歆阳自古繁华,三百六十行里,余庆楼实力不可与老字号的丰乐、涌金二楼相匹敌,偏生余庆楼向来低调,是以它只能算是众多酒楼饭庄中还可以的一个。
且余庆楼曾与丰豫的生意往来也皆属小宗,故此余庆楼大东家易墨此人,也未怎么入过容大东家之眼。
而今之所以吸引到容苏明注意,还得是因为易墨给方绮梦抛出的诱惑条件。
余庆楼想和丰豫签订一个终身契约,使余庆楼往后所用盐米菜蔬、酒坛碗碟等物,皆由丰豫提供。
谈签此种终身契约,双方皆要冒极大的风险,丰豫每年与数百家商户签订各式契约,然则此类终身契,丰豫至今只与珑川府易家粮行有签。
易家粮行曾在容苏明父亲容觉落魄时给过容家帮助,容苏明发达后自然给了易家不小回馈,然则她作为信物送给易家的那方容氏墨玉佩,如今竟也在易墨手中。
易墨虽为余庆楼大东家,却是个来路不明身份难辨的家伙,寻常方法根本打听不到这人的过往与出处,乃至其家门、师门、戚门三门皆难具体得知。
为此,方绮梦无意见提过一次后,容昭特意花了些时间去详查,这才大体上弄明白易墨此人。
之前跟花春想说的汤泉馆以及脂粉铺子,也都是在查易墨的过程中带出来的枝茬。
容苏明机敏谨慎,查到汤泉馆后,一方面让方绮梦和易墨就契约之事继续往来约谈,另一方面,她则悄悄开始探查易墨手中产业。
脂粉铺子还相对好查些,汤泉馆则隐藏很深,容苏明动用不少关系,也花了颇多银钱,才勉强得到一句“那家汤泉馆属于易墨”的确切消息。
一个受雇于人的东家,区区二十五岁之龄,若只身打拼,便算作背后金主给的薪金待遇足够好,她或有资本开家脂粉铺子,但若无更大倚仗,或者无更大本事,她也断无法在逍遥镇这种汤泉云集的地方,经营妥一家汤泉馆。
即便是如丰豫这样实力雄厚的歆阳大商号,那也是在两年前才涉足逍遥镇汤泉行的。
未多久前,方绮梦偷偷差人给容苏明送来消息,说易墨那厮拉着她在六艺馆玩,奈何方总事六艺不精,输了不少银钱进去,请容苏明速速过去增援。
驰援方绮梦的路上,容苏明才从迦南嘴里得知,她和迦南来的这家六艺馆,也是易墨的。
馆内伙计热情且周到,在门下掸去客人身上落雪,迎容苏明进门后,小伙计只安静随在客身侧,静等客开口提出所需。
容苏明将风衣接下递给迦南,好奇打量着宽敞明亮、干净整洁的六艺馆大堂。
须臾,她扭过头来,笑容温和,对身边伙计道:“初来贵馆,不知当如何安排为最佳,敢请小倌儿指点一二。”
此六艺馆中的“六艺”,所指并非传统规矩中的“礼、乐、射、御、书、数”六种君子技艺。
大晋皇帝怀柔四海,大晋帝国海纳百川,百姓们吸收各国各地各式玩乐之能,总结出许多新花样,六艺馆应运而生。
说白了,六艺馆就是供人们玩耍消遣的地方,它与赌坊性质不同,但大小赌坊里常见的牌九、爻棋、骰子等项目这里也都有。
伙计熟稔地将容苏明请到二楼某间雅舍吃热茶,耐心且细致地给容大东家介绍他家六艺馆内好玩的项目。
好巧不巧,守在容苏明门外的迦南,碰见了方绮梦身边的毕遥。
直到那伙计领了容苏明吩咐离开,迦南才将毕遥引进雅舍。
毕遥给容昭叉手行礼,如见救星般叹道:“容家主您可算来了,我家姑娘让我来找您,说若是您再晚一步,她怕就要输得典当裤子去了。”
“叫你家姑娘安心,”容苏明捧着热茶盏暖手,笑意融融道:“就说是我说的,她若在这处输厉害了,就总还会在别处加倍赢回来。”
说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不大符合情景,容苏明摇头失笑,问:“你家姑娘现在何处?”
毕遥:“捶丸场。”
容苏明:“知道了,你且回去将我方才的话转述给你家姑娘,待我吃口热茶暖一暖,随后就过去。”
“小人敬喏。”毕遥焦急自家姑娘输钱的惨状,虽对容大东家的安排心有疑惑,却还是在伙计回来前恭敬退离。
待毕遥趋步回到方绮梦所在的捶丸场,将话附耳转述给自家姑娘,方绮梦深深为自己的棉裤子担忧了一把。
眼下轮到易墨从对面出杆,方绮梦撑着杆子站在这边,她心里想着,容苏明这个不靠谱的,蔫儿不拉叽简直是坏透了,那厢的易墨却突然挥杆,那快速击球的清脆声音,呛啷使方绮梦顿然领悟。
容苏明所言或许不错,毕竟是易墨主动找的丰豫谈合作,不会当真让她方绮梦这个丰豫总事输得太惨。
这是方总事刚开始输钱时就想到的一点关键,奈何易墨那厮在较量中根本毫不留情,方绮梦输得都有些怕,这使她不免对自己的想法有些疑惑,毕竟她对易墨此人的意图尚不算清楚。
眼瞅着易墨那记远球直勾勾落入小小球洞,方总事弯起眼睛笑眯眯赞叹易大掌柜好本领,心道,眼下容苏明既已来了,那自己只管心安理得输钱就好哈哈哈哈哈哈……
对于方绮梦的忽然开心,易墨在朝这边走的时候就猜到了什么。
走近方绮梦后,她眉眼含笑道:“若总事这球依旧未进,那这局可就再无翻盘之机了。”
“易大东家希望我翻盘么?”方绮梦蹲下来摆放陶球,并努力调整着摆放角度。
易墨提提衣裾蹲到方绮梦身边,单手撑着球杆,半玩笑道:“总事就不怕当真将裤子都输进去?”
