一只老式的收音机,正放着京剧的《辕门射戟》,老头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唱着,“这都是那前朝的刚强将…”
徐家清立在床尾,喊了两句“蒙老先生,我是新来的护工,叫徐家清。”
老头还沉浸在戏腔里。徐家清直接走到床头,把他的收音机扣了。
老头果然睁开了一只眼,“兔崽子,把我收音机给我。”
徐家清也不惯着他,“您的收音机把我的声音都盖着了,我体恤您耳背,帮您关了。”
老头就闹起来,在床上翻来覆去,两脚朝天,大声叫喊说徐家清虐待他。徐家清觉得可笑,就看着老头发癫,坐到旁边举起了手机。
折腾了一分钟,老头见徐家清没动静,也不再闹了,坐起来时看到他举着手机对着自己。
“小兔崽子,你要干嘛!”
徐家清从手机后头露头出来:“给您老录像,再po上网,我是做自媒体的,现在网民就喜欢审丑,就是看您刚刚发疯的样子,您说不定还能成网红呢。”
“嘿。你快给我删掉!然后收拾了你的东西滚蛋!”
“我不能滚。”徐家清收起了手机,“我是您的护工,是志愿者,要给您做两个周的护理的。两周一到,不用您轰我,我自然就走了。”
“我不需要护工,身体好着呢!我告诉你,我现在还能一口大气不喘地跑上二里地呢,你能吗?”
拌了两句嘴,徐家清发现这老头虽然说话劲劲儿的,但思维倒很跳脱,一会蹦到这一会跳到那儿,就顺着老头的话和口气,一边引导,一边反击着和他聊了起来。
一个上午过去,徐家清的嘴没闲过,和他“吵”了几个钟头,老头说什么,他跟着挑衅一样地问什么,老头要是骂他,他也完全不怵,直接就给怼回去,把老头气得喝凉水都塞牙缝儿。
中午时分,老头和徐家清已经用“兔崽子”和“老东西”相互称呼了。营养餐送了过来,徐家清送到老头面前,他不吃不喝地闹脾气,送餐的小护士劝了半天都没用,老头就是躺在床上装大爷,人姑娘都快被急哭了。徐家清见状,只收下一份便当,让小护士先走了。
“不吃拉倒。这白给的饭就是香。俗话说民以食为天,您既然没胃口,那就把这份让给我得了,我可饿坏了。”
说罢当着老头的面把食盒子拆开,专挑里头的红烧肉吃起来。香味流了满屋,老头逐渐沉不住气了,坐起身来指着徐家清开骂:
“那是我的!你要饿死我啊!有你这么当护工的吗?”
徐家清吃的正香,“您不是不吃么。毛主席说过,浪费是最大的犯罪。我可不能浪费。”
老头从床上跳下来,把食盒子夺到自己怀里,筷子也从徐家清手中抢了过来,坐到床上闷着头开始吃了。
徐家清摸清了蒙士谦的脾气。这老顽童是把贱骨头,说话做事不能惯着,非得逆着他的脾气,使一些激将法才能让他听话。
吃罢了午饭,徐家清要哄老头睡下。他这会精力充沛,躺下去还像小孩一样,有点像找茬儿似的在徐家清面前挑事,徐家清知道老头是想接着和他聊天,却刻意地说自己困了,躺到另一张病床上呼呼大睡起来,房里一直开着空调,雨天又阴冷,躺下来时徐家清咳嗽了几声。
醒过来时候竟是下午三四点了。徐家清看自己身上盖着老头那床上的被子,屋里空调也给关了。老头人没影儿了。
蹬上鞋子去寻,就在楼层问询台处看到一个五颜六色的精瘦的人,趴在台前冲着台后值班的小护士聊天,聊着聊着,那小护士还伸出手来给老头瞧。
这老不正经的东西。多大岁数的人了还撩骚人家小姑娘,徐家清剜了他一眼,回屋里去了。这才得了一点空闲,能给在家里的月牙发条短信。月牙回得很快,徐家清心里高兴,正想一个电话打过去,老头却不解风情地回来了。
“兔崽子,你醒啦!你猜猜我刚刚出去干什么
', ' ')('去了?”
“坑蒙拐骗偷。”徐家清翻了个白眼。
“胡说八道的。你看。”老头把胳膊摆到徐家清面前,“我要来了前台那个小护士的微信哟。”
眯眼一瞧,果然有一行细细的小字像纹身一般写在老头爬满青筋的右手小臂上。徐家清嫌弃地坐回了小桌上。
“看不出来,您老半截入土的人了,还是个花少,居然还会用微信。”
“哼。那当然。小子,我可是凭本事拿到姑娘的微信的。”
“什么本事?”
“我会看手相。”
徐家清嘲讽地笑了出来,“我还会驱魔呢。”
“嘿。我可没有诓你,你不信是吧。来,我帮你瞧瞧。”
说完走到徐家清身前抓起了他的两手,在手掌上描画出生命,事业,姻缘线。一条条地画完了,徐家清把手抽了回来,往小沙发上抹了抹。
“看出什么了?我这辈子有机会当官儿吗?”
