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幻梦(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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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清理佛堂的日子,这段时间陈臻将这里的一砖一石都记得清清楚楚,打扫也得心应手。老人们上的香烧出一炉又一炉的灰,但他们还是不安心,面相也越发老了,尤其那个老太太的变化最直接,也许因为陈臻对她印象深,总感觉她的整张脸皮好像快要掉下来,松松垮垮的。他也不再主动提起要帮对方念经书,他怕,有时候甚至不敢和老太太共处一室,找理由飞快躲出去了。

老太太反倒喜欢缠着他,说有他在旁边更安心,话虽如此,她真正能够安睡,还要归功于药物。因为医生不能时时过来,所以陈臻只能硬着头皮,将那些他分不清是提供营养还是影响精神的东西打入老太太的身体。

飘远的思绪被及时扯回来,陈臻缓缓吐出一口气,耳根微红,刚才他联想到了自己夜里的怪梦,动作也不自觉停了下来。这几天梦境有了变化,他开始看见佛像的肚皮轻轻颤动,宛如临产的妇人,有活物藏在里面,将要破开这层障碍出来。他知道自己在害怕,但越怕越好奇,顶着犯心脏病的压力,他一步一步靠近,当他和佛像的距离近到一伸手就能碰到,它的肚子忽然不动了。

陈臻讶异,下意识将掌心贴了过去,一瞬间,那处猛烈地抖动起来,他感觉自己的手被软绵绵的质感包裹住,一股吸力将他往里拉。他也着急地往外扯,用力也扯不动,慢慢连手臂、大半个身子都陷进去了,然后整个人消失在佛像的肚里。

里面一点光都没有,很黑,却宽敞到能容纳一个成年男人。他掉进一堆湿黏的、柔软的东西中间,那东西还会蠕动,用故意拉长的声音喊他:“过来……过来呀……”陈臻不敢起来,因而对方愈发大胆,伸出拉长了的“手”,好多好多,一些抱着他的腰,一些勾着他的膝弯,还有一些钻到他的唇缝里摸来摸去,像要逼他答应。

随后陈臻就醒了,周身黏糊糊的,仿佛真的被从头到脚摸了一遍,舌根也是麻的。

最为尴尬的是梦境往往带来生理反应,陈臻也说不明白,为什么关于佛像、大肚和黑漆漆房间的梦会引发情欲的高涨,他总要自己释放出来一回,才能继续入睡。周围一点其他声音都没有,只有他低低地呻吟,这种感觉实在过分奇怪。但他依旧没有一丝恐惧,与疗养院的鬼影、鬼声带给他的感觉不同,佛像内的东西只传递出柔和的安全感。

“唉……”陈臻叹息,手上的工作还没完成呢,没时间胡闹,他赶忙收敛心神,将垃圾扫起来。

然而,几分钟后,某种物品断裂的响动骤然传来——他茫然四顾,直到一串符纸从上面掉了下来,就落在眼前,他才反应过来。没等他做出下一步判断,不光身旁的柱子,连同其他柱子上的符纸,也一并断裂了,如雪纷纷扬扬掉了一地。

这下陈臻连眼睛都不敢眨,手心里攥出汗,视野内的景象仿佛某种预兆,令他像个木头杵在原地,好一会才记得要通知刘姨。没多久,刘姨就领着人赶来了,平常云淡风轻的她也满头大汗,紧紧抓着陈臻的手臂:“小陈,小陈,你千万别乱跑,乖乖待在这里。”

陈臻刚从那股无形的心理束缚挣脱出来,有些腿软,确实只能傻傻地站着,看他们一边念经点香,一边恭敬地双手捧起符纸锁链,重新连接、加固,再次一圈圈绕过柱子挂好。整个过程中,没有人抬头直视佛像,哪怕一分钟,而陈臻无事可做,反倒紧盯着供桌后方腆着肚子的身影,目光中,那肥胖的腹部好似猛地一抖,又迅速平复下来。

