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最善控本性,用以极快适应目标,瞧着坐在对面那个满脸淡然的歆阳大商,温大人无端觉得有些头疼,即使她面上是依旧的八风不动。
又是好一阵沉默过后,坐在温离楼旁边的武帅再一次偷眼往这边瞧,却见自家大人依旧抱着胳膊嘴角紧抿,一派“老子诚然十分不着急”的老练沉稳,没有丝毫要开腔讯问的意思。
时间一点点过去,武帅忍不住挪挪屁股,刚准备清清嗓子提醒大人注意讯问的时间——晋律《统执法》中对依法办案的相关官吏有规定,司所府台留缉无罪人以日为限,若愈日不放,稽查台便会出手干涉——身后的屋门处就突然传来阵铁锁链的哗啦啦响。
厚重且严实的铁门被人从外面推开,范成仲走进来,直接把抄录来的证据交到温离楼手里,尔后他又躬身跟他家大人耳语了两句。
温离楼听完耳语,眉心往下一压,低声吩咐了句什么,范成仲叉了手步履匆匆地离开。
铁门再次一开一合,审讯的屋子在短暂迎来了些许外间雨水潮湿之意后,终于又一次变得隔绝起来。
温离楼紧蹙的眉宇悄然已松,她轻嘘口气向后倾身,松垮垮地靠在椅子里,那模样不像是讯问,倒真像是阴雨天坐在舒适的屋子里与人闲聊。
借着审讯房里的火光,与人闲聊的温大人信手翻了几下面前小册,随后示意手下将这个拿给对面的人看。
大人的姿态看起来有些懒洋洋,略微低沉的声音却带着锋刃直逼容苏明而来:
“撞车的双方,一方为大成商号东家容党,一方是裘氏阿胶运货货车,你面前放的乃是武侯誊抄的裘氏阿胶走货单据及相关手实记录,只要有心人多看上几眼,难免就会问张口一句——
容大东家,丰豫和裘氏阿胶的交货日期原本是两日之后,丰豫却为何突然将日期提前到今晨?以往裘氏货车送货丰豫总铺,走的都是古春道车道,至与云摘街交错口后再东去上到五花儿街,且相关路单都有街道司签署用印,往来不查,那么今次货车又为何突然冒着路单不符而逢道必查的麻烦,改道山楂街、路过与乾明街交错口?”
容苏明身无枷锁,规规矩矩坐在黑铁打造的囚椅里,闻言轻轻一哂,对放到面前的东西都并未多看一眼,墙上火把无风而摇动,错杂光线反倒是映照得那张脸一派坦荡。
她开口,声音温和如常,未有丝毫慌张:“丰豫和裘氏的生意合作,往来交易金额每单都未超过一万钱,据我丰豫商号规矩,我身为大东家,这种层面的小生意及压根儿不过我手,如若大人不信,可至丰豫商号单据库详查,若我没记错,与裘氏生意对接的,乃是总铺一位名唤孙实迁的理事。”
“缉安司已传了这位孙实迁过司台,”温离楼单手撑在桌沿,上身微微前倾过来,神色有些晦暗道:“据他指证,改变交货日期及走货路线,是你这位大东家授意他的。”
“是么?”容苏明挑眉,借此强行压下心中如麻乱思,硬生生于毫无头绪中开辟出一块立锥之地以保持自己的冷静,接着,她往后一靠,道:“我要求与孙实迁对峙。”
温离楼点头,手肘撑在桌沿,掌心朝上向对面的容苏明做了个“请”的手势,守在旁边的武侯上前打开囚椅上的铁锁扣,容苏明却坐着未动,“我还有另一个要求,请大人听一听。”
准备转移审讯地点的温大人才从椅子里站起来一半,腰杆子都尚未直起,闻言下意识保持住起身的姿势抬眼向这边看过来,那语气里诚然带了几分意外的欣喜:“什么要求?”
