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棣萼之情(1 / 2)

容晗从后面走过来,一路上所遇家仆小厮皆会停下脚步向她欠身问声“五姑娘好”,这种人人在你面前低声下气的感觉简直不要太好,容晗心情大畅,若非是容党新死,脚步轻快的五姑娘怕是要边走边哼曲儿的。

而待来她到前面灵堂时,此前被她心里暗骂的、那个瞅准机会来表孝心的东西,正背对着屋门的方向在和容显说话......

容显??!!——迈步进屋的五姑娘脚尖绊在门槛上,脚下突然抖出个大大的踉跄,险些一个跟头直接摔进灵堂里来。

左右惊呼“五姑娘小心!”的声音自然而然吸引了那边两个人的注意,披麻戴孝的容显抬眼看过来,背对着屋门的人自然也转过身来。

被左右及时扶住的五姑娘常年跟在吉荣身边,学的都是吉荣在内宅里的手段,诚然还没完全学会什么叫喜怒不形于色,登即就瞪大了眼睛疑惑道:“二、昭二姐姐,三哥哥?!”

素缟在身的容苏明并无甚么反应,容显却一改之前那个不扛事儿的软蛋混账模样,矜贵地朝妹妹容晗点了下头,语气微冷道:“去哪里了,怎么才过来?”

灵堂里的气氛似乎发生了某种无法捕捉的变化,容晗未得功夫深思细想,只觉得眼前场景太过不真实,恍惚如梦境——老二老三怎会出现在此地?!!

思及此,容晗咬咬唇,挣开左右的扶持而站直身子,努力维持着平素那个温婉大方的模样,尾音却隐隐发了颤:“方才同大管家在议事厅那边商议点事情,故而来晚了些,三哥哥不是去昭二姐姐家而被......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还有昭二姐姐,你不是......”

言多必失,这几句话出口,容晗惊觉不妥而闭口时诚然已晚。

容显毕竟不如容苏明沉得住气,闻言他竟认真打量容晗,那目光与神色好似头一次见到自己这位异母妹妹般。

容三爷嘴角轻扯,讥诮道:“此事容后再说,这厢却然有点事情,要同你一道商量商量的,走罢,去书房。”

从小到大,容显胸无城府的德行容晗也是知道的,闻此言她下意识看向和容显并肩而立的容苏明,脑子里杂乱纷纷理不出丝毫头绪,她咬自己舌尖,疼痛感让她女里保持冷静和清醒。

人在极度慌张着急的时候,要么脑子一片空白甚都想不起来,要么临危不乱沉着自若,容晗修为不够,硬是在两种情况间挣扎须臾,才在电光火石间突然想到什么。

她强忍着牙关的颤抖,尽量平和地对面前二人道:“母亲因三兄上午之事而昏迷未醒,今三兄与二姊一起平安归来,想来该是要到母亲跟前露露面的,说不定有助母亲尽快醒来。”

“三兄与二姊”几个字被容晗不着痕迹地咬重了些,暗含的意思也颇为浅显——

容显不是拿着匕首上容苏明她家滋事了么?如何二人此时竟毫无龃龉地并肩而立呢?

这个问题,其实在方才容昭同容显同时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在灵堂里掀起过一次无声热议了。

刚急匆匆从缉安司回来的容显的确还没到后面去看望昏迷卧床的母亲,经容晗这么一说,他不免下意识扭头看向容苏明,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容昭此举,使得但凡有点心思的在场之人都能暗暗确定了,容家三哥儿和二姐儿站到一条壕里去了。容党才死,容家长房和二房这是就要真正抛开嫌隙和好如初了么?

说来也怪,容家几房无论如何互相使绊子,但人人都知晓,容家孙辈的孩子们关系好,即便不久之前容显才闹过那出手持利刃独闯容苏明家空门的意外,但在外人看来,容苏明选择原谅容显的年轻莽撞是那般的合情又合理。

交头接耳的议论声旋即犹如苍蝇蚊虫般哼哼哼在周遭响起,男人们倒还好些,没有哪个当着人面长舌嘴碎,女子就多少不同的,内宅里那些说起来就滔滔不绝的话,容苏明不同细听就晓得她们说的是什么。

人心是难说光明阴暗,但生民多艰,月月年年于泥潭中挣脱不得,男人尚可走出去看看外面,而内宅妇人则日日囿于天井,看不到所谓的是非大义,政权更迭政策颁布更也与她们无关,她们的心很大也很小。

她们心大,大到男人都要为她们争斗的计谋和手段啧啧称奇,她们心小,她们的心小到只关心子女与爱人。

而除却攀比富贵尊荣、让别人高看一眼,她们的其余兴趣无非就是伸着脖子看别家热闹,譬如乖女偷情、譬如河东狮吼,譬如公母相斗、譬如婆媳不和,好像只要别人过得稍有不顺,她们这些看戏的人就能从某种幸灾乐祸中得到莫大的安慰,从而生出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容苏明无声低了下头,至今不能理解那些行为。

她一低头不要紧,落到容晗视线里那就是心虚躲闪的表现,五姑娘心里登时另生意计。

对容苏明道:“三兄去看望母亲,我正好也有事要请昭二姐姐帮忙,姑祖母将家中琐事交给我,我初涉家事,有些东西拿不准,既怕坠了咱们容家的面子,又怕被人合伙欺了去,敢请昭儿姐姐教我。”