“一定是看错了。”他自言自语,身体却很诚实,不自觉夹紧双腿。

在那以后,疗养院里的气氛逐渐变得有些怪异。

陈臻估摸是佛堂里发生的异状令大家紧张起来了,本就神态憔悴的老人们愈发提不起精神,忙碌的员工也像鹌鹑似的,除了日常工作,什么话都不敢讲。连刘姨都挂了一对大大的黑眼圈,衬着她涂得鲜红的嘴唇,更让人看出她的不安。她也不像从前那般喜欢拉着陈臻说话,独来独往,偶尔陈臻还能撞见她和其他人争吵,具体说些什么,他听不清楚。

整个疗养院,似乎只有陈臻一个人置身事外,茫然地、日复一日地清扫佛堂。那些重新整理过的符纸不知为何捆不牢固,有几根垂下来,被风一吹就“簌簌”地动。他兢兢业业地向刘姨报告过,但发现没人来处理后,就懒得再做无用功了,反正这些东西也吓不着他,一串串纸而已。

如果说大家不重视佛堂了……倒也不是,好几晚陈臻从梦里惊醒,都能看到原来紧闭的门窗被人打开,从佛堂中映出一点灯光,只是不知道那些人在里面做什么。老人们拜佛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哪怕是陈臻,看着一群腰骨不好、腿也不好的老人跪拜在那里,都要在心里敬佩他们的虔诚。

可老人们的神态无一例外都掺杂着恐惧,走进佛堂后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那股香火气弥漫在四周,非但不能安神,反而逼迫他们手脚颤抖,被扶起来时也好似马上要倒下来。陈臻无法确定他们到底是害怕日常侵扰的“鬼魂”,抑或惧怕佛像中的东西,又或者,两者具备。

但陈臻越发相信,佛堂中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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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的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佛,佛像中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玩意。休息时他曾偷偷用疗养院里差劲的网络查过,没有佛像会造成这样,更不可能在佛堂里缠绕大量的符纸。

他试探地问过刘姨,对方也支支吾吾,讲不清楚,被问烦了还会骂他多管闲事,整个人暴躁得很。陈臻只得噤声,见她顾不上平时的体面,匆匆忙忙上楼,便自己思忖片刻,心底对此的兴趣却愈来愈强烈了。

另一件令陈臻有点在意的事情,是他的梦,犹如一幕连续剧,现在一进入主题,就已经是那个昏暗的空间,周围湿答答的。他站不稳、坐不住,惶惶不安地想要爬起来,但底下软绵绵的玩意粘人,无数的“手”向他招来,动作间蕴含着觊觎、喜爱、渴望等情绪,强烈到无法被拒绝,最终陈臻满身都是沁出的汗水,深陷其中,连衣服遮掩的地方都覆盖着不停蠕动的东西。

那东西确实有一套理直气壮的规矩,先是顺着腰身往上摸,戳弄他的嘴唇,等他受不住了,漏出一点缝隙,它就立即蹭到里面勾着舌头玩耍;然后一通咂咂吮吮,陈臻往往理性动摇得快,身子倏地软下来,对方紧追不舍,开始从各个方向探入衣服里;陈臻忍不住挣扎,随即,抗拒的动作被强势镇压,那阵“过来……过来啊……”的呼唤一个劲朝他脑子里钻,令他退无可退,一边战栗一边被迫承受对方更深入的抚摸。

在梦里他看不见自己的样子,想必不怎么好看,又怕又乱,发丝黏在脸颊上。

惊醒后,陈臻有些发懵,恍恍惚惚,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满脸涨红地收拾被弄脏的裤子和自己。不知是梦还是真实,偶尔他会听见附近传来熟悉的叫

声,很轻、很飘渺,仔细去听就没了。

这种微妙的慌乱感跟随他一同进入佛堂,开展每天雷打不动的工作,陈臻抬起头,佛像半卧半坐,平日就感觉鼓胀的肚腹好似更饱满了,几乎垂到莲台上。他揉揉眼睛,些许淤泥般漆黑的液体凭空从底下流出,黏腻无比,好一阵才滴到供桌。

陈臻下意识走过去,伸手搬离香炉和其他贡品,那些黏液慢悠悠地淌开,他忍不住去碰,指头瞬间被菟丝子一样攀附的液体粘住了,还散发出一股浓重的香火味。他直觉这并不是他能够处理的,连忙跑出去叫刘姨,对方也不敢独自前来,领着四五个员工,刚踏进来,她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趁机问:“刘姨,这是怎么回事?”

