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消息后,许太太大喜过望,立马找人选来许多好日子,最终欲择定四个月后,来年暮春时节,让容花二人行成亲礼。
然而花龄不愿,硬是想要女儿年前就能完婚,而且越快越好,甚至必不可少的六礼都可并到一道去。
花龄如此心急,许太太这里不免有些犯嘀咕。
她反复问容苏明,是不是花家生意最近出了问题,不然花龄为何这般急着嫁女?
花家制香,花家香在歆阳香行虽非龙头大佬,实力却也屈指可数,丰豫生意纵广,偏偏不涉丝毫香业,这让容苏明无处下手打听,这边又被许太太催得急,只能变着法子从旁人那里留意花家香。
约莫过去十来日,这天傍晚,容苏明和商行里几位大东家应行首之邀来东升楼里赴宴,无意间听亨源的潘大东家说起花家香,她便主动捧起酒盏,暗戳戳跑过来扎堆闲聊,好给姑母探听消息。
亨源和花家香在生意上一直有往来,算得上是关系不浅,做生意和谈人情又素来交错,是以,和花家二房交好的潘夫人,私下从花二太太那里知道了些许花家家事。
说的是花家当家太爷花世蛟如今年事已高,准备将膝下几房分家,自己过个清静晚年。
花老太太当年尚在世时,曾给孙女花春想留下笔不菲财产,却因各种原由,使这笔财产虽落在花春想名下,而未具体和花家家产彻底分离,现今花家一门分家在即,花春想无疑成了花家老大难。
以至于在如今的花门里,几乎人人都在打花春想这丫头的主意。
东升楼最有名的是酒,容苏明难得宴上贪杯,此刻微醺,小半迷糊大半清醒。
听过潘大东家之语,她仰首吃尽玻璃盏中的葡萄美酒,用肩膀撞了撞身边方绮梦,与她耳语道:“怪道花龄这般着急嫁女,届时东西写到嫁妆单子上往别人家名下那么一挂……如此便想解决分家麻烦和财产纠纷,呵呵,她当贪字肯罢休?还是当人心会知足?”
“且说话小心些,”方绮梦转着手中精美酒盏,调侃道:“一口一个花龄叫得如此顺嘴,那可是你未来丈母娘。”
“丈母娘……”容苏明嗤冷一笑,狭长眼睛眯起,像个狐狸。
方绮梦挑眉,斜眼瞅容苏明,道:“你话中有话,必是有心事,与花家那位六姑娘有关?”
容苏明脸颊带了抹粉红:“六姑娘又是谁?”
“……”方绮梦抬手抚抚鬓发,深深吸口气,果断决定去和旁人说话。
容苏明不明所以,正要提步跟着方绮梦过去,被人从身后喊了一声,见是行首在唤自己,她只好迈步过去与人家说话。
宴罢,容大东家吃醉酒,方大总事将人送回容家。
马车在容家侧门外停下,方绮梦把人扶下马车,容家唯一的老妈子何妈妈带丫鬟小厮迎出来,小心翼翼将人接过去,门下小厮掌灯引路,几人扶他们家阿主回家。
何妈妈请方绮梦进门歇脚,方绮梦笑而不语,只是朝门里抬了抬下巴,何妈妈会意,向她屈了屈膝,转身进门。
容家侧门对着偏街,入夜后少有行人往来,门两侧沿墙种有两排绿植,冬日里只剩枯枝断桠,淡淡月光洒下,绰绰黑影映在墙壁上,两盏气死风灯上书“积善堂容”,装于侧门下,轮廓在夜色里若隐若现。
方绮梦望着那扇只开着一半的黑漆小侧门,心里突然有些发酸发涨,乃至感觉有些凄凉悲伤。
她在心里想,也仅仅只是在心里想,曾经那么热闹的容家,到底是怎么变成如今这般冷清的呢?
她身后不远处,车夫拉着马缰绳,粗声问道:“三姑娘,咱们是回家还是去别的哪里?”
