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台眯起了眼睛,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方岚的情形。
不是在洪崖洞的火锅店。
而是五年前,成都宽窄巷子的一家酒店旁边。
那年詹台尚不满十五岁,刚入江湖不久尚无半点名气,吃尽冷眼和苦头。他手头拮据得紧,做事就没有挑挑拣拣的余地,前一晚上接了个捉鬼的单子忙活整夜,早上七点才迷迷糊糊回到借住的青旅。
青旅隔壁是一家连锁快捷酒店,此时不知为何,密密麻麻围了一圈的人,隐约听到争吵的声音。
他此时困倦得紧,本不欲多管闲事,只漫不经心地朝人群之中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便再也挪不开目光。
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脸上娇憨的婴儿肥尚未褪去,却已经漂亮得惊人。她急匆匆地,怀里抱了个包裹着襁褓的婴儿,挣扎着往人群外冲。
她的身后,拖了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美妇,嘤嘤啼啼哭劝:“...不关我们的事,你就不该多事…何况这婴孩眼看就要咽气,救回来也是受罪…你惹这个麻烦做什么…”
那女孩急得脸颊绯红,猛地回头,波浪状的长发甩在了身后母亲的脸上:“孩子有没有救,是医生说了算的!看见了却装作看不见,那我良心过不去!”
她甩开母亲的钳制,冲出了人群,站在路口却显得有些茫然。
詹台心念未动,脚步却已先行,上前几步凑近她,开口道:“前面路口右转,再过红绿灯就是儿童医院。”
她明显松了口气,冲着他点一点头,说:“多谢!
她跑得很快,与他擦身而过的时候像是撩起了一阵清风。
詹台下意识地朝她怀里的襁褓看了看,霎时愣在了当场。
难怪!难怪旁人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这婴孩双目白盲奄奄一息,样貌如此可怖骇人...是因为她是转世的童道婆啊!
詹台再不能置之不理,拔脚追上她的脚步:“我和你一起去!”
她回过头来冲他笑着点头,唇角梨涡若隐若现:“谢谢你,小弟弟!”
小弟弟?詹台一愣,这才猛然惊觉,尚未满十五岁的他自己,刚刚才高过她的肩膀。
他们在医院等待的时候,她的家人找来了。
不是刚才那个哭哭啼啼的中年美妇,而是另外一个与她差不多同岁的高大男子,面貌英俊,风度翩翩,站在她面前,满脸不赞同。
“我知道你是想做好事,但是我们毕竟是一家人出来旅游,这样耽误大家的行程,岂不是给旁人添了麻烦?”他的语气如沐春风般温柔和煦,却字字句句都带了道德高地的指责。
她的脸有些涨红,像是想替自己辩解什么,却三言两语被他扣下来的帽子说得无地自容。
詹台在心中冷笑数声,对那个道貌岸然能言善道的男子充满了鄙夷。
可是她却到底被他说动了,倔强地咬着唇,冲他道了歉。
他们要离开之前,她偷偷拉住詹台,塞给了他一沓钱:“你拿着。抱歉…我不能陪你一起。”
她低下头,继续说,“如果孩子救不回来,剩下的钱…就留在医院吧。”
说完,她抬起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又抿着唇摇了摇头:“不,如果还有剩下的钱,给你买件衣服吧。”
他此时形容落魄,看起来就像个邋遢的小叫花。
羞愧感蓦地涌了上来,他在她面前张口结舌。
不远处的高大男子不耐烦地催促着她,她转身追上那人,却在离开之前抱歉地冲詹台笑笑,唇角梨涡若隐若现。
她的善意不能被欣赏和感知,是最大的亵渎。
怜惜与慨叹油然而生,詹台深深深深地遗憾。
五年后的洪崖洞,已成少年的詹台,再一次遇到她。
隔着五年的时间,她褪去了婴儿肥,剪掉了卷曲的长发,她穿着黑色衣裤,带着满身的萧瑟和冷硬。
像一个仇恨的寡妇一样,坐在他的面前。
十分眼熟,但是苦思冥想,他始终难以回忆起来,直到他抱着疑虑,第一次带她去见了童道婆。
“存善念有大爱。”她这样夸他,冲着他赞许地笑了笑,唇角若隐若现的梨涡,却像是轰鸣的雷点撞进了他的心底,勾起了他心底所有的旖念和不甘。
五年时间,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家人又都去了哪里?为何会从一个善良质朴的普通人家好姑娘,沦落到了三教九流的江湖之中,还摇身一变,顶着“阴山十方”妖女的名头?
詹台不能放手,也不愿放手。
童道婆的警告被他抛诸脑后,从此天长水阔,他处处相寻。
她曾经一次又一次怀疑地问他,你到底喜欢我些什么?
他云淡风轻地笑着自嘲,说:“喜欢你漂亮呗。”
可是同样的容颜,是陆幼卿眼中的战利品,带给她两年的苦痛和无尽的伤害。
在詹台的眼中,所谓美貌,不过是她抱歉又娇憨地回眸一笑,唇边若隐若现梨涡两点。
这世界上,从来都没有无缘无故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