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不堪一击
书读十几载,且不提用处多大,气骨必是不缺的,世人都道书生难成大事,然则书生自有风骨,曰大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话说丰豫容苏明,三岁开智,四岁启蒙,双九之龄出于碧林书院,曾与温离楼同日争辉,如此一人,本该傲骨铮铮立世,却偏生在真真假假和虚与委蛇的商场上,学得了一身“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示弱”的好本事。
容昱拜内阁次辅至今,虽只来过封家书给容苏明,但是个脑子清楚的就都想得明白,一位当朝正二品大员给一位商人写信,他目的就绝不会只是为了问声堂妹近来安善否这么简单。
事实上,容昱本人忙于公务,醉心官场,当不会如何过问歆阳老家的这些琐碎事情,想来也知道,所谓的大相公家书,最多也不过就是容昱夫人口述,由她家仆奴代笔写的罢了。
容苏明惯会示弱,自朝歌回来就开始主动削弱自己力量,据悉,丰豫至今已自闭铺面二十余家,容党容棠家和容苏明对此都颇为满意。
容党容棠两人拉起的生意如何都干不过丰豫,自然乐于见到丰豫百般不顺,乐于见到容苏明栽坑闹心,更乐于见到容苏明带着丰豫向自己低头。
对于容大东家而言,弱化自己既可让敌人麻痹放松,又能在筛选中淘汰不合格的铺子和生意,何乐而不为?
而且那种梗着脖子拿鸡蛋去碰石头的事情,她也是断然不会傻乎乎去做的。
再者说,丰豫近些年发展太过迅速了些,不少铺面和生意严查起来都是不合丰豫内部标准的,借此机会将那些大尾巴甩掉,也是再好不过的。
各地飞马信函雪花片一样被送进丰豫总铺,大总事忙得晕头转向脚不沾地,每待稍微得闲时候,她便扳着指头算回信送到的日子。
今次这一算不打紧,旋即发现时至今天为止,该从云醉送来的回信诚然还无消息,且已比原本预期的日子迟了整整十日。
纵贯晋国南北的大运河途径歆阳碧林江,自云醉之地发出的船只往来如常,且那边剿匪结束后亦未听说另有甚战事或动乱,易墨没回信,许只是事忙给耽误了,方绮梦如此宽慰自己,但最后还是忍不住,又提笔书下亲笔信一封,叫人用飞马投去云醉。
闭了几十家远近铺面后,丰豫有好几笔资金回调总铺,下午,方绮梦与账房管事一道来大东家公务室寻容苏明,等了约莫有半柱香的时间,容苏明才从二楼会客的屋子回来。
方绮梦抱胳膊靠在窗边,看到下面迦南亲自送客人登车离去,她才扭回头来问道:“谈的怎样,那阮大东家如何说?”
“尚可,”容苏明低头翻看账房总事带来的账簿,温声道:“阮大东家也还算厚道,两家往后生意依旧,无非再让她三分利罢了。”
“也就你才能和那刁妇好生把事情谈下来,”方绮梦耸肩,脚尖有一下没一下扒拉着脚下地板,道:“要是换成我来,指不定和她吵几回才能罢。”
账房总事抿起嘴无声浅笑,他们丰豫的大总事多年来可谓横行歆阳商行,再刁蛮的生意谈判她都不在话下,唯独遇见阮氏大东家时,方大总事恨不得退避三舍。
容苏明大致翻阅账簿后,与方绮梦一起细听账房总事详说接下来的钱财账目安排,一谈便是个把时辰。
迦南在门外等得焦急,甫听见公务室里传出议事毕的脚步声,他就立马敲门进来,叉手道:“阿主,巧样来了。”
方绮梦与账房总事双双离开,容苏明正提茶壶添茶,问道:“何事?”
随迦南身后进来的改样闻言上前行礼,道:“二房太太和三房太太,带人到家里去了。”
改样刻意咬重“带人”二字,容苏明抬眼的同时,蹙眉放下了手里烟雨釉青花茶壶,“她们去家里做什么?”
虽然已经理解了改样话中之意,但容家主还是下意识问出这样一句来,毕竟还从未有人敢这样做过,就连此前迫切希望她成家的姑母许太太亦都不曾呢,二房三房真的是,腰杆子硬了,手便也跟着变长了呵。
然而让容苏明出乎意料的是,当她急匆匆打马回到家时,家中哪里还有吉荣和可意两位婶娘的影子!只见到花春想抱着如意在前院嬉闹玩耍。
娘儿俩身边别无女使仆人,似乎就是在等容苏明回来,又似乎只是单纯地在玩耍。
“今日怎么这么早回来了?”花春想蹲在荫凉的地方,两手抄在如意腋下,小姑娘面朝外站在地上,似乎想要学走路。
见到容苏明走进来,如意挺肚子迈腿想朝阿大走,伸出两条小胳膊索抱抱,笑得眼睛弯成一条缝。
“听说吉荣和可意来家里了,”容苏明抱起如意高高举了一下,逗得小丫头咯咯直笑,又伸手拉花春想站起来,温声问道:“她们可是为难你了?”