“我以为进门时你说的那句话纯属玩笑!”方绮梦用手肘拐了易墨一下,示意她给自己让地方,眼也不抬道:“毕竟你约我来此,终究是来谈生意的,而谈生意,互利共赢才是都愿意看到的局面,孰料易大东家出手毫不留情,”
仰头怅然叹道:“倒叫我一个上午就输得身无分文了。”
……容苏明?
方绮梦微微一愣,她无意间的一个抬头罢了,竟在对面的二楼看见了容苏明的身影。
若无其事低下头,歪起脖子继续给陶丸寻找最佳的进洞角度,方绮梦嘴里还在碎碎念着:
“风雪天果然不利我,如果明日大雪依旧,说什么我也不再出来输钱了,今次来此,所有花销银两皆出自丰豫账房,要是给大东家知道钱都被我输在了这里面,回去她还不扒我一层皮呦……”
方绮梦不曾看到,在她嘚啵嘚啵碎碎念的时候,蹲在她身边的这个人,究竟在眼底和心里装了多少温柔笑意。
对面二楼的观赛台上,容苏明在隐蔽处看下面二人又打了半局,从袖兜里掏出一叠银票递给迦南:“待会儿你下去找毕遥,叫她家姑娘替我约易大东家,就说明日午后在金晶茶楼一见,再将银票留下,让你方总事敞开了玩。”
生意场上混十几年,容大东家见过形形色色的人,魑魅魍魉牛鬼蛇神,除非是道行更高者,否则她几乎一眼就能看穿别人的意图,不然也练不了那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这个易墨,显然不只是冲着和丰豫合作而来。
想到这里,容苏明更加觉得有必要亲自去探探易墨此人的底,这人,和自己认识的一人有些像。
只是当局者迷。
申时末,大雪未有缓解之势,天色已黑,惨败的方绮梦和赢大了的易墨在六艺馆门外作别,婉拒易大东家的相送之意后,方绮梦直接来到容昭落脚的宅子。
彼时容苏明正在暖厅里向花春想讨教如何辨别胭脂水粉的好坏,听得丫鬟禀告,她出去将方绮梦引进屋里来,热络地介绍花春想与方绮梦两人认识。
在花春想的认知里,她一度以为丰豫总事方绮梦,会同容昭般是位眉间不画花钿的,直到如今见了才知道,原来人方总事和她一样眉间点着花钿。
方绮梦给花春想行叉手礼,入座之后,她先是将那边桌上摆放的各种胭脂水粉粗略看了几眼,而后才笑眯眯对花春想道:“都道是一物降一物,果然只有夫人才能收服容道长啊。”
容苏明正在给方绮梦斟茶,忍不住手腕一抖,险些烫着自己。
容苏明深知方绮梦比自己更会与人攀谈活络氛围,那边果然就听见花春想问:“容道长是什么意思?”
容道长这个绰号,还要追溯到十几年前,容苏明在碧林书院念书的时候。
方绮梦将“容道长”这个绰号解释得颇为有趣,其实就是变着法将容苏明打趣了一番。
说是书院的院服每人两套,男子两套青儒袍,女子则是有一套青儒袍和一套青儒衣裙可穿。
一次外出踏青,同级众女孩商量好都各上妆容,然后穿那套青儒衣裙出门,谁知容苏明却如何都不答应。
众人不想扔下内向的容苏明不管,出发前一日,她们恶作剧地趁着容苏明午睡而给她画了胭脂妆容。
待容苏明醒来,发现自己被画成了极其喜庆的年画娃娃,当即抄起屋里掸灰的拂尘,追着同舍的九人满书院跑了起来。
还边追边喊——“我非收了你们这群妖魔鬼怪不可……”
容苏明这人,不穿艳丽衣裙,不戴钗环耳饰,不食三畜之肉,闲时喜欢独自坐在书院西边的磐石上看日落,更也从不与人发生争执,即使自己利益受损,乃至被他人误会,她的情绪也始终平稳得犹如一潭深水,好似看破了红尘般。
久而久之,她得了个绰号,叫做容道长。
方绮梦是个有趣的人,和她聊天说话能让人倍感轻松愉快,这是她的魅力之一,与她初相见的花春想就已经被折服。
她二人能说到一起于容苏明而言其实算是好事,她便不去凑热闹,独自坐在这边的圆桌前研究满桌的胭脂水粉。
没过多久,待花春想和方绮梦聊得相见恨晚时,容苏明过来揪方绮梦的后衣领:“待会儿暮食,可是要留下一起吃?”
方绮梦停下和花春想之间的火热聊天,扭过头来拿大白眼翻她家的大东家:“自然要的,不然我干嘛这时候跑过来,闲得慌嘛?输钱很惨的好不好,我是来求安慰的我的大东家——哎哎?哎哎哎???”
人被容苏明拎着后衣领从椅子上拎起来。
容苏明松开手,眉眼弯弯,模样亲切又和善:“请方总事移步书房,吾有事与您商议,且最好能趁着开饭前说完,不然输的钱账房上不给报账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