缉安司监舍对于容苏明来说诚是不陌生的,守门核查过身份文牒与食盒后,又叫在探访簿子上签了字才放人进去。
盖因江上潮返,加之天气异常不好,建在角落里那些本就一天到晚见不到半缕日头光的监舍,此刻正不知被多么浓厚的难闻气味给牢牢占领着,叫人半步都靠近不得。
陈卯年纪小,被单独羁押在某间小监舍里,带路的武侯将铁板门上的大锁打开后兀自转身离开——来探望的家属不止容苏明一个,他还要继续去给别人领路开门。
“陈卯?”容苏明在铁门外唤了一声,边推门而入:“过来吃年夜……陈卯!!”
……
温离楼原本在前面应付石公府派来慰劳的差官,她接到消息赶过来时,叶轻娇刚叫人把陈卯的尸身从板床床尾解下来放好。
监舍里没有桌凳,容苏明就蹲在靠近门口的墙边,手按着额头一声不吭。
温离楼朝叶轻娇递过去个眼神,后者会意,边检查被平放在担架上的尸体,边口述着初步检查结果。
在温离楼查看过案发现场之后,叶轻娇初步得出个笼统的大致结论:陈卯用裤腰带把自己吊死在了床尾,死亡时间没超过两刻钟。
既然仵作都这么说了,陈卯的身亡就跑不离自缢。这人被关在缉安司监舍,若有外人企图加害那是绝不可能实现,除非是缉安司内部出了黑手。
叶轻娇脸上遮这仵作们惯用的口鼻巾,只露一双眉眼在外面,看看容苏明又看向温离楼,声音清冷道:“仵作这边的建议是,没有带回赞厝进一步检查的必要,家属的意思呢?”
赞厝——仵作们停尸验尸的办公之地。叶轻娇的意思就是陈卯系自缢无疑了。
查看过案发现场又询问过监舍相关人员,温离楼扭过头来准备跟容苏明说话,却一不小心看见了后者那张无有表情的脸上瞬闪而过的阴鸷。
按缉安司办案的流程来说,容苏明作为家属此时不应该还在这里待着不走,但为首的温离楼没发话,其他武侯敢不敢说什么。
顿了顿,温离楼朝土墙上那几行用疑似陈卯指甲抠出来的字迹,淡淡道:“是自缢,作为亲属,你,你打算……”
“人死在你们缉安司,”容苏明沙哑开口,温离楼下意识眉心一跳,刚想叹两句“你不会闹着要缉安司给你赔钱罢?”,就听容苏明无波无澜道:
“等着陈卯的娘来大闹缉安司罢,别说我没提醒啊,提前把赔款准备好对缉安司来说有益无害。”
“……”温离楼一口闷气噎在胸腔,差点没能喘上来。
在场还有其他人,有些话温离楼不好直接说出来,吩咐手下收拾现场后,她拉容苏明到安全的地方说话。
陈卯的事情对温离楼来说显然是个不小的意外,以至于让这位平时看起来什么都不会放在心上的官爷终于俨肃认真起来,对容苏明兜头就是一通十足十的歆阳骂:
“你弟的事情明摆着就是后头有人操纵,眼瞅着我刚挖出点线索来,人就嘎嘣吊死在了监舍里头,还用指甲在墙上抠出个遗书来把强/暴姑娘的罪全担了,容二你告诉我,今儿这出事要是我再不深究到底,赶明儿出了司台的大门,是不是谁想来我这缉安司为非作歹就都可以了?!”
温离楼这种人,常用的手段向来是武人治事的雷霆光明,遇上文官在政事上的心机、以及商贾在商场里的卑鄙,她的态度一是不屑搭理,二是事不关己,没成想这些刻意忍让倒成了某些人把她当软柿子捏的凭资。
“你冷静点,老温……”容苏明太阳穴突突发胀,脑子里一会儿是陈卯的吊死的样子,一会儿是堂兄容昱给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她只好闭上眼,沉沉吐出一口浊气。
她道:“你大可像几年前一样拳打脚踢收拾那些牛鬼蛇神,然则你无法预料他们会不会再给你弄个‘兆联案’出来,且先不说一转眼你我都三十了,单单是说这些年你花大心血守着的歆阳城,百业兴旺啊,你舍得让这些付诸东流么?”