“那倒没有,”花春想微笑,耳朵前有几缕碎发散落,被她随手挽到耳后,“她们不过是送来两个人,我左右无有理由拒绝,便暂时让那两位姑娘等在了书房后面的迢星居里,正好你此时回来了,不若就顺道过去看看罢,看安置到哪里才最妥。”
抱着孩子的容家主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差点咬到自己舌头,她垂眸看眼前人,眉心渐显川字,“她们说了什么?叫你花春想花六姑娘都拒绝不得。”
“也没说什么,”花春想伸手去系如意脚上松开的鞋绳,主动避开那道带着压迫性的视线,“不过两句实话罢了,任谁听都是合情合理的,而且我也那样觉得,你不必再就此多问。”
言外之意就是——你的追问适可而止,我不想多言。
容苏明把如意塞给花春想,重重捏了下自己眉心,今日温度本就比此前都高一些,她又一路紧赶慢赶打马回来,一身热,听了花春想的话,原本单纯的热瞬间变成了颇为不耐的烦躁。
“你难道就看不出来么?”容苏明两手叉腰,又朝花春想摊开一只手,声音略提高了两分,“她两个就是来挑拨你我关系的,你不会连这个都没看出来罢花春想?”
“其实你说话可以小声点,”花春想抱着孩子往后退去一步,拍抚如意后背,温柔道:“仔细吓到如意,她一直就有些胆子小,你这般会吓哭她的。”
容苏明挑眉,指指自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又指指西边天空,最后还是听话地放低了声音,只是气得直甩袖,“无论你用甚么法子,让那两个人哪儿来的回哪儿去!”说罢,头也不回大步离去。
瞧着那道背影三两步消失在回廊,花春想掂掂胳膊上的女儿,低低道:“唔,容昭生气了。”
如意眨巴着一双黑溜溜大眼睛,“嗯嗯嗯”地朝容苏明离开的方向倾身,小丫头最是和容苏明亲,不让她去找阿大她就开始软绵绵地哼哼唧唧,豆大的泪珠串子说掉就掉。
“那行,我抱你去找阿大,你不准调皮哦。”花春想拗不过,只好抱如意来寻那个莫名生气的人。
人就在书房,迦南和改样候在门外,见主母带孩子过来,二人双双行礼问主母安好。
花春想走近,把如意递给改样抱,淡淡道:“如意非要找阿大,你先照看她一会儿,待你主子不忙了,你再把如意抱进去。”
要交代的话交代完,容夫人转身欲走,紧闭的书房门忽然被人从里拉开,容苏明黑着脸站在门口,道:“你且进来一下,我有话说。”挥手,退迦南和改样离开。
迦南和改样欠身,抱着想要和阿大亲近的如意一并离开,花春想两手叠放在身前,站在台阶下没动,“没旁人了,你说罢。”
既然她不动,容苏明就主动走出来,与花春想隔着三级台阶,眸光微沉,“你这是在借机考验我。”
“何意?”花春想逆光而立,金色夕阳自她侧后方倾泻下来,某一刻,她神色静若菩提佛陀。
容苏明垂手而立,忽觉胸口堵了一大团棉花,不影响她呼吸,但又隐隐让她窒息,她深吸一口气,沉沉吐出来,神色是花春想曾经见过的认真且疏离。
她道:“我以为至少在这方面你还是信任我的,哪想我花这么长时间堆出来的,竟都是一厢情愿的假象,根本不堪一击,不堪一击,既然如此,我拜托你可好?不要让那些阿猫阿狗随意进我的内宅,而且......”
而且独独一个你,便足够我花大心思应付了,添其他诚然都是徒劳。
“炎凉世态里,女子活着本就是千万不易,”花春想抬眸看向台阶上迎光而立的人,情绪平稳且淡然,好似她非局中人,张口只是一看客,“若能得一人惺惺相惜,我亦愿珍之如双目,可惜我始终只是个胆小俗人,既为人之妻为人之亲,则必要守规矩才能把日子安稳过下去,你不同,容昭,你和我不同。”
你果断潇洒,说来就能来,说走就能走,在你眼里,无论什么都是可得亦可弃的,可是我不是,我不如你,我会沉溺,会贪婪,会不舍,会沦陷,会控制不住。
容苏明捏眉心,声音突然变得嘶哑,似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我想要什么东西的话,都是直接抢来,从不向人不开口,更不向人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