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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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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心来此时立在寒琅门首,心中几分忐忑、几分期待、几分酸楚与不甘,竟还混杂几分羞赧,心砰砰直跳,不敢叩门。

他今日出门前特别收拾了,对镜自审数次,青丝梳得一丝不苟,头戴碧玉冠,沉稳低调,身上熏着先时庙中调配的散香,松、沉内夹着些微檀香做底,沉静清雅,更衬得人如宝似玉。去时被他母亲瞧见,笑向茶陵道,

“这哪里是去请教学问,不知道的还以为唐御弟还了俗,去同女儿国主结亲呢!”

茶陵正捧一卷《杜工部集》,闻言撂下书卷,皱眉不语。

家里哪位哥哥请教不得,偏要去寻他。这人不单是宋怀瑜独子,还是当日顾家千金的表哥。茶陵自一年前知晓当年实情,大瞧不上希孟。此人不单将自己耍得团团转,更是刚愎自用、不听人言,迟早受害。

寒琅租住在当日父亲曾寄住的一间小院,不过区区一进,四间房舍。前日在翰林院,早有人传过拜帖,说首辅家的三公子将来拜访。为此他今天整日守在家中。眼看拜帖上约定的时辰已过,仍不见人,寒琅正无聊赖,不免亲自行至门首,欲开门看上一看,可有什么意外。

才拉开大门,只见一位青年书生身着襕衫,发束玉冠,鬓若刀裁、目如点漆,兀立门前垂手踱步,皱眉叹气。寒琅不觉一笑,退后一步先作揖道:

“想尊驾便是李衙内了。”

心来面上一红,还了礼,

“学生李心来,特来请教高论。”

“岂敢。”

寒琅说完做个手势请心来入院,又再栓上院门。边走,寒琅笑道:

“衙内是望见‘鸟宿池边树’,鄙人门前‘推敲’不能前了?”

心来一笑,“学生倒是当过几年和尚的。”边说,瞥一眼院中。天井中央养着一缸芙蕖,书斋窗前是一株盆栽的芭蕉,另一边则是西府海棠。

进得书斋先奉了茶,心来也不开口,细细打量寒琅一阵。早听闻寒琅中散遗风,做好了准备,如今见他真人,仍不免自惭形秽。寒琅一袭缟素,全无他色,面色素白,修眉凤目,举止间萧肃清朗、隐隐兰香,竟是神仙一般人物。

怨不得雨姑宁死不肯屈就,自己怎比得上此人!心来一时失神,忘了此来目的,呆呆望着寒琅红了眼圈。寒琅一怔,不解其意,不免尴尬,笑一笑,随手拿起一卷书册,低头看起来。

心来只顾呆想,望寒琅好一阵。半晌,寒琅忽而记起,上次这般盯着自己不放之人还是雨青……那时她才五岁,自己当时望了回去。想到此,寒琅心头一阵恍惚,撂下书册转头望向心来,正对上他双眸炯炯,眼神竟同雨青几分肖似,寒琅心中猛地一抽,面色苍白,立刻起身踱远了。

寒琅时时沉静清举,不露喜愠,可方才四目对上的一瞬,他眸中凄然痛色不曾逃过心来眼睛,心来顿时明白,此人心中正同他身上衣衫一般,哀怆凄惶,一片苍茫。而那痛割他肝肠的,同折磨自己一颗难安之心的,是同一物。

心来那日并未请教什么经义高论,只问了一件:榜眼为何求取功名?

寒琅不曾答他。

心来道:“学生自幼养在庙中,杂学看得多些,虽尽读圣人之言,却每每觉得万事不过电石火光中,皆是虚妄。此念认了真,不免流露文章之上,深知此念必不能为恩师所喜,故而前来求教。”

说着紧紧盯着寒琅,

“请教榜眼,若读尽圣人书而不能苟同,要如何自处?”

寒琅诧异望他,不想李衙内如此直言,自己虽非下科考官,毕竟翰林中人,如此背离圣教之言如何能够显露自己面前?心来却紧盯着寒琅不放,倒像丝毫不以前途为虑。寒琅看他如此,一面暗叹果真首辅之子无所顾虑,一面也就认真思索如何答他。

许久,寒琅答道:

“天下圣人虽各行其是,其出心不远,不过欲安人心。至于其后各定其理、分道扬镳,虽不能合一,想来若能跨过教义、纲常之论,直抵人心,未必佛老与圣教不通。”

“衙内方才所言,万事只在电石火光中,岂不闻圣人有云,‘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岂有不同?”

心来又再逼问,“那已逝之人不能放下,又要如何自处?”

