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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
寒琅一时动情,默下一首嵇中散的四言赠兄诗,本是随意而为,却被雨青一眼望穿心事。他不愿赴试,又岂止为厌恶股赋?应天诸人嘴脸他已看够,何况顺天。此意却无人可说,便是父亲,难道便能放纵他如此?每思及今后出仕之事,寒琅便暗生愁烦,却不能与人言。几年下来郁愤渐渐胸中累积,直至今日才第一回显露人前。
寒琅思及雨青幼时,是自己趁教她识字之机,私心所致,引导她多看老庄及山海等书,任其自然,于圣教经书少有涉及,如今果然奏效。雨青一片天然比寒琅更甚,他之心事雨青一望便知,且照此看来竟比寒琅更有隐志。然而思及雨青自幼为此天然之心所受之苦,自己当日所为是否害了她?以她孱弱之身,今后这世间若容不下她,当如何是好?
思绪至此寒琅心痛恐惧,几乎觉得对雨青不起,忽然一把抱住雨青,紧紧将她箍在怀中,沉声道:“寒琅对不起妹妹,我定好好护着雨儿,不叫他们欺负了雨儿去!”说着红了眼眶。
雨青不料寒琅此举,吃了一惊,急声唤句“表哥”,寒琅却不松手。雨青脸已红透,慌忙间向左右望去,幸好四下无人。表哥怀抱既暖且坚,雨青面颊贴上表哥胸膛,能听见表哥堂堂心跳,同幼时两人拥抱迥然不同。雨青被抱得神思恍惚,连身上都失了力气,遑论躲避拒绝。
寒琅只沉在自己心事中,全没听见雨青那句“表哥”,愈想愈怕,将雨青抱得更紧,只是反复默默唇语“对不起”,直到雨青喊疼,才猛然回神,松了手。雨青早被抱得脸红身软,他一松手,雨青顿时没了支撑,身子向下滑去,寒琅又连忙扶住,着急问她方才弄疼了哪里,身上可有哪里不自在。
雨青心头狂跳,面红头晕,恍恍惚惚望着寒琅,轻轻摇头,身上却提不起一丝力气。寒琅看她样子不对,扶紧了走几步,就近拉她在案前文椅上坐了。雨青双肘撑在案上,低头静神,好一阵方道,“表哥方才吓到雨儿了。”一面说着,一面仍觉心跳不已,手按在胸口。
寒琅回思自己方才实在唐突,尴尬羞愧,后悔不迭,向雨青作揖赔罪,恨不得自抽几个耳光。雨青脸红得烫手,不敢让表哥瞧见,趴在案上将头埋入肘中。寒琅以为雨青身上又不舒服,忙问她头痛不痛、气闷不闷,恨不得从头问到脚。雨青只趴在案上不理,寒琅几乎以为她哭了,再三道歉,重重自责一番,求她不要生气。
雨青缓了好些时候才静下神,心中恍惚去了几分,待腮上热度褪下,才抬头向寒琅道:“表哥别说了,雨青没哪里难受,也并不生表哥的气。”说时仍是泪光点点,神情朦胧。寒琅听了,仔细将雨青从头看一遍,再目光灼灼望在雨青脸上道:“当真没有哪里不好么?妹妹别瞒我。”
雨青脸上微微带了笑意,摇摇头,“我好好的,哥哥别这样了。”说着略踌躇一阵,又道:“哥哥方才吓到我了。究竟怎么了?”
一句又带出寒琅心事,他蹲在雨青身前,攥了雨青双手,拧眉沉默一阵,道:“是我该向妹妹道歉。不单自己行动荒唐时时让妹妹担心,更因我任性而为,害妹妹被舅母训斥。妹妹这些年的病,全因我而起,我岂不知……原想护住妹妹天真,岂料却使妹妹更不能见容于世,此罪百身莫赎……寒琅究竟如何做才能护得妹妹周全?”
话至此处,寒琅抬头望向雨青,颊上已是两道泪痕。雨青听他此言,心中也自酸楚,眼中含泪,一会咳嗽两声,忙别转头忍下了,道:“表哥不必如此,雨青所思所为,皆出自自愿。与表哥亲近也好,读那些书、说那些话也好,只是雨青自愿。此身如寄若浮,原本只是虚妄,何事值得委屈了我去从己所不乐!不容于世……非我不容于世,乃世不容于我,若真不能相容则已矣,何令勉强于我!”
