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纠结无果
歆阳城说白了也不过就是那么大点儿地方,圈子一个又一个,圈子里外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但在去年之前,花家香十分罕见地和丰豫商号无有丝毫交集,但花春想第一次见容苏明,却非是在二人亲长安排的饭桌上。
那是多年前的一次歆阳商贾私下聚会,她跟阿娘前去凑热闹,却被一个跟在行首身后偷吃东西的人吸引了注意。
她当时远远看了那人片刻,只是单纯觉得此人行为有趣,实在未曾记住对方样貌,一来是因为那人长相着实寻常,二来为因为她当时满心都在徐文远那里。
后来无意间听身边人说那人就是丰豫商号大东家容苏明,她努力回忆了几番,只依稀记起道高挑的身影和一个年轻但模糊的面庞,这道记忆出了错,甚至一度让她以为丰豫大东家是个男人。
可见容大东家虽然名声在外,但本人诚然是个样貌普通甚至毫不起眼的,而且这人还有不少坏毛病,比如爱偷懒不做家事,比如习惯把穿过的袜子随意丢。
是以,当青荷穗儿把来讨债的人带进前厅来的时候,花春想是十分好奇且觉新鲜的——容昭这家伙在外有人了,而且今日人还找上门来了,这事想想都让人不能淡定呢。
“瞧见没,这家真是有钱,连丫鬟下人身上穿的都是缎子呢!”绿甲妇人大概二十出头,拉着身后姑娘的手,进门就开始肆意打量屋内陈设装点,边道:“待你进了门,这些东西也都有你一份的。”
青荷清清嗓子,引来绿甲妇人的注意,向她介绍花春想道:“你们要见我家当事的人,这位便是我家当家主母。”
妇人身上穿着洗脱色的绿甲,虎背熊腰模样,虽在城里一户员外家中干了好几年活计,在村里属于为数不多的见过世面的人,但容家这般的门户的确让她心底有些发怯。
妇人咽口唾沫,暗地里告诉自己绝对不能露怯,便大方朝端坐高椅上的少妇一抬下巴,问道:“容苏明是你妻郎?你是这家的内宅主母?”
花春想抿抿嘴角,虽很想看一出关于容昭的热闹,但当这人真出现在自己面前后,她心底竟然又有些不大高兴,不冷不热道:“如假包换。”
“没想到你家主这么喜欢吃嫩草,”绿甲妇人嘟哝了这么一句,甩甩身后姑娘的手,将人从身后拉出来往前推,边粗声道:“我是带我堂家的小姑子来讨说法的——细妹,你给她说罢,不要害怕。”
花春想扬眉,准备洗耳恭听,名唤细妹的姑娘却又往后连退几步,退回绿甲妇人身后,她好像胆子挺小。
“我妹子年纪还小,这种事要她如何开口嘛!”绿甲妇人恨铁不成钢似的剜一眼细妹,对花春想道:“我来替她说就是,”
妇人管细妹要来个信物,交给青荷代为呈至容夫人手里。
妇人道:“这是你家那口子留给我妹子的信物,如今我妹子的肚子已经三个月了,我带她来向夫人你讨个说法,毕竟我妹子才十七,尚未婚配,姑娘家名节重,且你们容家也是名声在外,今日我家中几十口子人都知我带细妹来你家讨说法,夫人你看此事该如何才妥。”
这绿甲妇人虽出身乡野,但说话听起来却颇为有章法,花春想盯着妇人身后的细妹看,想着以前在家里时,二婶都是如何处理二叔父那些寻上门的烂桃花来着?