寒琅彻底惊住,这李三公子究竟是来做什么的?他转身望着心来久不能言。心来却像并非认真欲索此问之解,起身深深作揖道:

“今日得宋先生一番见教,醍醐灌顶,学生感佩不尽,改日再求赐教。”

说着不等寒琅作答,转身去了。

晚膳桌上,李夫人笑问儿子,今日一行收获如何,那宋编修可是果真有点本事?心来夹着一箸鸡枞,久久垂首不动,没有说话。

茶陵望着儿子,心下暗叹。给他起了‘心来’这名字,如今这般揪住雨青兄妹不放,此心何时能安?虽是如此,却又无意苛责幼子,有时望着寒琅,连茶陵自己亦难免记起怀瑜,虽是肖似,却又似是而非,心中感慨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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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瑜却再回不来了……

寒琅白日须在翰林院,为此心来往往傍晚来访,来了便碰上寒琅晚膳。寒琅不愿留心来用膳,他仍在持素,俸禄又薄,桌上实无甚可下箸之物。心来却说自己做了十多年和尚,吃得比寒琅还清淡,偏要蹭寒琅饭吃,饭后又谈许久,恨不能留宿。

他每以求教之名上门,实则极少谈及举业文章,反是谈天说地、讲佛论老,甚而不时问些背离圣教的荒唐问题,逼寒琅开口。几次过后,寒琅亦瞧出心来所为并非举业,倒像专为探自己心志而来。他不肯吐露真言,心来便顾自说些乖戾不通之语,以示己诚。

来得多了,寒琅渐渐不以为怪,然而仍旧含糊过去,不愿多谈悖逆名教之语。

心来看寒琅如此,心中急躁,何时才能得他坦诚相待!一咬牙,终于提了那满朝皆知,却皆不敢提之事。

“宋兄何以总是一身素白?听说当日殿试之时,圣人捉住宋兄襟袖,扒出兄台身上麻衣。”

寒琅正夹起一颗青菜,听心来此问,抬头望他一眼,又低头顾自含下一片菜叶细嚼。

心来看寒琅不答,回顾左右无人,忽然直问:

“宋兄是为令尊宋御史持孝么?当日令尊被皇上骂出京城,人尽皆知,如今兄台无论到何处皆是一身缟素,就不怕圣人动怒么?”

寒琅再不想心来如此直问,含着一片芜菁瞪大眼睛望着对面。心来满面坦然,面不改色,等寒琅作答。

寒琅愣怔许久,心内一叹,下意识将右手抚上左襟内侧。

“也不尽然。半生寥落,可哀者甚多,并非只为家父。至于圣上,殿试时便已瞧出在下仍在穿白,若天子不能相容,学生如今已不在此处了。”

“此言差矣,岂不闻天威难测?今日容得下,不见得明日不会治罪,宋兄为何偏要摸这老虎尾巴?”

寒琅搁下碗箸,面色略沉一沉,

“所以衙内是在劝在下?”

心来瞧出寒琅不大痛快,心里反舒畅不少,开开心心提箸夹起一块豆腐大嚼,

“并非要劝,好奇罢了。”

寒琅又望心来一阵,实在猜不出他究竟何意,只好搁过不提。

那夜临去时心来道:

“方才失言了。心来并非要劝,亦非家父意思,宋兄不必多想。”

说完立在门首犹豫许久,又道:

“令尊当日之事心来亦有所闻,正因敬宋兄不畏人言、我行我素,才出言试探。同宋兄交往,是心来自己心中一番计较,愿同宋兄做个知己,与家父毫无干系。宋兄在心来面前无论作何语,皆不会传入父亲耳中,请宋兄放心。今日多有得罪了。”

说着,深深一揖。

寒琅沉吟半晌,叹一口气道:

“往日三公子每出意外之语,学生言而不尽,三公子不能满意,学生自然知道。”

“想三公子必定猜测学生是为自保,不愿吐露真言,实则并非为此。三公子不日便要应举,无论心中作何想,笔下文章皆不可太过离经叛道。此等言语说多了移了心性,学生实怕耽误三公子举业。”

心来闻之大喜,“原来如此!宋兄放心,学生自有分寸,不消兄台嘱咐。只是此后我二人可否诉些衷肠,少些浮言应对?”

寒琅没说话,微提嘴角笑了笑。心来放怀一笑,转身去了,次日拿来自己所作时文,寒琅看后赞叹不已,心来实在通透,可言与不可言之间,分寸把握得不差毫厘,倒是自己多虑了。

从此二人言无不尽,暗成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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