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被家主从容家大宅调去堂前巷别院供事,是因为卫遥知对容苏明表明心意不成后,把自己洗干净主动送到了容家主的卧榻上。
事情发生在丰豫总铺二楼容苏明的休息室里,容家众仆从中无一人知晓此事,包括容迦南在内,而至于这个主动投怀送抱的主意,则是容苏明的姑母许太太给卫遥知出的。
容苏明为此大发雷霆。
自己塞了满腔的怒火与无奈无处发泄,却又实在没法责怪姑母关切自己的一番好意,便随意寻个说得过去的由头,打发卫遥知去了堂前巷的容家别院供事。
何妈妈照顾容筝多年,甚至对容筝有过一口奶的救命之恩,她为容家仆,尽心侍奉主家,并也一直受着容苏明礼待。
卫遥知是何妈妈独女,在容苏明这里自然跟着也有几分不同,她不曾把这孩子当仆奴看,常常包容的态度便成了助长野心的良剂。
方绮梦就曾经说过,卫遥知对于容苏明而言,乃是大大契合了佛家常说的那句“百因必定有果,南无阿弥陀佛。”
容苏明偶尔会给铺子里的大小头目们,尤其是总事方绮梦,说几句类似于——人有野心其实是好事之类的,鼓励性的话语,但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铺子里的总事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可是回到家后,她身边的人却动了别的心思。
卫遥知原本在堂前巷还算安生,除了偶尔找门路想要再回容家来供事,其他倒也没什么。
最近几个月来正好赶上兰氏住在别院,以及容苏明忙于花家之事,卫遥知钻空子使了些手段,再求到容苏明跟前。
偏生何妈妈老伴儿摔了腿,容苏明有心想放何妈妈回家养老,慈悲心难得动一回,就允了卫遥知重回容家大宅。
慈悲难有,她容苏明诚然不是什么安良纯善的角色。
她一直都知道卫遥知总是想再回来家里供事,也知道她一边和兰氏之间有勾结,一边还和花家的几房人有来往,所以闲来无事时,容苏明咬着笔头琢磨片刻,就琢磨出了个有些缺德的法子。
她非是患得患失之人,顺利得下花家香良田本是好事,但转回家来却发现有些事情是她这个大东家不得不找个漂亮借口才能做的。
反正要打发卫遥知走,早几天晚几天也无妨,容苏明就想趁机逗逗花春想。
结果……结果发现花春想对她这个枕边人,和铺子里伙计对她这个大东家的态度几乎是一样的,恭敬顺从,偶尔说笑玩闹,度还把握得极佳。
东家呵东家……
是日夜,花春想因着躺久后腰背酸疼而迷迷糊糊醒了好几回。
第一回醒时,容苏明静卧在她身侧,第二回醒是因为容苏明翻动身子的窸窣声,她跟着醒来后同样挪了挪睡姿,第三回她再醒,是因为容苏明无意之中的叹息。
这种叹息声音很轻很轻,混在既长且深的呼吸中,若不细细辨别,旁人绝对听不出来,花春想曾在她祖父花世蛟跟前听见过。
她往容苏明身边凑过来,前额抵在了一方消瘦肩头,声音满是初醒的喑哑:“我娘说,心事多的人容易老。”
“我吵醒的你?”容苏明收回枕在后脑勺下的胳膊,指尖既麻且胀,话语有些干涩,“抱歉。”
“容昭。”花春想叫。
“嗯?”
“你为什么要纵容卫遥知走到这一步?”你明明可以在她还能回头时拦住她。
容苏明闭着眼打了个哈欠,眼泪顺眼角流下,没入鬓发,一痕湿意淌至耳朵,“以前不是没试过,只是后来才知道,她那种人,若不是一次性摔到谷底,她是不会悔改的。”
扯来袖子摸去脸上泪,她偏过头来问:“捧杀之事你见过罢?”
“见过,我二叔父家的老大,”花春想说,“原本好端端个读书苗子,脑子灵光,念书用功,本该有大好前程,却硬是被好听话堵住耳朵蒙住了眼……”
这样的结局自然不会好,她往被子里钻了钻,“怎么这么冷呀,你冷不冷?”
“……是有点,”容苏明动动身子,肩膀离开花春想前额,低低道:“这都四月中旬了,夜里竟然还会凉成这样。”
“是呀。”花春想应了一声,片刻无话。
俄而,她两手捧在自己胸口,气声问:“你做生意这些年来,有没有遇到过什么特别难还的人情?”
