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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窗外暮色渐深,要说的事也已说完,宋斐便起身道了告辞。柳摇动身将他送出屋外,甫一开门便被迎面而来的凉风吹得掩面咳嗽了几声。
宋斐蹙眉看向他:“你久病初愈,何不留在大将军府多休养几日。”
柳摇好容易才缓过阵来,看了他一眼,自嘲道:“如此岂不是沦入媵婢娈宠之流了,成何体统。”
说话间棘奴已从里屋取了件羊绒夹袄出来,轻轻披到了他的肩上。
听闻这话,宋斐便想起来前朝有位狂士极厌恶权门请托之风,曾贬斥庙堂诸公之门生佐吏“怀丈夫之容而袭婢妾之态”。宋斐此前也曾为傅节军中僚属,却并不将这种讥讽放在心上——虽说当时官场风气的确下沉如此,然而他自认清者自清,旁人既没有指名道姓,自己又何须上赶着去认罪名?
宋斐一边伸出手替他将衣领掩好,一边开解道:“僚佐与府主同住一处也并非没有先例。你平日里放浪形骸,怎忽然计较起这些繁文缛节来了。主公既不在意,谁又敢多作议论。”
柳摇半垂下眼帘盯着脚下地面轻笑了一声:“可我确已有媵妾之实,便不得不避嫌。”
他虽是笑着说了这话,眼底却往外流淌出惆怅迷惘的情绪来。宋斐知他话中所指何事,脑海中蓦然回想起当日在大将军府后院所见的那一幕,脸上便有些发烫,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茬。
天边晚霞被下坠的夕阳卷走了血气,由赤红转为青白,渐渐隐没在夜空之中,浓稠的暮色如涨潮般漫上眼前。
平地忽卷起一阵凉风,吹得庭前新栽的果木东摇西晃,枯叶簌簌而下。宋斐侧过身面对着面站到柳摇前方为他挡住风口,顺势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这便是你多心了。外头天寒风大,快回屋吧,我也回去了。”
柳摇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失态,低下头默默不语。
尽管两人确是多年的至交好友,他也并不愿在宋斐面前露出这样卑怯的姿态。宋斐是天心皓月般光华耀眼的人物,无论谁站在他身边都难免自惭形秽,柳摇自谓不能免俗。
毕竟,宋斐拥有着一切令世人艳羡的东西——尊荣煊赫的家世、渊博深厚的才学、高洁优雅的气度、俊美无俦的姿貌,以及庙堂之上清贵显要的职位。
而他所拥有的一切中唯一拿得出手的,只有傅节对他的宠爱。
他习惯了在与宋斐相处的时候将自己的尴尬和自卑掩饰得滴水不漏,代之以亦真亦假的云淡风轻。
谁料天意竟是如此凑巧,不知何时,他发现宋斐似乎对傅节怀着别样的情愫——这一点宋斐自己或许都没能察觉。
柳摇本也不敢确认,直到那日在后院,他半推半就地伏在傅节身下承欢,神魂颠倒之时目光四处游移飘荡,竟意外地捕捉到了门外一双熟悉的眼睛。
他从那双眼睛里读到了太多:震惊、失落、痛苦、纠结、自责,或许还有……嫉妒?
与自己的主君偷欢野合被友人撞见,这本该是件极为令人羞赧的事,可他却在短暂的羞赧之后,从心底不合时宜地升腾起了一丝快意。
他一面清醒着唾弃自己的卑鄙——宋斐是那么干净、善良、无辜,他怎能这样伤害他?
一面鬼使神差地在傅节颈上烙下了醒目的暧昧吻痕。
于是他如愿以偿看到了宋斐那张一向恬淡温柔的脸庞被他强行粉饰心伤的细微表情折磨得无法克制地扭曲、碎裂,好似一张平整柔软的雪白绢帛被人捏在手里揉弄得满是褶皱。
那一刻他才知道,原来他的身上也有宋斐求而不得的东西。
柳摇站在原地神色复杂地凝视着宋斐离去的背影,直至他的衣角消失在影壁之后,才堪堪收回了视线,转身返回屋中。
翌日晌午,董府。
新上任的大司农董澄自从举家迁到洛都来以后,小日子过得是愈发滋润了,既不必再受边地风沙之苦,亦不必时时为哪个羌胡部落又要起兵作乱而提心吊胆。这大司农一职位列九卿、秩禄二千石,掌管着全天下的钱粮布帛,实际上清闲得一年到头也落不到几件政务。地位高、有好处拿,还不用多干活儿,正称了他的心意。
此时他刚用完午膳,在前堂四处走动以助消食,眼看头顶上方万里无云、秋阳暖煦,便命家仆从里屋搬出来一张梨木软榻摆到了庭前,惬意地躺在上边晒太阳。
两眼昏蒙将要入梦之际,却听到身旁仆从小心翼翼地低声禀报:“大人,门外有客人要见您。”
董澄迷迷糊糊撑开眼皮,不耐烦地抬手一把抓过递到眼前的名刺,口中怨气十足地叫嚷道:“是哪个不识相的……”
待他定睛看清楚上边的名字后立即止住了嘴,同时动作麻利地从榻上翻起身,踩着木屐一路风风火火地小跑到了门口,宽大的衣袖被他前后摇摆的双臂带得在空中来回翻飞,活像一只挥舞着翅膀在乡间奔跑的大鹅。
看到门外来客的脸后,他张开双手一脸谄笑地迎了上去:“嗨呀这不是柳军师嘛!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快快请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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