刘姨勉强挤出笑容:“佛像里头安置了东西……时间久了,就容易漏出来。没事,没事的,小陈,只要有你在,会没事的。”说到后面,她好似神情恍惚了,喃喃着,其他几个人也表现得不太正常,念叨着稀里糊涂的话,浑身发抖去收拾不断流淌下来的黑色粘液。

究竟是为什么……

陈臻打心底感到一阵恶寒,虽然刘姨有时候神神叨叨的,但如此直白地向他投来猎食一般的目光,还是头一回。许久,他看着佛像终于不漏出黏液了,供桌也整洁如初,才迎上去:“刘姨,接下来我还要每天过来做清洁吗?”

对方过了片刻才回过神,直勾勾地看了他一眼,说:“不,不用了。小陈,你先回去休息,休息好了,后头才能轻松些。”

看样子继续问也不会有结果,陈臻索性回屋睡了个午觉,直到傍晚才起来。食堂里很清静,没什么人吃饭,说实在的,他对疗养院里还剩多少人始终没有具体概念。除了住客们的房间,平日走在大楼里总感觉空荡荡,一直没听闻对外招聘的消息,所以他也把握不准到底缺人还是不缺人。

又或者,人少了,但某些非人类的东西多了,最近经常有员工或者老人目睹,以至于药品的消耗越来越快。陈臻直觉这并非好事,敬而远之。

七月中旬,雨水好不容易减少,陈臻嗅着已经没有湿腻感的清新空气,别提有多高兴了。与他截然不同的是这里的其他员工,包括刘姨在内,每个人都耷拉着眼皮,仿佛很久没睡着,面色发白,看着竟是比日日在楼里四处走动、干活的陈臻还要惨。

佛堂本身似乎没再出现怪事,夜晚时不时的灯光也熄灭了,他偷偷打听佛像是什么,老太太昏昏沉沉,只肯透露大家都叫它“生佛”,佛里装了东西,其余就一概闭口不答。

而且老太太生得越发瘦削了,佝偻着腰,躺在床上像一颗干瘪的虾米,每次陈臻帮忙做检测的时候,都怕她突然就不喘气。幸好机器报出的数据依然维持在正常范围,否则,他真要整天担惊受怕了。无论白天、黑夜,老太太总做梦,醒了也浑浑噩噩,嘀咕着“不是我”、“杀了你们”、“没福气”之类的怪话。

陈臻将心思藏得很好,即便对疗养院的另一面有所猜测,但没有贸然表露出来。

近些日子,还能起身的老人仍旧执着于拜佛,刘姨每次都会叫来陈臻,说他“有缘”。另外,其余和佛堂有关的事情也让他经手,比如更换当贡品的鲜花、水果和整理供香等等,刘姨似乎将自己经常做的事情都交给他了。陈臻不明所以,有一次他做得快些,正要将东西送过去,在门外恰巧听到刘姨和人交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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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只有他合适”、“关起来”、“要找好时辰”之类的话,语气严肃极了。

他抓抓耳朵,觉得自己偷听的行为不太妥当,又确实好奇,舍不得离开,就往外挪了几步,将身体隐藏在阴暗处。刘姨的言辞随着交谈的深入而越发激烈,几乎到了争吵的地步,很快,一个虚弱的男声阻止了他们,像是真正主事的家伙:“早点开始……必需的……怕封不住了……”

陈臻喉头发痒,忍住想咳嗽的冲动,一直等到那些人离开,才判定刚才说话的除了刘姨和其他员工,还有疗养院真正的老板。那个中年男人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不少,不知为什么事情如此操心。

“谁?”

