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南口中那个快不行的小孩子,年龄尚不足一岁,秋冬更替时不慎染上时疾,后被容苏明安置在堂前巷的别宅里诊治照顾,乳名唤作小五,是兰氏第五个孩子,也是最小的孩子。
今日腊八,歆阳的百姓无论富贵贫穷,高低贵贱,皆都各自在家团圆过节,准备新年,宽敞街上行人不算多,马车飞驰入堂前巷,不待完全停下,便有道深棕色身影从车儿板子上一跃而下,直朝宅门奔去。
花春想紧接着从车厢钻里出来,被随后的青荷及时拉住,才没跟着容苏明一道从车上跳下去。
“夫人穿着裙,不及家主行动方便,再伤着自己可不好。”青荷待马车完全停下,自己先跳下去,再转身扶花春想。
容苏明却在大步跨上宅门前的青石台阶后,定定立在了门前。
花春想趋步上前,来到容苏明身侧,正欲问她为何不进门,突然发现这人平复着自己呼吸,垂在身侧的手半握成拳,微微发抖。
抬眼去看,这人的侧脸轮廓线条流畅,神色是比在许家时露出过的冷漠还要疏离,带着丝丝复杂,拒人于千里之外。
今日乃容花二人成亲之后的第二日,也是花春想第一次在容苏明的身上,看见此般复杂到难以言喻的情绪。
她心里有些许好奇,不知这人曾经历过怎样痛苦挣扎的事情。
作为容苏明身边本该是最亲近、实则堪称陌生的人,花春想瞧见容昭如此神情,不知道自己当说什么做什么为好,便伸手拉住容苏明半握成拳微微颤抖的手,主动递上台阶道:“等我啊,走罢?”
待拉住容苏明之后,花春想才知道,这人的这只手不仅在颤抖,而且可谓冰凉。
“……”容苏明原本眼皮半垂着,下颌紧绷,似在强行压着身体里某种横冲直撞的东西,闻花春想言,她偏过头来看身边之人。
见花春想微抬眼定定看着自己,容苏明眨眨眼,慢慢平静下来,接着眉目舒展,打开手心,反手将那只温软的手握在了自己手里。
牵着花春想一道进宅门。
前院里只有两个年轻力壮的看家小厮在,二人并肩立在当值的屋门前给家主和主母叉手行礼。
花春想跟在容苏明身边,侧耳听到隐约有断断续续女人哭声,她心中悄悄琢磨着什么,径直被被容苏明牵着,从正厅旁边的井字廊来到宅子中庭。
从迦南将消息禀告给容苏明,至花春想跟着容苏明来到这里,一路上容苏明只字不提,既不言那病危的可怜孩子是谁,又不语堂前巷这别宅里住的是谁,仿佛是不想让花春想沾染某些事情。
可说穿了,不过就是容苏明将新婚妻隔绝在了自己的世界之外,不想让她进来。
好在花春想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天真无邪,她心中有所猜测,在踏进中庭之后,猜测得到证实——这里住的,就是容昭那位传言中的生身母亲兰氏。
而那病重的小孩子,当是容苏明同母异父的弟弟或者妹妹。
别宅里诸仆使皆立在中庭,个个神色严肃,不断有人从厨房那边往西边那间屋子往来,而在前院听见的哭声,就是从西边那屋子里传出的。
见容昭迈步进来,坐在石凳上的男孩噌地起身,神色仿佛迷路的孩子见到了指路人,却又旋即收敛起情绪,和诸仆使一起恭敬地向容苏明叉手行礼。
一容颜颇佳的姑娘上前一步,向容苏明屈了屈膝,娇滴滴禀告道:“此前已经转好,两日前突然开始咳嗽,伴随反复烧热,吃药后有所好转,昨日夜里亥时前后又突发高热,梁先生用药压不下去,今晨才请到王稻中王老先生亲自过来,现他正与其弟子在屋内救治,方才两次传话,曰危急。”
“如此,”
花春想听见容苏明的声音,沉稳无波,淡静得犹如陌生路人:“兰氏……何时进去的?”