老头的眉头忽而颦起,好像刚刚从徐家清手上看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天机似的,摇了摇头说:“你出生在富贵人家里,性子喜直易急,喜怒皆行于色,不适合步入仕途。”
徐家清听他说的头头是道,心里有了几分敬畏,莫非这老头真是能掐会算之人?便坐正了身子。
老头接着说:“看手相可是学问一门。和打卦解签一样。左右手互为因果,左为先天,右为后天,左是过去的定数,右是将来的报应。你生在南方,南方属离,五行生火。你左手就是火形手,右手却是水形手,所谓水火难容,五行里水为火的克星,我单从手相上就能判断,你从小长到大,绝对没怎么受过苦。因为你身体里有两股化劲儿,好像你左右手的水与火,此消彼长,相生相克。”
“有点意思,老东西,继续。”徐家清扶正眼镜,眼神里露出兴奋的光芒。
“你的命数是难得的富贵命。右手掌控的水相力量更强一些,可以时时浇灭左手可能烧到你的业火,所以你这辈子本来是该越走越顺畅,如同江河湖海一泻千里,奔涌万丈。”
“接下来就该但是了…”
“但是,大概从最近一年开始,你的左手和右手逐渐不能平衡。火相旺盛,水相无法与之抗衡,导致你的生活里频频出现不顺畅的事,小的影响你的学业,大的就…”
“就什么?”徐家清下意识地收了下左腿。
“就伤身啊。小子,你左腿受过伤吧?”
“…关你锤子事。我是唯物主义者,不吃你那一套搞七捻三的。”
“哎哎哎…”老头看把徐家清说急了,是正中他下怀,“你听我讲完,你这个运势必须要扭转过来,不然你不出一个月有血光之灾的!你瞧你现在,印堂发黑,头顶隐约有黑气缭绕,两眼无神,命宫阴暗,且面露凶相,主凶多吉少!”
“老东西,你不待见我,也不必要咒我吧?我才二十一,就被你念死了。”
“二十一!啊呀!”老头信步走到窗前,掐点着手指盘算,“那正是流年大伤,冲克太岁!小子,再不设法解势,你小命难保啊!”
“真的假的?那我倒要问问,解势是怎么个解法?”
“嗨嗨!就是这个!”老头兴奋地跑到他面前指着胳膊上的那串微信号,“你现在火旺水虚,最需要有主水命的人来借力。我刚帮你看了,外头前台那个姓袁的小姑娘是水命,她就是青州人,也是单身,而且今年二十四,你赶紧抓住机会加人家的微信,去和人家认识一下,配个对儿。你的困境自然而然就解开了。”
“…合着您说了这半天,就是为了给我拉郎?”徐家清这一时之间竟想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这老头了,“乱搞!我才不加。”
“啧。你这臭小子,不知好歹的。我花了多大功夫才要来的小袁的微信,你可知道,她是这一整层样貌最出挑的女孩啦!”
“哼。那我真是谢谢您了。下班时间到了,我撤了,您继续给护士们做月老吧!”
一听说徐家清要走,老头似是有点不快,想把他留下,又傲娇地不肯说出口,一屁股坐到床上,口里振振有辞着:“好言难劝该死鬼,慈悲不度自绝人!唉…”
这头一天和蒙士谦的相处就这么过去了。回了家后,徐家清思索了良久,觉得这老头虽然说话难听,但实际不是个不讲理的人,生气发火时活像个毛孩子,而且好些细节上还挺照顾他这个小护工的,从这点上看,他应该是接纳了自己。至于让人哭笑不得的保媒拉纤行径,大约是他想用他的方式跟徐家清套套近乎。
而且算命的那些故弄玄虚的东西,他还真说的八九不离十,特别是一眼看出徐家清左腿有毛病的事儿时,那气定神闲的样子,当真是让徐家清背后出了层冷汗。
第二天徐家清早早过去,路过前台时一个值班护士叫住了他。一看胸牌是姓袁的,徐家清就想躲,可人家护士却问:“弟弟,你给那十六房的老爷子相处的还好吧?”徐家清答:“马马虎虎吧。他暂时还没赶我走,我也不打算走
', ' ')('。”袁护士又说:“你昨晚走了之后他又跑来找我要你的信息,我看他打从住进院来已撵走了十来个护工了,只有你,他是主动想了解的。看来他喜欢你呢!”
袁护士笑盈盈的,热情地对着徐家清问东问西,问他使了什么法子才把老爷子哄高兴了。可徐家清一点不想和她多聊,又扯了几句淡就走了。推门而入时吓了一大跳——蒙老头居然靠着墙拿大顶呢。徐家清立马把人给扶下来按床上了,嘴里抱怨着:“老东西,你有心脏病还敢这么倒立,你想害我呀!”
