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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燕州和丰都之间路途遥远,安帝有心尽快剿灭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也只能等大军慢腾腾地逼近燕州——除了帝王手下亲军,诸侯王们都在想方设法拖延行程,不愿在王位斗争中损伤自己的力量——这给了李隐喘息的时间。
燕州是大翊最富饶的所在,当初英帝为了把它留给自己最宠爱的幼子,找借口屠尽于燕州称王百余年的李氏宗亲,如今倘若英帝泉下有知,看见幼子凭借燕州的铁矿铸造反抗长子的刀剑,不知要作何感想。
李隐不在乎。
英帝把帝位留给李耀,而不是他,就是最大的错误,他要做的,就是穷尽所有纠正这个错误。
燕州不止物产丰饶,百姓也悍勇善战,府衙判案时,对那些纠缠不清的鸡毛蒜皮的纠纷案,往往会让争斗双方比射箭,射箭准的那一方就能赢得此案,无论男女,皆是如此,这让燕州人更崇尚武力,仰慕强者。
李隐在燕州称帝后,于封地内征兵,很快就募集出一支强悍、勇武的军队。
他不要等在燕州,等着李耀来杀他,他要带着自己的军队杀到丰都,剜下李耀的眼睛。
李隐的大军离开燕州时,天色阴沉,甚至落下蒙蒙细雨,仿佛在告诫所有人,这次出征也许有去无回,只是一场徒劳的亡命之战,追随着他的燕州子弟不可能建功立业,衣锦还乡。
阴翳笼罩在所有人头上。
这些骁勇善但没经历过战争洗礼的新兵难免惴惴不安,本身,“造反”就是对王权的挑战,帝王可是天命所归,他们在违抗天命,这阴沉的天气是不是上苍对他们的警示?
许多人惴惴不安。
李隐骑在一匹通身黑色的骏马上,一身戎装,腰挺得很直,面色沉静,可心中燃烧着无法熄灭的怒火。连天也要和他作对!这样的凶兆,难道是想告诉他李耀才是真正的帝王?不,不!他咬着牙,手紧紧地攥着缰绳,他才是真正的帝王,不是李耀,是他李隐!
他甚至能听见人们的窃窃私语,他们在说什么?说这是一场注定一败涂地的绝望挣扎?说他是一个不到黄河不死心的跳梁小丑?还是说天命不可违抗他生来就不可能做这天下的主人?李隐咬着牙,抑制自己内心汹涌的、几乎把他灼伤的火,这天下的主人,不是李耀,是他李隐!
雨停。
李隐抬起头。
厚厚的灰色云层之间,倏然漏下一道刺眼金光,直直地落在李隐脸上,他眨眨眼,看见那是一条夭矫的金色巨龙——是玄野。龙在天际盘桓,驱散了无边阴翳,日光重回大地,所有人都看见了传说中的龙。在真帝领兵出征的时刻,龙真的出现在人间。
“大吉……”
“大吉啊!”
“凯旋——”
“必胜!!!”
士兵们狂喜的大叫和百姓们激动的叩拜李隐都没去留意,他仰望着天际不怒自威的龙,下边儿让龙操的现在还疼的阴穴又流了水儿,身后是山海般的欢呼声,可他一点儿都不肯听,此刻,谁都知道了这是他的龙,他是真正的天命所归,也是这天下真正的主人。
“玄野……”他轻声道。
云端的巨龙仿佛听见了他几不可闻的声音,居然从天上俯冲而下,朝他直直地撞了过来。
李隐一动不动,因为他下意识地知道,玄野不会伤害他。
龙消失在真帝身上。
那一瞬,所有人都沉默下来,晴朗的天穹之下,只有不易察觉的风声,风吹起李隐的三千青丝,仿佛温柔的抚摸,冥冥之中,一个不着痕迹的吻亲在他的唇上。李隐下意识地抿起唇,也许是错觉,也许不是,他感觉到了玄野的气息,就像玄野此刻正在他身边。
人群欢呼起来,天地亦为之震动。
大吉,李隐想。
出征的第一天,当着无数士兵和燕州百姓的面,就有龙为他驱散阴翳,这条龙甚至还落下云端,仿佛对他俯首,奉他为王,这对他的大业不知有多少好处!
他后悔自己没有想到这么妙的主意,他只想着用玄野来滋养他身上的龙气,忘了“龙”的存在本身就意味着他是天命所归,只要玄野在世人面前现出真身,那谁都不会怀疑他是真正的王。
可玄野想到了。
玄野想让他成为这天下的主人?