容苏明轻轻一歪头,橘红色火把光亮下,这人抬手指向墙边木桌上放着的从她身上搜出来的东西,道:“那枚玉扳指,请大人一并捎上。”
温离楼视线落在那只羊脂玉扳指上,眼角似有若无眯了一下,“如你所愿。”
……
对于缉安司里里外外的大小武侯们来说,今日可是比昨日热闹忙碌好几倍,而对于司正温离楼来说,今日里的事情可是要比去年缉捕审讯提灯师卞髦还更加让人头疼。
自歆阳商会贴出既阳县工程易主的布告起,先是范氏大东家范钧炳带人闹了歆阳商会,又有因既阳县工程而与范氏有密切合作的大成商号出了事。
几乎同时间里,五花儿街上的苍州商人又聚堆闹罢市,扬言是因为歆阳商会欺负外地商人,将范氏的生意硬抢去给了歆阳本地商号。
而且,易墨今日出手,开始对朝歌林家内宅进行反击,方绮梦作为丰豫大总事而一时陷在范氏在既阳县工程留下的烂摊子里出不来;大成商号容党意外遭遇车祸而身亡,丰豫大东家容苏明明晃晃牵扯其中。
范成仲来送证据时又悄悄禀报,容党次子容显手持利刃硬闯了容苏明家门。
最是讨厌案子里牵扯各方富贵高门之人的温司正简直一个头两个大,毫不犹豫地让范成仲打发人去将那位私闯民宅的缺心眼二世祖容显缉回来,不由分说先关他个十天八天,好杀杀这位爷那冒青烟的傻气。
虽都说法不外乎情,但人人都知道,缉安司司正大人温离楼办事尽公不顾私,可不会管你是新死了爷娘还是刚丧了妻子。
吉荣昏死过去,是缉安司武侯们在容苏明家门前,要把手持利刃的容显上了绳索带走的时候。
吉荣昏倒,同来的容昀被这个阵仗吓懵在原地,几乎忘记呼吸,还是吉荣身边的老妈子反应快,跳下马车领着家仆小厮上前阻拦武侯抓人。
她抓着容显袖子不撒手,推搡中甚至散了头上发髻,奋力嘶吼的模样俨然疯婆似也:“我家昱哥儿乃当朝内阁辅臣,官居二品!今次尔等若敢下我家显哥儿入狱,待我家昱哥儿从朝歌回来,定要你们武侯里最高的头头都吃不了兜着走才可,何况你们这些蝼蚁般的杂碎跑腿儿!!”
拿人的武侯里走出来个小头目,边挥手让手下兄弟赶紧把容显押进车里带走,边招呼剩余的武侯拦开以老妈子为首的容家下人。
他未允手下一人拔刀,只是厉声呵斥老妈子道:“公门执法,妇人休得胡闹,若再不退,官拿了你同归司台交差!妇人,退!!”
声落,以绳索和杀威棍阻拦诸多容家家仆的武侯们齐齐开口,洪声厉斥道:“退!!”
七八位青壮男人的声音齐整整交叠成一道,浑厚俨肃中带着公门的威严与晋法的庄重朝众容家仆兜头砍下,直震得人汗毛倒立。
容家仆们见主母昏厥、公子要被带走,又经老妈子搬出容昱的官威来对着武侯一通厉声呵斥的壮胆,这才气血上涌敢叫嚣着跟缉安司武侯相抗衡,这会儿他们被腰佩朴刀的武侯们齐声一斥,脑子一激灵算是回过神来,立马就怂下来,一番你看我我看你过后,皆都识相地退回了吉荣的马车边。
两方人马这才泾渭分明地分开,武侯身后,容显挣扎着被缉安司的马车带走,武侯为首者上前一步,在老妈子气喘吁吁百般警惕下远远朝马车揖了个叉手,高声道:
“国朝以法治天下,生民百姓莫敢不从者,今有贵府公子持利刃私闯他民之宅,某身为此地武侯长,谨依律法办事,拿人归司台留押,若汝等觉有冤屈,请至缉安司敲响鸣冤鼓,缉安司之外,歆阳提刑司、公府所亦可收你一纸诉状!——武侯!”
众武侯以手中杀威棍重重捣地,木棍撞击地面的声音威慑人心:“喏!”
武侯长抬手一挥:“收队!”
一帮武侯迅速整队,步伐一致地掉头走了。
待那队严如军士的武侯走远后,愣回神的老妈子重重一拍大腿,登即挥着双臂失声惊呼起来,“太太昏倒了,快去医馆寻大夫哇!!......”
......
容家二房有两子,皆为正房太太吉荣所出,即是容昱和容显,二房另外还有四个女儿,年纪皆在两个儿子之后,且庶出。
吉荣无女,庶女中年纪最长的容晗因乖巧可人而被养在主母夫人吉荣屋里,吃穿用度以嫡女身份计,这些年养得好,这孩子相貌才情皆是样样拿得出手,是以宗谱上虽未将她寄到吉荣膝下,但其实早已被当成二房嫡女。
容晗虽离嫡女只是差了宗谱上那么一道手续,但至于这手续为何迟迟不办,那就要看吉荣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旁人揣度不得。
现如今,容党躺在棺材里尸骨未寒,去朝歌给容昱报丧的快马也才离开不到半日,容显因冲动鲁莽而被下缉安司,主母吉荣气急昏厥至今未醒,大成商号乱成一锅粥,容家老姑奶奶当即点了五姑娘容晗出来顶事。
姗姗来迟的容棠趴在他哥棺材上痛哭流涕,听了下人转诉的姑母安排,他擦擦涕泪寻来灵堂隔壁的花厅,姑奶奶在这里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