寒琅听得心惊,雨青如此执拗,竟是叔夜口气。当下半是敬服,半是伤惨,久久说不出话,只握着雨青手低头垂泪。雨青却忽而噗嗤一笑,道:“表哥说要道歉,那便罚表哥一事。”
寒琅闻言抬头看向雨青,见她已收了泪,笑着说:“罚表哥帮我纫那几百个针眼。我的心是不能安静的了,表哥替我静罢。”寒琅听了,也带泪笑了。
两人便约好了,轮流做针指与作书画。雨青刺绣时寒琅便默古文来与雨青做字帖,寒琅纫针眼时雨青便在案前作画,说好了画出来要送寒琅。
寒琅自幼在工笔、针指一类动手的细工上颇有天赋,当日七夕对水投针亦是寒琅获胜,纫个针眼自然不在话下,他有时纫烦了还去帮雨青刺鸳鸯、绣牡丹,无需雨青教授针法,单是看缎面现有花样便无师自通,针脚十分整齐,雨青往往搁下笔走到绣架前啧啧摇头赞叹。
轮到雨青做针指时,就大不一样了。雨青做不得一阵便推头疼,赖在寒琅身边看他写字,不肯回去。寒琅往往一笑,也由她。雨青凑近看去,他正写到:“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雨青拍手称妙,道是好字好文章。
寒琅见雨青喜欢,不免
', ' ')('狂兴纵意,默完这篇又记一篇,洋洋洒洒、清峻洒脱:
“……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一不堪也。……危坐一时,痹不得摇,性复多虱,把搔无已,而当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不喜俗人,而当与之共事,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嚣尘臭处,千变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烦,而官事鞅掌,机务缠其心,世故烦其虑,七不堪也……”
雨青边笑,说是奇文怪文,却也吟哦赞叹:“虽饰以金镳,飨以嘉肴,愈思长林而志在丰草……此志气高远之士,人中龙凤也。表哥,这究竟是何人因何所作?”寒琅写完,为雨青细讲此中故事,讲到叔夜死前一曲广陵绝响,雨青堕下泪来,赞叹不已,轻声哝哝自语,“世所不容”。
雨青边说,望见纸上一句:
“……纵无九患,尚不顾足下所好者。又有心闷疾,顷转增笃,私意自试,不能堪其所不乐。自卜已审,若道尽途穷则已耳。足下无事冤之,令转于沟壑也。”
寒琅看见,道,“此疾是托词,嵇康绝不愿与司马氏为伍,文虽曰与巨源绝交,实则绝笔托孤也。此句是暗叹已卜此后便是‘道尽途穷’,便是如此亦不愿‘转于沟壑’。”雨青听了勉强一笑。此疾并非妄称,只是表哥不知罢了。她却不愿告诉表哥,令他忧心。雨青自此深爱嵇康。
时光流转,待那五百枚针眼纫完,大约四百多枚是寒琅所为,一副凤穿牡丹亦已成就,寒琅从绣架上取下绣品,对光照着细看。雨青立在寒琅身边一阵夸赞,寒琅笑道,“不如你以后嫁了我,我不稀罕什么‘男子衣物须出自房下亲手’,我不用你做,你也就不用受这番罪,自在作画便是。”
雨青听完没了动静,呆呆出神:她知表哥只是戏言,可这戏言能否有几分真心么?回思表哥往日态度,尤其今夏,她知表哥对己心实,自幼亲厚,必然与对他人不同。可这份亲厚,能有几分越于兄妹情外?即便那时他抱住自己,也未必不是出自疼惜幼妹之心,那天他亲口说“你如我亲妹”……
他若只当雨儿是他亲妹,雨儿又能如何?或许表哥是因对雨儿无意,才故作“亲妹”之语,不过是雨儿一厢情愿罢了,他不是早晓得“合欢”之意么!想着心酸起来,握着帕子红了眼圈,转身走远了。
寒琅见她欲哭,只道又得罪了她,忙不迭道歉。雨青不能明言,只好勉强说不曾生气,便不再理睬。说完心更酸楚,真哭起来,一时不能止住。寒琅眼里看来只道是她委屈,连连作揖,雨青听得愈气,立起身来喝道:“不许再赔罪了!你再揖,我就离了这里!”说着又哭。
寒琅惊住,不解其意,只得从命。雨青哭得岔气,抽噎不止,寒琅在一旁也看红了眼圈,委实无法,拉雨青在榻上促膝坐了,拉下她举帕拭泪的手,一条绢帕早已湿透。
寒琅长叹一声,自怀中掏出自己素帕,为雨青拭泪道:“妹妹当真大了,喜怒已不肯对人言。我质粗蠢,无法猜中妹妹心思,亦知女儿心事非旁人轻易能知。可我们从小一同长大,妹妹真当寒琅是外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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