容苏明点了头。

容晗的年纪只比容筝大一岁不到,不知怎么回事,今次容苏明再看着容晗的时候,突然就想起了小时候领着容筝和这丫头,跟三叔父一道出城去捉野鸡打野兔的事情了。

那时候自己十岁不满,容筝和容晗年纪更小,容苏明拉着捉野兔的细网跟在三叔父后面野跑,阿筝和晗妹就手牵手在后面追。

农人在田垄上挖了水道用来聚水灌田,那小姊妹俩在奔跑时不慎双双滚跌进去,三叔父正追兔,无暇顾及那娇滴滴的俩小丫头,闻惊呼声后,他在奔跑中随意向后一指,喊了声“你去看看!”,便直接支使大侄女拐回去照看俩小的了。

容苏明跑得满头汗水气喘吁吁,只好扔了兔网拐回来跳下水道寻妹妹。

阿筝摔疼了,却也没伤筋动骨,见阿姊下来就忍不住扑进阿姊怀里放声大哭,容苏明被这个胖墩儿小妮子扑得跌坐在地上,一番仔细查看,发现亲妹妹没受伤后她干脆抱着她哄了几声。

阿筝吓到了,哭得厉害,除了手心擦破点油皮,渗出些血丝来,其余却也无大碍。

容苏明转而准备询问旁边的五妹妹小容晗,却在扭过头来的瞬间,正好与小五四目相对......

直到经年后的今日,容苏明也还是没能忘掉容晗当时那平静得不像五岁孩子的眼神,以及她确定,当时的四目相对不是偶然,而是容晗从她跳下水道起就一直在看着她。

当时的容晗扭伤了脚腕,被容苏明从水道里背上来的时候,丫头细瘦的小脚已经肿成了猪蹄子,可是她却不哭也不闹,只是安安静静地任随后赶来的容家下人背着往回走。

而当她看着容筝被容苏明背着,被容苏明轻声细语哄着不哭的时候,那双平静的眼睛分明是闪着光亮的。

容显果然还是到后面的主院看望母亲吉荣去了,容苏明和容晗来到容显的书房说话。

容家三公子是位当之无愧的纨绔,整天吃喝玩乐走马斗鸡,是以他的书房里虽有书籍不少,却不是束之高阁就是充当摆设,花架子罢了。

除却书籍,古玩玉器等奇巧之物却然更是不少,几乎占满了三个博物架以及整整一面墙,其珠光宝气、其金玉满堂,琳琅满目的玩物叫人看得甚至有些目不暇接。

容苏明走到茶几前倒了两盏茶,一盏留在几上,自己端起一盏走过去坐在了对面窗前的高脚椅里。

雨天冷,茶盏里的热茶腾起氤氲热气,容晗随后走过来,刚把几上另一盏茶端起来,就突然听见身后的容苏明叹道:“若是阿筝还在,也当有你这般大了。”

此言一出,五姑娘的后背不由得有些僵硬。

指尖误触到盏壁,热茶烫得她手一抖险些掉落首重茶盏,容晗看一眼被烫的手指,白皙细嫩的指腹立马红了一片。

忽而她心里生出些不敢转过身来面对容苏明的恐惧,顿了几下,她道:“我比她年长十个月......但她身量比我要高一些,走出去的时候,不熟悉的人还会弄混,喊她五姑娘,而喊我作六姑娘。”

说着,她放下茶盏,转过身来用拇指和食指冲容苏明比出一个短短的距离,开口的时候,神色一改在外人面前的温婉大方,露出阴骘与不甘。

她咬牙道:“她只比我高这么点,但也就是这点的距离,是我这辈子都无法追得上去的距离。”

容苏明静默。

人生来带三毒,谓之贪、嗔、痴,她一直以为容晗是陷在了身外之物的“贪”字上,却原来竟是自己片面了。

想到这里,她一手端着茶盏,另一手反手推开身后的窗户,坐姿也因为回身推窗户的动作由原来的端坐变成松垮垮的侧身而坐。

她的语气带上了回忆的味道:“虽然你生母产你后就去了,没能给你留下同胞,但据我所知,吉荣养你在膝下,大兄和容显也没因与你异母而苛待过你,咱们家里兄弟姊妹十个,说起来,当属你们二房人最多,你上有大兄和容显两位兄长,下面还有容昀、容昫和容暧三个妹妹,棣萼之情该不逊于我和阿筝,亦不差于容时和容映......”

“棣萼之情?”容晗出声打断容苏明,她好似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先是冷声一笑,继而嗤嗤低笑起来,到后来干脆放声大笑,笑到坐进方椅中以掌击几。

她隔着半间屋子的距离朝略显疑惑的容苏明看过来,单手捧腹道:

“我的确自幼羡慕阿筝,阿筝贪玩且好动,以至于你时时得上心看管着她,后来很多次,无论是看见你拎着她的后衣领把她捉回去学习,还是你黑着脸给她闯下的祸事收拾善后,甚至是你带着她离开大宅出去另住,我都是羡慕的。”

容苏明侧坐在窗前,烟雨形成的雾气自外涌入,无声将她周身包裹,那低垂的眉眼以及若有所思的神情,在晦暗的天光与湿漉雾气的衬托下,使她侧脸看起来更加冷峻和疏离,甚至有几分不近人情的样子。

时间已是下午了,氤氲蔽空,雨中的冷风带着江边城池特有的刺骨绵寒爬上容苏明后背。

她下牙不受控制地撞了一下上牙,却又听见容晗道:“既然你都能从缉安司平安脱身,甚至在我面前主动提起阿筝的名字,想来,除了那些以前的恩怨,我如今正在做的事情你也已经知道了,二姊,你们长房与二房三房争争斗斗至今日,这么多年也该有个结果了,你说呢?”

“太固执,则会心盲无明,”容苏明摇头,叹出的气息竟然因天冷而形成一团白雾,在春雨连绵的阴雨天里消散又成型:“我不知你因何而生如此固执,甚至伤害自己生父性命,但阿筝害眼盲之事,咱们得有个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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