容苏明认真想了想,答到:“没一下子就弄死丰豫的,如今都被丰豫弄死了。”
“你这人……”花春想无声一笑,裹紧身上锦被,困意又袭。
容苏明没吭声,花春想果然很快又入了梦乡。
方才那几句你来我往的对话,朦胧得好似发生在梦里,翌日醒来,不知谁还会记得。
……
晋国天下,民有百业,商贾也分多种,普通生意人是有钱就赚,但商者不同,他们心里,有天下民生。
丰豫在歆阳城外五里地的灵龟寺建有粥棚庐舍,用以帮公府收容些鳏寡孤独乞残伤病。
季节交替时,人多之处易传时疫疾病,容苏明前两日刚交代过相关管事和药房医舍,让他们注意此问题,这天下午,铺子下头的人突然跑来禀报,粥棚里的斋饭吃死了人。
晋法严明,人命关天,歆阳公府当即就派了捕快班子前去查询,容苏明快公府一步来到灵龟寺。
粥棚内闲杂人员悉数赶出,当地差役已将事发现场画了石灰留证据,经本地仵作初查,死者乃吃了午间斋饭后中/毒而死。
大体停放在寺内一间偏僻闲置的屋子里,公府人员打马过来后,为首者呵斥本地差役将围观者散去,他则领手下人进屋去查看大体。
许向箜这几日正被上司萨大人看不顺眼,跟着进去时理所当然被勒令停步门槛外,守门的两位小捕快十分机灵,一个快速低下头,一个选择直视前方目不斜视,两人都不敢在此时与许捕的视线有任何交错。
不让进去查看大体,许向箜留在这里也是无用,他抱着腰刀原地盘桓片刻,准备去事发地点看一看,却在走出寺门后,看见了不远处那个正在和七八个人说话的靛蓝长袍。
容苏明是平头布衣,再是有钱也无有权力和官家人一道去查看大体,自来到这里粗略了解事件后,她就找来粥棚庐舍的所有负责人盘问相关消息。
丰豫名下粥棚出了人命,首当其冲的不是大东家,而是直接负责粥棚庐舍各项事务的大小众头目,容苏明将他们喊到一起通气,其实也只是起个主心骨的作用,察觉哪里不对劲后给他们提点三两句。
只要是心里没鬼,这些人定会个个盼着摆脱嫌疑,办事不用督促就会格外上心。
散了这些人去各自忙碌,容苏明从腰间荷包夹出颗糖,剥了糖纸送糖入口,转身的同时意外看见了站在不远处杨树下面的表弟许向箜。
“过来多久了?”她咬着糖,迈步过来。
许向箜叉手,“姓萨的带人在寺里查大体,我去现场看看,阿姐同往乎?”
粥棚在灵龟寺西侧,离寺门不过三射之距,容苏明点头,与表弟并肩而行。
许向箜把腰刀挂到腰间,步履行进间,玄铁令牌的穗子在腰间来回摆动,“问出来是怎么回事了没?”
“没有。”容苏明摇头,顺手从路边揪了根细长的草叶子,“似乎就是件突如其来的事情,不过你们公府不都还没查完么,我们这边尚未有何结论。”
“我觉得和花家脱不了干系,”许向箜也揪下根草叶子咬在嘴角,“这些日子以来,因花家那些良田,他们可没少在暗中给你使绊子,邮钧城那事儿不就是他们做的么。”
容苏明把糖咬在上下牙齿间慢慢含着,口齿有些不清,“查都没查彻底呢,难说谁干的,或许就是那男的吃错东西自己中/毒死了呢,”
“若是当真如此,”许向箜挑眉,失笑摇头,“那自然再好不过。”
容苏明扭头扫了表弟一眼,极其含蓄道:“萨里耕带人去查大体了。”
许向箜耸肩:“前几日因为些事情他又开始找我茬,好像就是要盯着我跟我过不去,”说着他就笑了起来,“姐,我觉得那姓萨的就是最近手头又紧了。”
“诚然,”容苏明把玩着手中草叶,淡淡道:“半个月前,城西赌坊的朋友告诉我,你上官在他那里折了张五千两的银票进去,现下莫说手头紧,估计是哪儿哪儿都紧着呢,他孩子这个月的束脩也都才交了半数。”
说话间来到粥棚外,许向箜一身官袍,他大大方方迈步进案发地厨房,同行的容苏明自然未被守门的小官差阻拦驱赶,但她却没进门。
来到画石灰的地方,许向箜从腰间摸出查看线索的玻璃凸片,边蹲在地上到处查看,边和停在门口未进来的人说话,“到底是快要有孩子的人了,如今阿姐说话竟然都能说到上学和束脩上来,万善,我娘真是没白烧香拜佛。”
“你快得了罢,”容苏明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那什么,死者用过的饭碗你看没?”她有段时间曾跟着温离楼跑过命案现场,多年过去,她竟还能记得些吉光片羽的东西。
许向箜在那边翻看着做饭剩下的食材,像小狗刨食,“被当地仵作收起来,直接给了我们的仵作,”命案现场出得多的结果,就是许少爷什么时候都能眉眼弯弯地八卦闲聊:“听我娘说,前两天你把卫遥知给弄走了。”
“她目无尊卑,惹你小嫂子生气,便让她回去侍奉亲长去了。”容苏明后背落在下午的日光里,被渐渐西去的日光照得脊背温暖。
许向箜嘿嘿笑出声,笑声怎么听怎么老实憨厚,“怪道有人说你是冲冠一怒为红颜,我还同人打赌,说是你肯定另有打算,毕竟你不是那种会计较小节的。”
“瞧你这话说的,真听不出来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容苏明没抬头,兀自缠着手中那根韧性十足的墨绿色草叶,“那什么,差不多我就先走?”
“去哪儿?”许向箜回过头来,手里还拿着半根大葱,他以为阿姐要回歆阳。
容苏明:“难得来这边,你上官又未要见我,我去这附近转转。”
许向箜:“附近多山林,深处林子里还有野猪,我陪你?”
“忙你的罢,我带了迦南。”说罢转身就走,利落又干脆。
许向箜从小就是他这位阿姐的忠实小尾巴,便是如今各自成家,姐弟二人的情分也未曾因此而有所生疏。
初闻灵龟寺丰豫粥棚出事,他不顾上官的排挤为难也厚着脸皮跟了过来,就怕他阿姐会受到什么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