哦对,是气势。
花春想偷偷吸口气,气势要既强且厉,不仅要居高临下,而且得趾高气扬,关键是要有正室的派头,以及“这种破事老娘见多了”的不屑。
琢磨到这个精髓后,容夫人顺手把那信物放到桌边,抿嘴轻笑一声,略显两分热络八分不屑,道:“这回的才三个月就寻来了呀,两位别客气,坐,先坐下,大热天来一趟不容易——来人呀,叫厨房快点送些酸梅汤过来给两位客人,尤其是有身子的人不能热着。”
细妹更加惧怯了些,绿甲妇人神色倒是坦然,她在城里大户人家家中做工的时间可不算短,内宅里什么样的手段没见过?花春想这点小伎俩还唬不住她。
“大夫人如此良善,必得佛祖爷爷保佑咧,”绿甲妇人接下穗儿端来的冰镇酸梅汤,一口气痛痛快快喝下大半碗,打了个饱隔,声若洪钟道:“既然夫人处理过不止一桩这种事情,那就请直说罢,留人还是如何?留人最好,不然我这妹子怕是毁一生,旁人口水都能把她淹死。”
相比绿甲妇人的毫不拘谨,细妹则显得太过胆小谨慎,便是坐到椅子里,她也总是低着头,一下下抠着自己指甲。
花春想心道,这两位怎么都这般不按常理出牌呢?
她忙忙在记忆里搜寻见过的类似案例的处理方式,道:“既然今日二位主动寻来我家,想必是心中早已有成算,直接说结果罢,我不与二位拐弯抹角,也望二位坦荡直言,咱们方能有商有量。”
绿甲妇人没想到容家主母又把球给自己踢回来,道:“细妹自幼父母双亡,六七岁起就养在我们家了,如今她若是能落个好人家,顾得上吃穿全得了性命,我公公也算对得起他那早亡的亲兄弟了。”
顿了顿,偷眼打量花春想脸色,绿甲妇人补充道:“说来你们容家主年纪不算小了,听说跟前也仅有一个闺女,待我妹子这胎生出来,正好给家里大姐儿来个伴儿!”
“小女尚不缺玩伴,”花春想觉得嘴角的笑意有些僵硬,她忽然一点也不想笑了,遂平平板板道:“既然细妹决定留下来,那安心留下来就是了,”
然后扭头吩咐身边改样,声音不高不低,语速不快不慢,道:“去请大夫过来一趟,为人捉捉脉象问问平安,逆则调顺则养,顺便再去趟五花儿街铺子请你家主,说家里有事需她提前回来,去罢。”
“敬喏。”改样行礼,应声而去。
容苏明今日去铺子本也无事,只闲来转转,原本就想提前回去陪家人,可还未等她听完刘三军和账房管事的报告,改样就跑来叫她回家了。
改样是容苏明的人,家中发生何事她自不会对自己主人有丝毫欺瞒,容苏明听完因由,半路上脸色就冷了下来。
嗯,有些生气,气花春想的不闻不问,以及气她事不关己的态度。
待生气的人着急忙慌回到家,一头扎进起卧居时,见到的是女儿如意正抱着花春想在吃饭。
小家伙也不知是在吃还是在玩,一条腿高高抬起,脚丫子蹬在她阿娘上臂上,把自己的专属饭碗嘬得叭叭响。
瞧见这副场景,容苏明心中的无名业火顿时消去一半,情绪里留下的多是无奈,她走过来坐到矮榻另端,语调有些冷硬,直接说道:“我没有。”
“嘶……”花春想被已经长出牙齿的如意咬了一下,长长嘶疼,没收了小家伙的口粮,收起了小家伙的饭碗,眼也不抬道:“人拿着信物寻上门的,是你以前常戴的那小荷包。”
“我没有。”容苏明捏着手心,还是这三个字。
如意吃饱饭就开始不安分地扭动着,想要起来玩耍,听见容苏明声音后更是想爬过来要阿大抱抱。
花春想把孩子放到干净的地板上让她自己随便爬,视线随如意的爬动而移动,如意果然到容苏明跟前撒娇去了。
