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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世间难
清江原是江淮小镇,距徐州不过两三日路程。胡生同雨青沿运河顺流而下,在此稍停。近几年尚算海晏河清,然而江北不比江南,旱涝不定,不时闹出蝗灾。今年淮北闹蝗,不免有些流民欲向南迁徙。雨青一路已遇着好些。这些人在故乡存身不住,只好沿路乞讨,可谁家又有余粮呢?
雨青长在深闺,不知世上人竟活得这样苦。她当年身子弱,上等粳米熬的细粥尚吃不下几口,如今才知世上大多数人竟一年吃不上几顿纯米的白饭。流民若聚集多了成了势,难免生出事端,再若官府赈济不及,或许还会酿出大祸。如今清江知府已十分上心,留住灾民不令其向南流徙,就地赈济;再连同徐州知府,上书请天子治蝗、求朝廷拨粮支援。
雨青从来不懂这类俗物,问着胡生:“京城那般远,运粮要多久呢?”
胡生摇头:“北直隶就有粮可赈了?”
“那粮食便从何处来?天下哪里是个有钱粮可拨他处使用的?”
胡生“噗嗤”一笑:“囡囡分明从那里来,却不知?”
雨青不解,望向胡生。
“岂不闻‘苏湖熟、天下足’?自来钱粮财赋皆是以南贴北。原先是笠泽、鄱阳两大湖沿岸,如今笠泽一带多植棉桑,粮食便是从湖广行省调了。你家乡一省一年中向京中所供财赋为天下之半数,饶是如此,京中何时缺钱了,伸手便是一道御旨着金陵、姑苏速办财帛救急,当真是个深口袋,掏了又掏。”
“这……这未免太不公道,难道江南地方上就无怨言?”
“怨言自是有的,然而怨又如何?毕竟并非上头存心偏向,囡囡也看到了,黄河泛滥、中原干旱、流民千里、青蝗蔽日,这岂有假,不救难道由着他们去死么?”
雨青震撼,半晌不能言语。她原以为自己一生已够苦了,如今出了楼阁,才晓得世上许多人过的日子竟是她想都想象不出的艰难。胡生那时梦中说,她此胎投得并不差,那时她并不真正明白,如今才晓得,除去自幼多病,她这一胎竟已是顶好的了。
这世间,怎就这般艰难呢?
如今远水解不得近渴,清江府中库粮已近告罄,胡生将雨青留在清江,自引一班修为高些的蛇子狐孙赴湖广“借粮”,直接偷他家的。去得匆忙,立刻就要踏云而起,雨青急忙拉住了,“你可瞧清楚,莫将人家来年播撒的种子也偷来煮了!”
胡生哈哈一笑:“晓得,我是这勾当中的老手了,还用你吩咐?”
雨青还追着喊:“给人家留些!莫全拿来害人家自己没得使用!”
胡生去了,雨青一人守在清江。州府将灾民安置于城外南郊,离清江南市颇近,就近于城门处放粥。雨青偷偷结着驱瘟阵守着灾民,以防时疫发作,闲时也就南市随喜,随便逛逛。
那日,就看街市中来了一对夫妻,携手哭嚎“宝儿”,呼唤儿子。连续数日,夫妇只于南市游荡,也不归家,时日长了,形容竟如乞丐一般,精神也有些恍惚了。雨青街上偷听,都说他家儿子倒像被拐子骗去的,不然那样小的孩子,怎能全城寻了许多日都不见。
雨青扮作农家少女,与那夫妇攀谈,借来宝儿贴身物件,偷偷施个法,循着印迹追去,竟追在城外灾民中。就见一个男子,携了几个孩童,有男有女,脸上全脏兮兮的,混在灾民中领粥。领完亦不同灾民攀谈,竟是一人偷偷携了那些孩子躲入一间荒宅。
雨青跟入宅中,里头另有七八个更小些的孩子,也是一脸脏兮兮,又是尘灰又是眼泪鼻涕,哇哇大哭呼唤爹娘。那男子见了,大吼一声“不许哭”,拎起一个孩子便打,那孩子哭得更大声了。
雨青呆在当场,这可就是他们说的“拐子”,骗了别人孩子拿去卖的?她心中惊怕,又想,这可不能轻易定论,冤枉了他。我原不在世间走动,若是眼拙冤枉了好人,罪过就大了,于是又观察一日。那人对孩子极差,不是打就是骂,有个大些的男孩子指着他骂“骗子”、“坏蛋”,说他不是自己爹娘,他要回家。
这可定是坏人无疑了。从前常听人说,这等坏人,就地杀了也不冤枉的。可雨青从没杀过人,她下不去手。那便等胡生来处置?这些孩子在这人手里着实可怜,哪等得到胡生回来,况且胡生凶起来也是个脸酸心辣的,说不定就真杀了……雨青一想便是背后一寒,这人虽该死,她却见不得那场面。那便如何处置呢?