貌美姑娘:“您进来半刻钟前,大夫传第二通危急时,那位悲痛欲绝突然冲了进去,哭声便未断过。”
恰时,屋里骤然传出中年女人爆发的哭喊,声音撕心裂肺:“我的女儿,可怜的小五啊,你这是要了阿娘的命喽……”
那厢,医者打扮的年轻男人挑帘从屋里出来,见容昭在院中,趋步过来,叉手给容昭通知:“吾等尽力,容家主节哀顺变。”
孩子,去了。
“有劳先生。”容苏明依旧脸色如常,平静地向对方叉手回礼,仿佛只是听人转述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那边屋里先后出来两人,须发尽白的为首者,便是济世堂堂主王稻中老先生。
容苏明亲自送老先生一行人离开,屋里的哭声犹自凄惨,花春想转过身来,安静看向石桌前那两个孩子。
年纪小的那个是个小女孩,四五岁模样,清瘦且矮小,大概是因为不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拉着旁边男孩的手,泫然欲泣。
而那男孩,瞧着得有七八岁大,高眉深目的相貌,消减了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本该有的稚嫩气,他定定立在那里,垂眸看着地面,虽说泪流满面,却是咬着嘴唇无声哭泣。
众仆使安静候在原地,规规矩矩的,无人交头接耳,似乎是在等容苏明回来吩咐此后事宜。
花春想与青荷面面相觑——不知为何,此时她俩人立在此处,尤其显得像陌生外人。
未几,此前在前院见过的小厮跑进来一位,向貌美姑娘耳语几句,随后离开。
那姑娘移步过来,略微给花春想屈膝行礼,道:“家主在暖厅等着,请随我移步。”
……
沿回廊向东走,左拐右拐,花春想随那姑娘来到宅子暖厅。
花春想独自进门时,看见容苏明正坐在圈椅上烤火,一只脚还踩在炭盆边上,神色沉静,眉心微蹙。
抬眸见花春想进来,容苏明招手示意她过来坐,先倒了杯热茶递到她手里,才温声道:“方才领你过来的丫鬟,名叫卫遥知,是何嬷嬷女儿。”
“原来是何妈妈女儿,”怪不得与院子里其他丫鬟的衣着打扮都不同。
花春想不知道容苏明为何突然提起这个,不敢随意接话,便指了指容家主那只随意踩在炭盆边的脚,问:“鞋子何时磨破了?”
容苏明看一眼脚上磨破的棉鞋,竟然跟着好奇:“咦,怪不得脚冷,鞋子何时磨破了?”
“你这人,竟连这个都不上心注意些么,”花春想问:“此处可有替换的?”
“没有,”容苏明摇头,眼皮半垂,视线落在炭盆里:“一时半会儿又冻不掉脚,待回去再换罢——遥知是个稳妥的,小五的……我安排她去处理,你可想跟着她学学?”
花春想眨眨眼,明白容苏明之意后,她有点底气不足地问:“学她如何安排事宜,如何处理问题,你是想以后让我管家宅?”
“嗯,”容苏明吃口茶,沉润平和的语气里隐隐藏了几分谨慎:“你……是不熟悉这些俗务,还是……不愿意?”
花春想没有立时开口,容苏明无声勾了勾嘴角。
说花春想花六姑娘不熟悉如何处理内宅事务?那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她花春想是什么人?
花龄花大掌柜独女,花家香长孙女,八岁起跟在她祖母花老太太身边受教,从小作为冢妇培养,如此一人,可能乎不会理内宅?