容苏明弯腰将攀着她腿站起身的小家伙抱起来,花春想的视线却没有随之抬起,她陈述道:“我已请可靠的大夫来看过了,日子什么的与你在西就那边庄子停留的时间都对得上,且那姑娘也能细……”
后面的话容夫人说不出口了。
那姑娘还能细说出你容昭身上几处不为旁人不知的特征,比如肩窝的旧刀痕,比如锁骨正中的小黑痣,以及两个漂亮的腰窝,甚至是右脚小拇指下端那道被铁镰割出的伤疤。
真不知道自己不久前是如何听细妹列举完那些证据的,花春想反复告诫自己要坦然,要平静,幸好,她做到了。
“无意间多次见你出入星台,以为你会……”会相中星台的哪位风尘姑娘,花春想顿了顿,道:“不过这回这个也不错,小门小户家的纯良孩子,安安分分也挺好。”
“我去星台真的只是谈事情去了。”容苏明抱着如意,觉得花春想根本就不在乎她的辩解,无论她说什么。
“我知道你是谈事情去了,”花春想看起来和平常一样,不仅仅语气轻快,而且处之淡然,道:“生意人的生意十之八/九都是在声色场所谈成的,我也是商贾人家的孩子,完全理解这些,”
捧茶盏到手心,浅色茶水上似有若无倒映出自己的五官,她继续道:“我没有别的意思,”
偏过头来冲容苏明微微一笑,是温婉大度的当家主母模样:“家里只我一个也无趣,如意有个妹妹也挺好。”
“我们聊聊罢,”容苏明起身,唤奶妈进来把如意抱了出去,再坐回来时顺手从多物架上拿了个孔明锁,道:“我记得曾向你说过,家里除你之外不会再有其她任何人,你为何总是不信我的话?”
“你说一生一世一双呀,”花春想放下茶盏盘坐上矮榻,从榻几下面拿出笸箩,继续缝制未完成的香包。
她话家常般微微笑道:“那听起来诚然是不错的,但日子不是戏本子,没说那种事情是不存在的,至少我不信。”
容苏明问道:“你不信的,究竟是这件事情,还是我这个人?”
“都有罢,对,可能都有的,”花春想手里的针线来来回回,缝制香包不是难事,估计再有几盏茶时间她就能弄好,“我娘追求一生,但结局你也看到了,这种例子太多太多,我甚至都无法一时列尽,两人在一起合适就行了,反倒是你,何必非要在乎这个在乎那个?终不过是徒费心事罢了,若你问我在不在乎你,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花春想手中的针停了一下,但也仅仅只是那一下,她道:“世事难一言尽蔽之,极少哪个男人女人会如信誓旦旦之诺言忠一而终,我非豆蔻少女,更不会不谙现实满怀浪漫,时至今日你还纠结此事的确是我意外的,不过我们,各守本心不是能更好一些么。”
“你何必自苦若此,又何必谨慎若此,”容苏明知道,这次借机而来的试图靠近她又成功地失败了,孔明锁被拧得乱七八糟毫无头绪,干脆顺手将它扔到角落里,起身朝外走去,“这件事,我去处理就好了。”
在那道身影迈出门槛的时候,屋里的女人不慎被针扎破了手指。
天黑的时候,穗儿把消息带回来,说那位叫细妹的小姑娘,真的被容苏明留在了容家,且还被安排在了离书房不远的迢星居。
听穗儿说,容苏明不仅叫人往迢星居送了好多东西,而且还特意从别处宅院调回来两位丫鬟供迢星居使唤,甚至巧样都被安排到了那边。
穗儿替她家主母觉得不平,瘪个嘴闷闷不乐。
花春想在陪如意玩耍,边用金属小勺子刮下苹果沫喂进如意嘴里,边轻轻笑温穗儿道:“你这是无故同自己置的什么气?”
“姑娘!”穗儿放下手里活计,走过来蹲在花春想身边,道:“人都连大带小都一下子住进咱们家里了,您就一声不吭么?”