温离楼吼完前面那些话后,似乎是被人迎面一脚踢在面门上的情绪就已经散得七七八八了,她烦躁且用力地搓了一把脸,坐进椅子里道:“官当的越久,就越能发现自己能控制的事情其实甚少甚少,”
她揪了揪自己身上的武职制式束袖官袍,嘴角扯起一抹有些苦涩的淡淡笑容:
“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去他奶奶的腿儿。歆阳城里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多了去了,那些昏暗漆黑滋生邪祟污秽的速度远不是我缉安司这千百号人手能收拾得过来,及根儿上在人心,人心呐容二。”
温离楼年纪轻轻能坐到司正之位,情绪处理起来的速度自然得配得上她这个地位,她的语气很快恢复淡然:
“死的少年只有十几岁,是你的异父弟弟,跟我屁关系没有,我大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什么事都没有,甚至若你母亲来司台闹赔偿,只要我愿意开口,歆阳城里上赶着来给送钱来的人多的是,而我也不能真的得罪你们家。
毕竟你们家容大爷如今是内阁的人了,朝廷里排得上号的人物,咱歆阳还得指着这位爷降恩泽呢,惹不得。”
温离楼真的是哪种胆小怕事有勇无谋的人么?答案显然是——不,她不是,但这么多年官场里摸爬滚打,她琢磨人心的本事诚然愈发厉害。
她看出了容苏明心中萌生的退缩之意,在看见陈卯尸体以及容苏明蹲在墙边沉默不语的时候,她就看出了容苏明的摇摆与犹豫。
这种犹豫要不得。因为会害了很多人,包括温离楼。
她得激一激咱们这位手握歆阳三大商号之一的容大东家。
容苏明听了温离楼嗯话后的确微愣须臾,俄而她用力掐了把眉心,哑声低喃道:“等过完年,等出了正月罢,我会尽快解决的。”
要是大正月里闹出人命,谁都没法好过。
陈卯自缢的事情,除了几个必要的知情人,温离楼把消息压了下去。
容苏明刚从缉安司出来时天色就已经彻底黑了,除夕夜,爆竹声不绝于耳,路上尽是互道新岁安泰的祝福话,就连平时威武严肃的巡街武侯,遇见路人祝新岁也会叉起手回道声安康。
她是独自驾马车来的,跳上车儿板子后刚准备催马,有个二十出头的年轻武侯从缉安司追出来,把容苏明来时提的食盒放在车儿板子上,道:“大东家落下东西了,我们头儿叫给您送出来。”
已经解开栓绳的马儿倒换着蹄子左右扭头看,似乎是在疑惑主人为何还不发出前进的指令。容苏明扯扯长长的马缰绳,勉强朝年轻的武侯扬了下嘴角:“多谢小哥跑这一趟,不成敬意,你也拿去换两口热酒吃,除夕夜还要值差不容易,新岁安泰。”
——二两碎银被容家主探身递过来。
武侯“呦!”了一声,笑呵呵接下碎银,叉手回了声:“容东家新岁康泰。”
歆阳公府治理有方,长街两旁的灯杆上皆都挂着崭新的红灯笼,地面积雪也都被清扫得干净,马车徐徐跑着,冷风裹了刀子般半打在脸上,从厚厚的披风和棉衣透进身体,甚至凉到骨子里,容苏明觉自己的身子被隔成了两半,一半冷静地驾着车,一半浑噩地发着愣。
她不知道在想些甚,也不知道该想些甚,只晓得脑子里一团乱麻,甚至觉得除夕的夜风将她的灵魂吹离了身体,飘在半空中冷眼审视着麻木且混乱的躯壳。
她是不是……太过懦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