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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浓情悔认真,回头皆幻景,对面是何人?
月明星稀,湖泽微潮。明月坡上,十数名文士、侠客宽衣博带,或击节而歌,或把盏对月,谈笑之声不绝。一位剑客忽而兴起,舞剑高歌,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一套剑法下来,流风回雪,在场诸人拍手赞叹,寒琅亲筛一大杯相敬,剑客更不推辞,仰头饮尽,大笑归坐。明月之宴名传七载,胡生早有参与,雨青却是第一次来,被胡生变个僮儿模样。此时胡生贴在雨青身侧,低声为她细述宴上诸人来历。
席间大多是寒琅这些年相与之士,大多为东南名儒、吴门妙笔,亦有两位江湖侠客,今日还有一人不曾到。
正说着,一棹小舟分波碎月、踏浪而来,还未靠岸,已听舟中人紫箫轻弄,悠悠有声。
“‘千里命驾’的来了。”胡生向雨青一笑。来人是李心来。他如今仍在金陵,距长洲近五百里。饶是如此,寒琅每襄文宴,心来必至。便是无宴,亦不时微服西山,出入寒琅家如在己宅。
雨青从未见过心来,想起当日之事,不免好奇,好生将人打量一番。京中贵公子名不虚传,果然星眸善睐、如宝似玉,不逊表哥几分。雨青微微点头。胡生悄声笑道:“可后悔了?嫁他也算不错。”雨青白他一眼。
心来一至,席间又热闹几分,寒琅先敬三杯接风,再又拉他入席,胡生同心来已是熟稔,离席相叙,大笑之声不时传来,雨青遥遥听见,是胡生在同心来斗嘴。
胡大仙不在跟前,雨青痴望寒琅,一颗心又沉下去。表哥已过不惑,蓄起须髯,更添几分古意,一身爽朗清举、风姿特秀。十五载未见,他比那时丰润几分,稍显了些年纪,更觉丰神俊朗,如仙君临世。可雨青望着却心酸起来。
人之变化何其之快……不过十数载,表哥已入中年。自己体质殊异,浑然不觉光阴流转,而他却好似被时光的鞭子催促向前。这次去后,下次再见,怕他已要垂垂老矣,再一别,便是坟前荒草,两下茫茫。雨青想得心颤神伤、就要下泪,远处传来一阵笑声。
心来高声索要纸笔,胡生立在案前弯腰狂书。
席中一位老先生,东南名宿、才高八斗,年近古稀,一生偏有一件憾事,那便是生不出胡须。如今已近七十,下巴上仍是光洁溜溜,少年一般。他自己十分介意,每见寒琅必要愁容满面,叹息一回。心来看得有趣,本不曾蓄须的,为了这位老先生,也留起胡子,每在宴上索句时必要绕在老先生面前捻须捋髯,老先生见着必要叹气,百试百灵,心来甚觉有趣。
方才他又拿此打趣,惹得老先生长叹不已,寒琅甚觉无奈抱歉,劝他二人留些地步。心来不理,摆摆手,
“你莫多管,你一把胡须生得气派,哪里懂得先生的苦楚!我们要在席上一人化些胡须作布施,给先生凑副须髯才好。”
说着将笔递与胡生,“那就由你写来。”
胡生忍笑,拿了笔,饱蘸浓墨,一蹴而就,其文曰:
“伏以天阉之有刺,地角之不毛。须需同音,令其可索,有无以义,古所相通。非妄意以干,乃因人而举。
康乐着舍施之迹,崔谌传插种之方。惟小子十茎之敢分,岂先生一毫之不拔!推有余以补也,惜棠广及物之仁;乞诸邻而与之,心来有成人之美。
使离离缘皮而饬我,当榾榾击地以拜君。把镜生欢,顿觉风标之异;临河照影,便看相貌之全。未容轻拂于染羮,岂敢易捻于觅句?感矣荷矣,珍之重之。
敬疏。
化缘生有棠识。”
胡生写完投笔,心来夺去高声吟诵,在场诸人大笑,老先生尴尬得别转脸去,寒琅听得凤目怔怔,摇头不已。寒琅人至中年为自己起个别号,叫作“惜棠山人”,不过西山宴饮时使用。此名被胡生知晓,立刻给自己也起个号,偏叫作“有棠道人”。
胡生一篇《化须疏》写完,恭恭敬敬递与寒琅,劝寒琅动恻隐之心、行成人之美,将胡须拔下赠与老先生。寒琅笑叹一阵,向方才剑客借来宝剑,抽拔出鞘,一手攥住胡须,另一手抵在颌下,一剑断之,付与胡生。
心来不知哪里寻来一只锦囊,同胡生郑重将胡须收好,奉与老先生收下,满席大笑。心来犹不满足,向胡生道:
“看宋兄向来尊你一句胡兄,想你年纪也比宋兄大些,怎的也没些胡须?你再写一篇来,我将我这副赠与你。你也得‘榾榾击地以拜君’才好。”
胡生大笑,“我若要那胡须时,明日便能生出一副关圣美髯,岂瞧得上你的几根杂毛?天知你同惜棠亲厚,嘴上这副可是他私下割与你贴上的。”说着伸手就要去拔。
两人嬉笑不止,寒琅远远笑望他二人一阵,渐渐又平了唇角。他出一回神,又举头望向明月,一阵湖风拂过,他轻吐一口气。宴上谈笑渐如隔岸,寒琅索了琴来。他深呼一口气,再望一眼明月,右手轻拨,左手吟猱,声起时,是一曲《渔樵问答》。
', ' ')('雨青远远听见,怔望寒琅,情不可禁,取了紫箫来,与琴声相和。箫声悠远,飘逸洒脱,寒琅闻之心惊,抬头望去,竟是一个总角僮儿举箫吹奏。寒琅诧异,手上却不停,尽力配合了箫韵,沉心弹奏。
高山流水,两下俨然,寒琅弹着,恍惚记起许多旧事,心沉入水。不思量,自难忘,却是无处话凄凉。曲毕,寒琅静对琴弦,许久不能回神。雨青撂下紫箫,滴下泪来,拿衣袖去抹。寒琅抬头瞧见,笑向雨青招招手,意思她过来,同时便伸手在袖中掏一阵。
雨青望见,却犹豫不敢近前,寒琅以为她害怕,又点一点头,再招一招手。雨青望胡生一眼,见他仍在同心来说笑,犹豫一阵,起身向寒琅这边蹭来。待“僮儿”上前,寒琅目中含笑,袖中掏出一只摩罗,递与“僮儿”。“僮儿”不接,他又打桌上挑一颗又香又甜的果子递过去,“僮儿”仍是不接,面上一片天然,一双澄亮的眸子直望进寒琅眼里,一会竟抽抽搭搭哭起来。
雨青望着寒琅,他衣着面貌已大有变化,远处瞧着尚能自持,可走到近处,对上他双眸,一眼又是心痛神伤,仿佛仍是十二岁时痴心相对,其中沉静光彩何其熟悉,竟是丝毫未变。雨青痛不可言,却一字不能出口,胸前起伏,流着泪,眼见就要哭出来。
胡生忽地赶来,一把搂住雨青,由她伏在自己肩头哭泣不止,边向寒琅笑道:“失礼失礼,我这僮儿自幼有些痴病,见着美男子便要大哭,想是惜棠美貌撞克着他了。”边说,拍着“僮儿”“哦哦”地哄劝。
寒琅已看得犹疑,怔怔不言,一会见“僮儿”哭泣间将额头抵在胡生肩头来回轻蹭,寒琅一霎时心如撞钟,呼吸渐重,盯着“僮儿”也蓦地红了眼圈,胸前起伏。胡生看着不妙,笑向寒琅请辞,“这孩子想是痴病发了,今次就容在下少陪,改日再来候教。”
寒琅直盯着胡生怀中不放,留他道:“今日天晚,既是这孩子不大自在,不如就请胡兄歇在寒舍,明日再去如何?待我为这孩子寻个郎中看上一回也好。”
胡生急忙推辞,“惜棠好意愚兄心领了。鄙人惭愧,颇患着些季常之癖,不曾禀明内人,断不敢留宿。”雨青在怀中听见,狠命在他身上一拧,胡生倒抽一口凉气。寒琅不敢硬留,举手作别。雨青忽转过头,还带着泪,一手指着桌上摩罗,也不出声。
寒琅看见,将摩罗拿了递在雨青手中,雨青紧紧抱好了摩罗,手又指着方才的果子,寒琅又将那颗果子捧与雨青,雨青又接了,转头再又将脸埋入胡生怀中。胡生一笑,抱好了雨青起身,向席上一别,转身去了。
人去后,寒琅心下惶然,再难鼓起兴致,一人踱至水边,负手对月,久久不动。
云头上,胡生捻着诀,
“你这样,我以后怎好再带你去?”
雨青摇头,“我不去了。”
胡生一怔,好一阵不言语,然后抚着怀中雨青长叹:
“【大道才知是,浓情悔认真。回头皆幻景,对面是何人?】”
雨青吸一吸鼻子,“他寿数该多少?”
“八十又三。”
“还有四十年。”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皎皎明月,予圆予缺。】
【月下人叹事无定,怎知盈亏三千载,玉轮不改旧模样,月下人却杳无迹。】
【大江东逝,一江春水留不住。】
【明月若有灵,可会生寂寞?】
【西山明月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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