“吭,当然是要吭的,”花春想继续喂如意吃苹果沫,被小丫头扭头推开,如意娘放下苹果,用湿巾子给如意擦嘴擦手,道:“去把青荷桂枝也叫进来罢,我有话要说,啊还有奶妈。”
穗儿一骨碌冲出去,未几便将人都喊了进来。
起卧居里,如意抱着红布缝制的金箍棒在地上滚圈,穗儿赶紧上前接过花春想手里的火折子继续掌灯。
“喊你们来也没甚大事,”花春想搓着手,走到矮榻前坐下。
如意啃两口玩具,跟着她阿娘的脚步哒哒哒爬过来,一只小鞋子还被她半路蹬掉。
花春想把小丫头抱起来,道:“迢星居里新住了人,你们以后进出多避着些,免得与人冲突,万若,万若是不慎有个什么口角之类,也望你们忍上一忍。”
奶妈不懂其中道道,便规规矩矩唱喏,小桂枝如往常低头不出声,只是屈了屈膝盖作答,青荷与穗儿对视一眼,默了默才称是。
如意一把薅掉自己另一只鞋子,举着就往嘴里塞,被花春想拦下并试图抢出来,“闺女呀,你怎对吃鞋子如此上瘾呐,松了松了,阿娘给你拿别的东西吃可好?”
“不不不不!”如意用力和她阿娘抢鞋子,用力用得两只脚脚都翘起来摇啊摇,叽里咕噜道:“美美大大啊呀都不都不都不打!”
花春想松手,玩笑道:“好叭你咬你咬叭,待会儿吃饭时候你就抱着鞋子啃好了。”
闻言,青荷道:“主母,暮食已备好,可要现在用?”
“可。”花春想应答一声,抱起女儿高高举了下,“如意呀,咱们去吃饭饭喽~”
容苏明薄暮离开,当夜未归。
笑登星台摘桂月,醉卧香怀倾酒杯。秦楼楚馆星台内,既无斗仙声色曲,难寻扑馆犬马戏。
方绮梦一脚踹开虚掩的屋门,提着盖子不知掉哪里的玉酒壶晃悠进来,被门槛绊了个踉跄,嘿嘿笑着化解尴尬,道:“近来着实鲜少见你吃闷酒,遇上什么事啦?说来给阿姊听听咧。”
“滚你个球球,”容苏明随手扔来身边一张坐垫,顺势向后倒在东瀛榻上,笑得胸腔不断起伏:“前些时日去见过易墨了罢,结果如何?”
“明知故问,欠抽呐你,”方绮梦甩掉鞋子爬上东瀛榻,伸手给自己倒酒,慢半拍反应过来道:“你是又跟你媳妇吵架了罢?不然怎么来这里吃酒?”
容苏明拍拍肚子,满腹涩酒,伸胳膊伸腿舒展四肢道:“你说我怎么这么贱呀!”
方绮梦摇头道:“你才知道自己很贱这个事实吗?啧啧啧,容二你这觉悟可不太行。”
“滚呐,”容苏明隔着矮脚几揣方绮梦,朦朦胧胧盯着屋顶上的千彩百绘,感叹道:“当人真难。”
“谁说不是呢,”方绮梦抻着腿踹回去,道:“我早就决定了下辈子进畜牲道,投个大王八当当,一动不动就能活上千百年,哈哈哈想想就痛快!”
容苏明揉眼,赞同道:“是,好吃不过饺子,舒服不过躺着。三儿啊三儿,花春想她不要我,她不要我呢。”
“什么玩意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方绮梦爬起来,收回伸到榻几下的腿,眼角笑出泪花:“你媳妇在外面有人了?还是和以前旧情人死灰复燃啦?至于你如此这般颓废买醉么?容二,春想她也不是那种人罢!”
容苏明抬小臂盖住眼睛,让衣料吸走目中泪,满腔话语化为满喉喑哑,用既长且深的喟叹代替胸中沉闷,道:“叫酒叫酒,可着贵的叫,今儿你东家我买账!”
“得嘞!就等你这句话,”方绮梦扒拉几下桌上的空酒壶,扬声又让酒倌儿送进来两壶酒,还顺便点了几道下酒菜,问容苏明道:“听说是你在外头乱搞,被人家挺着肚子寻上门来了,我就说我春想妹子大度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