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言春道:“我找皇上把程五和邱固都要过来了。他两人也都十分愿意。邱固为人谨慎细致,临危不乱,正适合带领中军。程五与我踢了这些年的鞠,相互间尽有默契,我二人打头阵,还可互为倚角、相互掠阵。另外还有胡十八齐小白等人,都是过命的兄弟。倒是你这边我放心不下。皇上整治了一批人,如今各郡内铁矿矿主们暂时是归顺了,但保不住有那要钱不要命的,再蓄谋跑到京城来行刺!我把小殷留给你,他武功前阵子苦练过,也还拿得出手,再加上百里和四个家将,只要你不涉险,想来自保没什么问题。只是你每回出门,都要记得带人,休嫌麻烦。另外我一直想跟你说,京城里那“大夏义商”的牌匾,也尽可收回来。现在你官儿做大了,精力有限,咱们又不差那点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别人假借你的名义,在外生事……”
他罗里罗嗦,把方宅里各项事务都操心了一遍,一边说一边想,生怕自己思虑不周,把重要的事情遗漏了,倒显得比方犁还放心不下。方犁见此情形,什么话都说不出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好,都依你。你也放心,我一定好生在京城等你回来!”
贺言春便定定地看着他,一双眼睛里十分情意、百分不舍,看了半天才亲亲他,道:“乖乖等着我。我一定活着回来,一根毫毛都不少了你的!”
两人又呢呢喃喃说了半夜话,这才抱着睡了。第二日一早,贺言春就出了门,先去郑家辞了阿娘兄嫂,便回骑兵营了。又过两日,皇上带领众朝臣祭了天地祖先,各地兵马便纷纷汇成四路,朝边境去了。
西郊骑兵营开拨那日,方犁提前得了消息,头一晚在城外过夜,第二天绝早起来,赶往西郊,站在一处高坡上往下望。此时猎猎旌旗、辘辘车马,正迤逦往北而行。其中一面大旗,上书一个贺字,旗下那人看着似乎是贺言春,正举目四顾,看到方犁,遥遥朝这边挥了挥手,便驭马往前去了。
此时天才蒙蒙亮,七八颗小星在天空暗淡闪烁。四野寂然无声,唯闻马儿喷响鼻的声音,方犁骑马立在坡上,呆望了小半时辰,想到大漠凶险、前路茫茫,不由牵肠挂肚,恨不得抛家别口,随了他去。
大军走后,整座京城都陷入等待之中。大夏朝迫切地希望来一场胜仗,好一洗前耻。半月过后,边境消息八百里加急,陆续传回京城。然而,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此时的匈奴,各游牧部落结盟多年,政局相对稳定,势力最大的部族,乃是单于和左右贤王。其中单于王庭实力最为雄厚,世居大漠中部,其次是左贤王,居大漠东部,再次是右贤王,居西部。大夏四路兵马中,邝实、程光和姚怀山兵分三路,相互配合,讨伐单于辖地。贺言春则领一万兵马进军右贤王辖地。
根据边境情报,前将军姚怀山率领的一万兵马,在大漠深处遭遇了单于的主力部队,姚怀山率众力战,最终却因寡不敌众而至全军覆没,姚将军也战死沙场;本来要和姚怀山汇合的邝部,在骁骑将军邝实率领下,从青原郡出发,中途却不幸遭遇沙暴,迷失道路,等兜了老大一个圈子赶到汇合地点时,匈奴骑兵已经全线退却,只来得及给姚将军收尸。相比之下,车骑将军程光已经算是运气不错了。他率部众两万人从阳谷郡出发,在大漠中转战南北,竟没有遇到一个匈奴人,最后只得无功折返。而贺言春率领的一万人,从白石郡出发后不久,就再没有消息传回来了。
不过一个月时间,皇帝愁得头发都白了几根,看着前线情报,只得把牙齿打落了和血吞。廷议中又有人开始跳出来,指责皇帝现在动兵太过轻率,认为以德服人才是上策,守城驱虏为中策,出兵讨伐乃是下下策。皇帝心情十分糟糕,也顾不得自己的仁君形象了,当廷把几个谏臣痛骂了一通,直接贬去边境,让他们以德服匈奴去。
在皇帝发作过两回后,大朝会开始沉寂下来。朝臣们怀着沉重的心情,商议起了战后安置问题。姚怀山所率部众全线阵亡,抚恤发放着落到大司农府。邝实延误军机,按罪当斩。皇帝念邝实守边多年,挣下功劳苦劳无数,允许他按照夏律以钱赎罪。在缴纳了足额钱财后,邝将军被革去功名、贬为庶人。程将军无功无过,虽无责罚,但脸上无光是肯定的。至于贺言春,就算要问罪,也得找到人了再说。几乎所有人都在感叹:年轻人果然还是不靠谱啊……
这一日,方犁从大司农丞府回来,天已经黑了。到家后他十分疲累,恹恹地吃了两口饭,便回房睡觉,却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突然想到贺言春说过,京城东郊有座柏荫台有几分灵验,他曾随阿娘去烧过香。方犁当即决定,第二天就去柏荫台烧香去。
眼睁睁盼到天亮,方犁立刻起床梳洗了,带着小殷等人往城郊去,一路紧赶慢赶的,终于在出太阳之前,汗流满面地爬上了柏荫台顶。就见山顶清风阵阵、古柏森森,中间那房舍里,有一位年老的华衣妇人,正合眼跪坐在蒲团上虔诚祷告。不是言春的阿娘是谁?
方犁见了,眼圈一热,忙上去给白氏施礼。白氏见是他,也还礼不迭。两人不用多言,都知道对方因何而来。原来白氏自贺言春出征之日起,就搬到柏荫台上,好方便她天天过来祷告。等方犁上了香、祷告完毕,到门外时,就见白氏正由几个仆妇陪着,坐在柏树下一个石凳上。看见方犁出来,白氏便冲他招手儿。
方犁忙过去了,两人叙过寒温,白氏便执着方犁的手,道:“悄悄儿告诉你,这地方神明是极灵验的!那年皇后有了身孕,我特地带着春儿过来烧过香,求神明保佑娘娘如意安康。后来娘娘虽遭了些磨难,不都化险为夷了么?”
方犁点点头,道:“定是神明见老夫人心诚,不忍辜负了您老人家!”
白氏便微微笑了,道:“好孩子,你也受苦了。我家春儿啊……”一语未了,叹了口气,才又接着道:“我家春儿是个有福气的!我找人给他算过,都说他命里该有大富大贵。虽一时有些挫折,终究能守得云开见日出。好孩子,你休担心……”
方犁又点点头,道:“我晓得了,老夫人也不可太过操劳。不然,等他回来又该心疼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方犁便要告辞下山去。白氏带着仆妇们,一直送他到下山路口。方犁和她挥手作别,一面往下走,一面抬眼看,就见山下是一望无际的漠漠平原,平原尽头,是起伏的山脉,几乎与天溶成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