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潜感到很荒谬,他因公子灵唤药师医治他的举动而联想到常父。
两人如何能相提并论。
荒谬的何止是这件事,当意识到自己手臂上的擦伤,手指关节上的擦伤,都是救公子灵时,为保护他而受伤,越潜感到困扰。
当时无意识下的举动,根本没经过脑子。
窗外月明,月光昭在枝头,夜深寂静,只有远处传来几声虫儿叫。
昭灵躺在床上,烛火映着他的眉眼,越潜跽坐在床旁,手捧一卷帛书,将内容念出。
这卷帛书记载的内容,在越潜看来颇为无趣,都是一些神话传说,虚无缥缈。昭灵很喜欢这类离奇的故事,他今夜很有闲情雅致,甚至对越潜下达一个命令,即为自己读书。
越潜识字不全,幼年受的教育很短暂,遇到他不懂发音的字,或者读错的字句,昭灵还会指导,纠正。
山鬼居南山之麓,以辛夷为冠,腰佩女萝,昳丽多情。覃公猎浍水,遇山鬼于荻沚
越潜读至此,稍作停顿,他端详帛书上绘制的山鬼图,发觉南山山鬼的模样不像似女子。
心里有点疑惑,即便如此,他继续往下读,语调仍是平常。
读至覃公夜间化作凤鸟,飞往南山与山鬼幽会时,越潜心里头暗暗吃惊。
在这个故事里,还讲述覃公的身份,他是融国的第一代君王。
看来正是因为覃公能化作凤鸟的传说,从而融国人以凤鸟为神鸟,融国王族以凤鸟为族徽。
越潜联想到自己年幼时,在苑囿遇见的那只凤鸟,很通人性,它会不会是由人变化?
这一想,又觉得荒诞不经。
抬头去看听故事的人,才发现昭灵已经睡去,睡容安和。
因为信任,而毫无防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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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王宫附近有一片整齐规划的区域供王宫奴仆居住, 这片区域被称作下房。昭灵回宫时,越潜就住在下房,在无数房间中的一个单间里。
他住的房间较宽敞, 家具也齐全,算是下房中的上房了。
天将黑,越潜躺在床上歇息, 听到院墙外车来车往,院中人语声不绝。
无聊时, 越潜会偷听院中的奴仆交谈,下房的房间建得密集, 隔音又不大好。这些奴仆服务于王宫,不少能出入王宫禁地,知道宫里的许多事情。
譬如国君的宠姬申姬一直想怀孕, 甚至不惜求助巫女;譬如莫敖(官名)的儿子目中无人, 竟敢驾车在宫道上驰逐,被乘车路过的太子训斥, 并命人鞭打;譬如中大夫郑昌曾是照顾公子灵起居的保官, 有个孙子叫郑鸣,诸如此类的事。
偶尔越潜也会听到他真正感兴趣的内容, 关于云越的消息,一点一滴,对他都弥足珍贵。
今日, 越潜仍旧在听院中人闲谈,聊的大多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但就在这些人絮絮叨叨的说话声里,夹杂着几声鸟叫声。
在苑囿长大的越潜能辨识许多鸟类的叫声,这几声鸟叫不是城中的喜鹊杜鹃等鸟儿发出, 而是山林里珍禽的叫声。
越潜骨碌爬起身,推开房门,寻声而去,在东侧的一间屋子里,找到声音的来源一个捕鸟的老奴,他携带着一只装珍禽的大鸟笼。
屋中灯火昏暗,只模糊见得一个干瘦的老头背对着门,床边放着一只大鸟笼,笼子里有一对珍禽。老头正坐在床上整理衣物,他遭过刖刑,一只手缺失手掌,但不影响做事,动作仍很麻利。
越潜唤道:姜刖!
几乎每年,姜刖都会进宫,亲自向国君献上他捕获的观赏鸟类。为国君捕鸟,是他的职责。
姜刖闻声回过头,看向站在门口的年轻男子,此人身穿侍从服饰,衣冠楚楚,他没认出来,也不敢认,只是问:我们认识?
是我,越潜。越潜猜到自己变化极大,走到灯前,自我介绍。
姜刖起先那表情不可置信,渐渐认出眉眼,激动地抓住越潜的手,惊呼:啊,阿潜!
他把越潜上下打量,又惊又喜:阿潜,真是你!我只听说你被人带走,却不知你如今也在王宫听差!
姜刖,自我走后,常父还好吗?越潜最在乎的,莫过于这件事。
姜刖拉着越潜到床边坐下,与他交谈:老常还是一样,就是腰不大好,老毛病你也知道。
我今儿见着你,回去得跟老常好好说说,他常念叨你。
姜刖见着故人,心中高兴,说个不停:自你走后,樊鱼搬去和老常住,我起先还错认他是你,还以为你怎么回来了。
姜刖和樊鱼以前不熟,后来樊鱼跟常父住一块,才熟络起来。
对方不停说,越潜一直听,十分专注,就像怕听漏一字,来自苑囿关于故人的消息,是何等珍贵。
若是今日公子灵没有回宫,仍住在别第,越潜可能就遇不上姜刖,两人想要相遇,恐怕得再等一年。
姜刖举起油灯,将越潜的衣冠照了又照,他很唏嘘:你如今享福啦,我早就说你有出头的一天,不像我们这些老骨头。
他难免自哀自叹一番。
越潜默然,低眉垂目。
唉,我怎么就抱怨起来了,我该高兴才是。
姜刖一扫面上的惆怅,忽然欣喜道:今日见到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不知从哪里得来一笔横财,说要赎我,让我跟老伴回去养老。我而今快六十岁,年老不中用啦,趁着这次献鸟,正好跟国君请辞,国君应当会允许。
听到这话,越潜立即问:可以用钱赎出苑囿奴?
姜刖一愣,点头:可以。
你想又病又老的奴人,能有什么用处。不过,你要是想救老常,得有一大笔财物才行,还得有门路!姜刖猜测到越潜想做什么。
姜刖劝道:你能逃出苑囿,就别再回去,那不是你能拿出的钱财。阿潜啊,你好好活着就行。
常父常跟我唠嗑,说他老死就等于归家,魂儿啊就逃离了,魂归云越和妻儿团聚,他看得开。姜刖揩去老泪,心里有对生老病死的忧伤,自个年老一身病,也常觉得没有多久活头。
越潜岂能不管,此时心里犹如翻江倒海一般。
魂归云越,与家人团聚,那是无数正受奴役,或者死在押往融国路途的越人心愿。
屋中一盏小灯,灯芯燃去大半,两人坐在一起,姜刖谈了许多自越潜离开后,苑囿里发生的事情。
从他讲述中知道,如今苑囿的奴人已经有一百余人,这些奴隶大多是越人,他们从事的不只是捕鱼,还有伐木,割漆。
阿潜,我听新来的越人说,如今云越人有个土王,名叫黎佗,是你亲戚吗?姜刖压低声音,说前不忘朝木门瞟一眼。
门关得很严实,他又特意压低了声音。
不知是何许人,多半是南郡梦泽一带的夷人酋长。越潜的语气很平静,而今的土王不仅不是家人,而且毫无关系。
梦泽一带住着夷人部落,那地方不是湖泊群,便是原始森林,没有得到开发,当地人的生产较落后,文化也比较原始。
融兵攻陷云水城后,云越国的一些百姓向南遁逃,有的进入梦泽,与夷人杂居。
越潜的父兄死后,云越政权就已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