“唔,”方绮梦回拢思绪,转身过来跳上马车,换上轻快语气:“回家前去一趟千金街,爹还让给他带黄四娘家的梨花醋呢。”
“是嘞,千金街,黄四娘家小铺子给老爷买梨花醋。”车夫叉手,跳上车儿板子坐好,扬鞭催马,马车徐徐驶离。
……
容苏明醉酒,第二天整个午前都是头懵乏力的,午食时候,她饿得不行,未处理完手头事情便吩咐厨房伙计做碗酸汤细面送来,多加醋的。
很快,伙计从厨房送来碗酸汤面,食盘里另放着张烤得金黄焦脆的胡饼。
容苏明暂停手中事务,端起碗来才尝下一口热腾腾的酸汤,那厢就有几位当值理事捧着簿子前来议事,她只好放下碗继续忙碌。
这些年来,除非外出赴宴,大东家在丰豫极少有单纯的午食时间,多数时候,她都是边吃饭边和人处理事情,有时一碗饭吃半个时辰都没法吃完。
方绮梦曾调侃到,多亏大东家一饭三吐哺一沐三握发,呕心沥血艰苦打拼,歆阳方有今日之丰豫,丰豫方有今日之大业。
方绮梦还说,就冲着大东家这份不要命的拼劲儿,她也一定要让账房留出一大笔银钱来,届时好给大东家买副上好棺木。
容苏明因此没少损她,奈何方总事对于吐槽大东家之事,总是无比坚韧虔诚。
话说回来,眼下年关将近,许多新货单下订,与丰豫订有契约的酒楼饭庄几乎都要更换一批新用具,碗碟器皿类数量尤为多,单单是涌金楼一家酒楼,就向丰豫订了两万五千套上好瓷碗。
两万五千套上等瓷碗,九百多种样式花纹,千余种物品购买,无数零碎东西置办,各种事务处理起来可谓不胜繁多。
丰豫里虽有诸多理事担任分办,最后都还是要容大东家亲自过目,在相关单据簿子上签字用印方可。
如此,容苏明还不是什么都管的,丰豫业大,她只是直接打理歆阳城内的这间总铺,其余铺子她多是只看账本,以及面见各地掌柜理事、决定他们所报的各种大事。
忙起来的时候,常常唯让人觉得□□乏术,恨不得自己是三头六臂的哪吒,可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至于婚事,容苏明初期更是什么都不曾上心过,她一意扑在丰豫,万事有亲姑母许太太替她张罗。
甚至是腊月初六这日成亲,都是许太太一连叨叨许多日,这位大忙人才勉强记下日子来。
不知花家准备如何,对于整日忙碌不休的容大东家而言,日子犹如白云苍狗一般,腊月初六眨眼就到。
许太太盼容昭成家盼了十余年,如今终于愿望成真,大手一挥,痛快地在丰乐楼和涌金楼设宴九百余桌,几乎算是包下了当日小半个丰乐楼和小半个涌金楼的收入。
丰豫容家之阔绰,由此可见一斑。
容苏明说不上来自己对此事具体是何种感受。
成亲前一日,铺子里众理事伙计跟着方绮梦向她起哄,她随波逐流般被这份热闹哄得瞎高兴,干脆准丰豫上下休假三日,年底福利加倍。
总铺里的伙计们一片沸腾,个个高呼大东家万善。
腊月初六当日,容苏明不到卯时便被许太太从被窝里拖了出来。
连个哈欠都没打完,一众丫鬟婆子就朝她齐齐涌了过来,梳洗的负责梳洗,打扮的负责打扮,简直半刻都不得闲。
容家几处主要屋舍都被修葺一新,宽敞的正门早早大开,红绸囍幅挂满所有大小院落,丫鬟小厮忙碌地往来着。
当属厨房院子最吵闹。
猪羊肉整扇往里扛,活鱼鲜虾成筐往里抬,容昭名下农庄送来暖房里种的各种反季菜蔬,伙计们有条不紊将送菜人往院子里领,不少好奇的孩童扎堆过来看新鲜。
进了厨房院子,一众人马各自忙活,杀鸡的杀鸡,剥鱼的剥鱼,厨房小厮大声清点樵夫送来的柴火数量,大厨掂着把汤勺站在门槛里喊下手:“我要的姜片和葱丝呢?怎的还没见影儿!”
“来了来了,姜块洗好啦!”旋即就有人抱着竹篮从井台边冲过来,一路丁零当啷跑,不知带翻倒几多七物八件,更不知撞到了几位东忙西碌的人儿。
惹得打杂帮厨的老妈子们直骂娘。
何妈妈却悄悄红了眼眶,最终隐忍不住,老泪纵横——自从容昭她爹过世,容家二十多年都不曾这般热闹过了。
容家的迎亲,亦是浩大。
青雀白鹄舫,四角龙子幡,婀娜随风转,金车玉作轮,踟蹰青骢马,流苏金缕鞍,彩钱三百万,皆用银线穿,帛锦三百匹,交广市鲑珍,从人四五百,郁登花氏门。
为时人赞叹羡艳。
新娘子入容家门后,成礼拜先,迎亲待客,整整一日下来,容苏明忙得简直脚不沾地,后来在宴席间就变得头昏脑胀迷迷糊糊。
喜酒宴饮直至入夜。
亥时末刻,新娘子在司礼嬷嬷接引下,自青庐转入新房,前头宴席渐散,容苏明醉得分不清东西南北,被人送回来,直挺挺躺在卧榻上,口中还在不断嘟哝着,说这回非要把谁谁谁给喝趴下不可。
花春想在陪嫁奶母薛妈妈暗示下,当场冷下脸色,那帮送容苏明回来的男男女女们见状溜之大吉,再没一个敢再吵着闹洞房。
很快人作鸟兽散,新房内只剩下薛妈妈以及两位花春想心腹女使。
容苏明撑着额角缓缓从卧榻上爬起来,宴上来了颇多本家子弟,同龄伙伴以及生意伙伴更也不少,诸人闹个不休,她若不装醉,今夜就别想安然。
见容家主坐起,薛妈妈以眼神暗示花春想开口和容苏明说点什么,她家姑娘却愣愣的不为所动。
薛妈妈只当是姑娘害羞,自己忙向容苏明屈膝道:“家主有何需要?我等在旁听命。”
容苏明未同花春想那样身穿凤冠霞帔,她着一袭朱色长袍,身前缠着红绸。
盖因不方便,她随手将红绸扯掉,摇首拒绝,鼻音浓重:“我这里并无闲事,尔等侍候好你家姑娘即可。”
话毕起身,低着头晃出新房,步履间微显凌乱,可见确有醉意。
花春想本就有些紧张,见容苏明从喜宴上回来后更添羞怯,直到苏明起身出去,她也依旧是身形僵硬地坐在那里,不知自己应当做甚。
下人来报,道是容家主去了汤室沐浴,薛妈妈会意,带人侍候花春想更衣卸妆。
过些时候,容苏明再回来时,屋里只剩花春想一人。
木地板之下,地龙烧得热,暖气熏熏伴着某种香味,轻易让人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