这样一个人,告诉你说她不会打理这些事务,其实她真正的答案只有一个——她不愿意。
她不愿意帮你打点院子里那些繁杂琐碎的、鸡毛蒜皮的、杂七杂八的事情。
容苏明没再多说,扬声唤门外的卫遥知进来。
吩咐下几件相关事宜后,卫遥知领命退下去办事,容苏明也起身理了理衣袍。
她道:“既如此,这边还有些事情需要我留下处理,若你觉无趣,我让迦南送你回家。”
说罢,容苏明径直离开,似又恢复了那疏离冷淡模样,花春想对此并不意外,这本就是她拒绝容昭后应该料到的。
……
花春想早上亲自做的腊八粥,容苏明终归是没吃到半口——接下来一整日的时间里,容苏明忙得没空回家。
直等到深夜,穗儿回来说,门下小厮来报,家主依旧没回来。
花春想困得坚持不住,终于决定不再等她,收拾后自己先睡了。
次日三朝回门,容苏明不知去了何处,彻夜未归。
花春想琢磨着,差人去向迦南打听下他家家主去向,结果,不待花春想用完朝食,辰正时分,容苏明自己回来了。
几乎一个昼夜未见,花春想看向容昭,明显她面前这人精神头不算佳。
眼睛里似乎有红血丝,眼下带着淡淡黑青,嘴角紧抿,眉心微蹙,俨然一副熬通宵的样子。
“你回来了,”花春想静静坐在用饭的偏厅,隔着窗户问廊下的人:“用过朝食否?”
容苏明往窗户里看一眼,抬手捏了捏眉心,摆手道:“你吃罢,我回去收整收整,过会儿陪你回门。”
回门是晌午去,傍晚回,容苏明估摸着时间,在书房里打了会盹儿,直到迦南来敲门,说夫人问何时能动身出发。
容家东侧门门前:
容苏明站在台阶上,熬夜的困倦使她脑仁子发懵,可看着眼前几辆马车上的回门礼,她整个神思却变得清醒无比。
按照歆阳的规矩,回门礼本就是容家该备的,她早叫人准备妥当,满满三车,便是门面也充得足够,可花春想竟自己也备了份。
“我知你素来忙碌,”花春想站在容昭身侧,披着狐裘,笑意浅浅,更显面容姣好:“想来不当以这些杂事让你分神劳心,遂私自做主备下这份,不巧冲突了。”
既是冲突,两份那般数量庞多的回门礼,装车时就当发现问题,那时为何不立马说,反而到了要出发的时候才风轻云淡开口?
容苏明未点破花春想的心思,点点头,淡淡道:“既已装车,一起拉去就是,你爷娘养你十几载,莫说是这几车东西,再多也是送得的。”
“谢谢你。”花春想挽起容昭手臂,脸上笑容加深。
花家离容家不算近,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北,路上车马人流,容苏明靠在车微角落,低头小憩。
白日的歆阳街上熙来攘往,各种声音混杂着传入车内,倒也不显得太过安静。
便这样一路沉默到花家。
马车勒停后,不用花春想开口提醒,靠在角落里小憩的人缓缓睁了开眼睛。
容苏明两手搭在膝头,一动不动坐着,眸中有片刻愣怔,嘴角紧抿,似是没能立马反应过来自己眼下身在何处。
看来路上是真的睡着了。
待容苏明怔忪几息,花春想拉了拉她的直袖袖口,道:“到我家了。”
容苏明点头,按按眉心,从袖兜里摸出个五色琉璃小彩瓶,拔开瓶盖放到鼻尖嗅了嗅。
“这是什么?”花春想好奇。
容苏明无声一笑,将之重新塞好盖子,拿在指间递向花春想,让她自己看,她则清清嗓子起身下车。
“哎等我!”花春想及时拉住容苏明一片衣角,顺手将小小琉璃瓶装进自己袖兜。
花龄院里的一位嬷嬷领着丫鬟小厮正等候在花家宅门前,见容苏明与花春想二人先后下车,众人忙不迭上前迎接,一路将人领到花家正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