蒙老头却脸不红心不跳,伸手拿了床头的水杯,拧开时酒香飘了出来。徐家清又把水壶夺过去,往嘴里倒了一口,立刻被呛得喷了一地的酒雾。
“你居然还敢喝度数这么高的白酒?!嫌自己活的长了?”
蒙士谦鞋也不脱就钻到被子里,背对着徐家清气鼓鼓地不说话。徐家清知道他是在闹脾气了。和蒙士谦这样的老顽童相处将就软硬兼施,这时候徐家清知道他该主动服软了,就凑到床头,往后头特别乖地喊了一句:
“爷爷。”
“…”老头不搭理,翻了个身。徐家清就绕床跑到另一边对着老头的脸继续喊:
“爷爷。我给你跪下啦!您看看我。”
这样子转了好几圈,实在把老头的心喊化了,才坐了起来,从枕头底下抽出来两枚粉红色的纸签递给了徐家清。徐家清接过签看,第一枚签右上用金笔描了尊大肚佛,签文小楷书曰:
「时来运转展舒眉,化作精神战鼓擂;吸取教训从头起,美好前程快追随。」
另一张签右画的是彩云追月,签文写:
「闹中得病静中安,莫作寻常一例看;修得望梅来止渴,安心只听奈何舡。」
“老东西,这是…”
“我早晨吃不惯医院的饭,从来要吃肉的,就跑去青豆街吃肉盒,路过宝铭寺,我认得寺里的小尼姑,就给你求了个签。我这可不是关心你,我是看你命里该灾,怕你熬不过下面的一大劫,才跑去寺里给你求个好签。这一签二十块呢,你得给我五十块钱!”
徐家清从钱包里摸出来五十块递给老头,“一签二十,两签应该四十,您怎么多收我十块?”
老头把钱夺过去,映着窗子看里头夹的水印,“臭小子,我看到你造孽,收你点跑腿费,破财消灾,懂吗!”
徐家清坐到老头身边,想着说两句老头爱听的,就接着讲昨晚的事:“老东西,还真让你瞎猫撞上死耗子,我左腿确实有毛病。”
老头一听,两眼滴溜溜地从白睫毛后头射出来光:“什么病?”
徐家清撩起来裤脚,把膝盖屈了,原来常人膝盖骨头发尖,他天生膝盖骨长得扁平活络。他按着那髌骨说:
“我打小两条腿就不一样长,左腿比右腿长两指头,可这不算是病,家里人都没把这当回事,我也一直生龙活虎的。半年前我们学校组织学生去野外训练营拉练,我徒步走了一整天没歇脚,腿都直不起来了。到了宿舍时就打算上床歇着,结果第二天竟然下不来床,被急救车拉走一检查,发现是左腿膝盖骨和大腿骨头磨坏了。”
老头心疼地按手上去,“那现在,可将养好了?”
徐家清朗声笑着,拍了拍自己肩膀:“当然了!我这身体素质。”
但实际上,自从上次腿伤大大损了元气,徐家清腿脚变得不利索了,不知是不是里头的积液没有清干净,左腿膝盖一用了过度就疼,连他最爱的篮球也打不了了。
“你他妈猪脑子呀,自己的腿走得疼了就不知道偷个懒休息?”老头给了他个脑瓜崩。
“我才不。拉练当天掉队的都是身体不太行的女孩子,我同学里没一个男生掉队的,就那么下去太丢人了!再说了,坚持到底,这是奥林匹克精神。”
“你这小子,看着面不拉几斯斯文文的,说话做事还挺爷们儿。”
腿疾的事儿让爷孙俩近乎起来。老头也不在吃饭睡觉时闹腾了,空闲时候就和徐家清闲扯淡,唠嗑。徐家清一点点套话,才知道原来这蒙老头年轻时候是部队里的好兵,跑去越南和鬼子们枪林弹雨丛林肉搏过,负过三次伤,离死最近的一次,是一枚冲锋枪的7.62子弹擦着太阳穴飞过,在那留下了一条浅浅的疤。后来仗打完了,老头那时候也才三十出头,回了国后凭靠脑壳灵光,人脉又广下海经商,十年里赚了个盆满钵满,四十之前就是江南一带出了名的富商了。
商场上平步青云,情场上也是如鱼得水。老头老和徐家清吹牛:“我年轻时候老鼻子帅了,跟我吃喝玩乐的可都是那个年代的女明星呢!个个见了我走不动道,折服在我的个人魅力之下。”
徐家清就说:“是折服到你的钱包之下吧。”
老头不高兴了,反驳着:“你们这一代年轻人个个见钱眼开,只认钱不认人。”
徐家清问:“那您老现在有老婆吗?”
老头断了一拍,不讲话了,从医院床头抽屉里拿出来一张黑白照片。上头是个年轻女人,眼
', ' ')('睑下垂,嘴唇很薄,虽说笑得灿烂,但眼仁大而黝黑,水汪汪长得一副苦相,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早些年间苦情剧里被恶婆婆欺负的善良儿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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