一夜过去,第二日清晨,清江府衙门首倒吊着一人,一丝不挂,身上只绑一张自首书,上书自己德行有亏,拐骗人家儿女,现自首于青天驾前,求知府从重发落,以偿此愆。
原本那些孩子亦要送在府衙才是,正巧胡生“借粮”归来,说是待州府寻那些孩子双亲不免艰难缓慢,不如他们就手将孩子直接送回去,倒还可令手下蛇子狐孙添些功德在身上,有助修行。
“借来”的粮食大多送在清江府库,另留了一些由雨青在城中施粥接济乞丐、鳏寡孤独一类。胡生领着一班“小的们”挑出外地孩子,一人一个又去“送子”,仅
', ' ')('留下那个清江来的“宝儿”。这些孩子天南地北,亏这拐子竟能行这么远的路,有这本事做点什么不好。
入夜,雨青现了身,偷领宝儿进城,住在南市那间小小破庙,打水给他将脸上、手上都洗净了,又煮些米汤、偷来两个包子给他吃。那孩子还不大会说话,边咬着包子,叫雨青“神仙娘娘”。雨青笑着手指抵唇摆出个“噤声”手势,让他不要说,乖乖吃饭,吃完拍着他给他唱歌,将他哄睡了。
第二日将近隅中,雨青特意等在南市,果然那对夫妇又来南市啼哭。她领了人踅入破庙,将宝儿交给二人。宝儿见了父母放声大哭,扑在母亲怀中,宝儿父亲跪下就给雨青磕头,雨青慌忙去搀,小庙中吵吵嚷嚷,哭声聒耳,雨青不堪此景,就要离去,谁知门外早被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雨青一见许多人围看便蒙了,急忙要走,宝儿父母扯住雨青跪着磕头不肯放她,庙前人愈聚愈多,纷乱间推推搡搡,不时有人碰着雨青,还有好事些的妇人就去拉雨青手。雨青已十分怕了,这时听个站得远些的人说,这样的事要报官府的!围住了不要让这小娘子走!
雨青听见,没了分寸,又慌又羞又怕,没处躲藏,宝儿双亲仍扯着雨青衣摆,宝儿也来抱着雨青唤她“神仙娘娘”,雨青彻底吓得糊涂了,连隐身咒都忘记捻,吟个腾云咒众目睽睽之下踏云而去,远远躲出了清江。待飞了近十里,才缓过神,方才可是不曾隐身?
雨青“呀”地一声惊呼,后悔不迭,险些跌落云头。
几日后胡生送子归来,以手捶案哈哈大笑,“天下还有你这样怕人的‘神仙’!哈哈哈哈哈哈!”他早去清江打探过,那日雨青腾云而去,街上诸人以为见了神仙,跪在地上磕头不止,如今已着手凑钱修缮那破庙了。
“慈惠灵感娘娘?”胡生嘻笑着唤雨青。
雨青手按在鬓上直摇头,“别说了!丢死人了!”
“我等日后便要仰仗慈惠灵感娘娘了。娘娘可得雨露均沾,莫薄待了我们幼小无知的山野虫豸哩。”
雨青捂起耳朵高声咄一句,抄起一颗萘果塞在胡生嘴里,不让他再说,人走远了。胡生咬下一口,含笑大嚼,拿眼追着雨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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