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突然要给他说亲,难免就令人联想到,是不是皇后要管闲事?毕竟通常而言,这种事都是女人爱撮合的。
甩了他还要将旁人说给他,以为他就合该做她掌心扣住的傀儡吗?未免也太自以为是。
三叔是真有些被伤到了。
他疗伤的手段一贯特别,回去就拐带着雁卿离家出走——上街散心去了。
正月里庙会接着庙会。农闲时候又当团圆佳节,原本就是犒赏和游玩的日子。因短暂的解开了宵禁,长安夜晚也喧嚣热闹起来。火树银花,十里彩灯,又有杂耍灯谜、胡舞傩面,游人摩肩接踵、喜气洋洋。
雁卿就打扮成个小公子,牵着她三叔的手,沿着熙熙攘攘的御街一路吃玩买拿下来——纵然这一年被林夫人约束得十分严厉,这一夜解禁开荤也十分尽兴了。便兴奋得目光晶亮,新奇快活的连指带说,拖着赵文渊四下里乱跑。那快活也是十分有感染力的。
自然——雁卿也是十分卖力的。
毕竟也是十二岁的大姑娘的,固然赤子之心活泼性情未变,可渐渐也显露出少女特有的柔婉沉静来。让她依旧像个淘小子般翻墙上树的折腾,她也是会觉得丢脸面的。只是看她三叔心情郁郁,才故意跳脱着逗趣,好让他开怀。
上元佳节,带面具那是必须的。雁卿就拉着他三叔到面具摊前去挑。
面具驱邪,多丑陋凶悍,可那丑和凶里又透着一种朴拙的萌感。叔侄两个各取一枚带上,秀给对方看。他们都是挺拔俊秀的身形,那反差感趣味十足,都被逗得指着对方前仰后合。
倒是替摊主招揽来不少顾客。
连佩着帷帽,以白纱遮面的闺秀也不由探手来取下一枚,笑道,“这大鼻子,倒像是波斯人的模样。”摊主便笑道,“是,姑娘好见识。”那白纱女子便又擎起一枚黑脸面具,笑着回头问身后丫鬟,“这个阔鼻面黑的,像不像咱们在南边儿见的昆仑奴?”
她 的声音很特别,天生就带了些瑶琴般的铮嗡之音,韵味悠长,听着便觉典雅高贵。虽言谈间十分俏皮,可想来必定是个颇有见识的大家闺秀。身姿也美,只比她三叔 矮半头——苦寒时令,谁不包得臃肿厚实?可一样的打扮,她也依旧显得风流窈窕。握住傩面的手指便如玉石般白润无暇。
雁卿觉出他三叔有些发愣,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忙仰头道,“大姐姐,你是不是姓贺?”
那姑娘也愣了一愣,忙抬头找寻,待看见赵文渊,便不做声了。
赵文渊便道,“……在下燕三。”
雁卿就囧了片刻——敢情她三叔自个儿都没对人姑娘说实话啊!
那姑娘便一笑,片刻后才说,“贺柔。燕公子,别来无恙否?”
这样的重逢,难免是要坐下来好好的叙叙旧的——上元月明之夜,也正是人约黄昏后的好日子。
雁卿便自动退散,跟着她屋里墨竹一行丫鬟自去玩耍,不打扰三叔约会佳人。
大姑娘这一日心情好,游兴便越发高涨。因天气寒冷,永安渠上依旧冰封。灯火交映处,便有杂耍团在表演冰嬉。戏子腰肢柔韧、舞衣缤纷,在冰上飞快的舞动旋转起来,映照着迷离灯火,便如繁花绽放般令人眼花缭乱。桥上人头攒动,喝彩声此起彼伏。
一时有当红的戏子出场,人群便涌动起来。雁卿在最前头,原本就被挤得紧贴着石栏。忽而不知被谁推了一把,便觉得脚上离地,已被推挤下石桥。
她不由低呼了一声,抬手想要抓住桥栏,却忽然就被抱了满怀。
灯火昏暗,桥上又是乌压压的骚乱起来的人群。她一时辨别不出,只嗅到那人怀里浅浅的清香。
因在下坠,她不觉就抱紧了他的脖子。只觉得天旋地转,衣袂纷飞,中间似乎有几次踩踏转向。忽然腰上一紧,她踉跄了一下,便撞进那人胸口里去。他以半截衣袖为扣,扣住了桥上铁锁,正抱着雁卿沿铁锁滑落下来。
四面灯光迷离,脚下冰河凝固,耳畔清风流转。鼻尖萦绕的是他衣上浅淡温暖的芬芳。
许是因为惊吓,雁卿心口跳得乱且快。她不觉仰望,却听那人道,“低头,别让人看见。”
那声音清亮——似乎有些熟悉,可透过胸膛传递过来的,却又带着一种陌生的音色,好听得人身上也跟着颤动起来。
雁卿忙垂下头去。
只觉得他衣上暖香更鲜明了。
片刻后脚就踏在了实地上,未及舒一口气,顶上便传来一片喝彩之声。杂着粗犷的起哄和调笑,“小哥儿好俊的功夫。”“没伤着吧?”“英雄救美,江湖规矩可要以身相许啊姑娘。”“你怎么知道他救下的就是个姑娘?”……
那人却无动于衷,只按着雁卿的手,飞快的将她攥住的面具遮在了她的脸上。
那声音里似乎带了些笑意,简洁又干脆,“——跑。”
他拉住了雁卿的手,雁卿便毫不犹豫的揽了衣服,跟着他拼力奔跑起来。
似乎是才得救的缘故,连跑路雁卿都觉得快活又有趣。
待行至无人处,她便扶着道旁悬挂灯笼的柳树,轻快的笑了起来。那又丑又可爱的长鼻子面具早已让她翻到脑后,她弯了眼睛,吹着湿润的凉风,只觉得活到这么大,头一次这么开怀。
笑了一阵子,见那人静静的站在一旁,忽而又有些羞赧——他还带着面具,雁卿只透过面具看到他寒星一样的眸子。似乎带笑,可也许是觉着她好笑呢?
雁卿便有些不自安,道,“三哥哥……”
他说“跑”的时候,雁卿下意识就觉着他是谢景言——可也许不是呢,毕竟就听了那么只言片语,几乎纯因直觉就认定那是谢景言。
他依旧站在哪里,也不说话。
雁卿便抿了抿嘴唇,略有些忐忑,又略怀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好奇,上前去轻轻掀开了他的面具。
他的背后有万家灯火,璀璨如星。可长安灯会的热闹毕竟已被他们甩在远方了,此地只有清风、垂柳和低矮辽阔的夜空。
雁卿不知怎么的就有些紧张。她白细的手指扣在大大的昆仑奴面具上,掀起来时微微觉得有些沉。
灯火透过面具,在他脸上分成清晰的光影来。那下巴的线条有一种简洁的美感,介于少年的青涩与青年的硬朗之间。雁卿也瞧见他唇角的笑意,他的嘴唇似乎总是含笑,似是无奈,又似是纵容。
她不曾这么细致的打量过谢景言,只觉得他的脖颈、下巴、嘴唇都异常的好看。手上不觉就顿了一顿。她记得谢家三哥哥鼻梁也比旁人更秀挺好看,而那双眼睛生得最美好,明亮含情,仿佛能言。她忽然就觉得无法直视了。
那面具尚未完全掀开,她就不肯再掀了。
就松开手,有些小小的负气道,“我已经认出来了,就是三哥哥——你还不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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