过去,李隐对此半信半疑,因为玄野非人,心思比人更难捉摸,也许上一刻还插在他穴中俯身亲吻他,下一刻就会咬开他的喉咙。但现在,李隐觉得,也许玄野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冷血。
李隐满心欢喜,想等夜深人静之时好好儿地“盘问”玄野,问他究竟是怎么想出那么好的主意,可直到整个军营都安静下来,他一个人在营帐中时,玄野还是没有出现,就像过去在燕州行宫整夜整夜缠着他不让他睡觉的那条龙从未出现过,而白天为他驱散云雨、带来吉兆的是他的幻觉。
李隐愤愤地扯过被子盖住自己,玄野是觉得与他有恩就要猖狂了么!真是可笑!
第二晚、第三
', ' ')('晚……
直到军队遇上一小股邻近燕州的诸侯国的敌兵。
李隐身先士卒,受了轻伤。
他拒绝任何人伺候,把大太监来宝也赶了出去,自己解开衣衫,对着铜镜看自己肩上的伤。并没有多么严重,没有砍到骨头,只是皮肉,用不了多久就会好起来。他疼出了一头冷汗,试图把白药撒在伤口处,可动作时,扯到伤口,痛感更加强烈,他险些痛呼出声。可帝王是不该因为这么轻的伤惨叫的,不管有多疼,都要大而化之,若无其事。
李隐双手撑在书案上,深深地呼吸。
一只手抚上他赤裸的背。
李隐身体僵硬一下,又很快平静下来,因为他知道此时此刻会出现在他的营帐之中的只有那条消失数日不见踪影的龙。龙的手沿着他的脊椎缓缓地往下划过,让他忍不住颤栗。玄野真是个可恶的怪物,随心所欲,为所欲为,想消失就消失,想回来就回来,把他当成什么了?
玄野的手似乎比过去更冷。
李隐咬着嘴唇,忍受他沁着寒意的抚摸。
“呃……”
就算再不情愿,李隐还是发出一点呻吟,玄野的手太冷了,简直要把他也变成没有生命的冰,他无可自制地绷紧身体,就像在抵御天敌入侵的蛇。
玄野的舌尖舔过他受伤的左肩。
李隐难耐地喘息着道:“你就这么……嗯……想……啜我的血?”
玄野沉默着,把他伤口的每一处都舔了个遍。
李隐颤抖着,愕然发现伤口居然不再疼痛,他望向铜镜,他的左肩上再没有伤口,也没有一滴血,就像从没受过伤。玄野治好了他的伤,只用舔几下,是龙涎?居然有这么大的效用,龙的片鳞只甲,一点儿口涎,就有这么大的功用,连天下最负盛名的神医都无法炼制这样的药物。
李隐心想,他是龙,不是人。
“去哪儿了?在凡人面前现了身,就不管不顾地消失啦?”李隐没有拉上滑落的衣衫,他看着铜镜中的男人,心想,也许他的话戾气太重,玄野离开之前和回来之后,都在为他着想,他放缓语气,说:“知道你动辄便能遨游九天,可你也不能这样让我担心呀!”
玄野舔舔嘴唇,仿佛在回味他鲜血的滋味,听了他的话,挑挑眉毛,攥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到铜镜前,让他面朝铜镜,半遮半掩真的身体映在铜镜之中,仿佛处于另一个不真实的虚幻世界。
玄野就站在他身后,胸膛贴着他赤裸的后背,双手环住他的腰,看向他镜中的眼睛,不知在想什么。他那双竖瞳中流转着不易察觉的淡淡金光,看不出有没有因李隐的话心生不虞——玄野很少生气,对一切都浑不在意,正因如此,李隐更不想他动怒。
李隐慢慢地平静下来,也许是因为玄野的身体太冷,把他所有浮躁的情绪都驱散了。
李隐看着铜镜中玄野的竖瞳,也许是见的太多了,这会儿,他居然不觉得这殊于人类的眼瞳可怕,还从中察觉玄野的忍耐,没错,就是忍耐,可是,忍耐什么?到底有什么能让一条龙不得不忍?李隐不觉得自己看错了,玄野的身体比平日更冷,也不是他的错觉。
他心中一动,想起出征那日,玄野化回真身驱散天穹阴翳——难道,那也有违天命?还是说,龙不能化为龙出现在人类面前?这也能解释为什么自那天起玄野就没有出现在他面前,玄野不是在受天罚,就是不愿在他面前表现出软弱的一面,找了个地方休养,直到如今。
李隐说不清自己心中的滋味。
他该高兴的,不是吗,玄野可是一条龙,一条龙愿意为他身陷险境,他杀死李耀、登上帝位的路岂非更平坦。
可……
他沉默地覆上玄野的手。
可,他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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