刘姨的声音令陈臻回过神来,他假装刚刚赶到,张口便道:“刘姨,我把东西整理齐了。”

见他露面,原本有些恼怒的女人迅速换上和善的表情,但陈臻目睹了全程,只觉得她面目狰狞。他定了定神,急忙转移话题:“我,我好像见到老板了?”

“是啊,疗养院进的新员工都走得差不多了。”刘姨装出苦恼的样子,“老板说,要不暂时不招人了,省得外头总是乱传。小陈,你应该不会信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言吧?我们这里可是正规的疗养院,不是什么没规矩的地方。”

陈臻对上她探究的眼神,赶紧摇摇头,表示自己一心一意为工作,从未听过什么流言。

刘姨这才站直身体,神色缓和,似乎把他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好了,你也该回到岗位上了。过几天有一场非常严肃的礼佛仪式,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准备。”

“嗯。”

暂且糊弄过去,但陈臻依然不怎么高兴,因为从这天开始就断网了,连电话都很难打出去。据说是铺设的线路被什么动物咬断,加上没有专业人员留守,一时半会修不好。

本来陈臻还想着,网上没准有关于“生佛”、疗养院闹鬼等消息,正要付诸行动,就遭遇了滑铁卢,一股气憋在胸口散不去。除了这些,他还想找找解梦的说法,这段时间他的梦变得更加诡异了,那东西使劲纠缠他,一睁眼他就周身乏力,手脚酸软,仿佛被吸了阳气……他不清楚到底是梦,抑或真的被缠上了。

唉……

陈臻越想越头皮发麻,赶紧抛开不着调的想法,老实说,其他地方都还好,只是梦里一直被摸啊舔啊,他没忍住,经常很快就泄了。在梦里高潮,醒来又自助,这么下去,没多久他就要被折腾成肾虚了。

梦里本就没有道理可言,他总不能逮住梦里的东西大喊大叫,要对方乖乖的,别动手动脚。呃,那东西到底有脚吗?陈臻从没看清过它的长相,只知道它喜欢伸出大量的“手”,湿湿黏黏,和那天从佛像里漏出的液体差不多感觉。

无聊的时候最难熬,陈臻很难不回想到那些莫名的梦境,完全没办法理解,到底是自己没谈过恋爱造的孽,还是疗养院真有什么地方闹鬼。可佛堂就在附近,没什么鬼物会这么大胆闹事吧?就算闹,也不该抓着他一个人折腾——经过调查,陈臻发现那几个得了疯病的人要么听到怪声,要么见到奇怪的影子,唯独他不断做梦,进佛堂里也怪事频生,弄得他内心百感交集。

或者说,疗养院就是有问题的?

这个念头一出,陈臻立马来劲了,从头开始琢磨:空气中奇怪的香火味、鬼魂作祟以及渗出的粘液,无一不表明疗养院是有秘密的。发疯的护工等人不知看到了什么诡异的景象,将自己吓得精神失常;至于刘姨和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不允许大家讨论鬼怪相关的事情,而且陈臻还偷看过他们把包裹着床单的东西搬进佛堂,大约是人。只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又为什么匆忙将人送下山。

住客们个个憔悴不堪,现在基本上靠药物度日,却仍旧惊悸,有时候像陈臻这样自诩年轻力壮的人,都会抗拒走进那些死气沉沉的房间。

如果再回到佛像身上——陈臻回忆起梦中自己是碰到那个圆鼓鼓的大肚子,才有后面一系列事情发生——那么,腹部是单纯为了复刻形象才做得这么大,还是里头真的如刘姨所说,放了不为人知的东西?

怀着一腔疑惑,他对疗养院的阴暗面越来越在意,但刘姨警告过他,在不被允许的情况下,是绝不能踏入禁地的。更何况,这段时间佛堂处于真正的关闭状态,要为接下来的大型祭拜做准备,刘姨说这话时,眼睛一眨不眨,就这么看着陈臻:“你有机会进去的,这里的人,没有谁比你更合适。”

陈臻狠狠打了个寒颤。

心里已经给疗养院打上“邪教基地”、“传销窝点”之类的标识,可四周山林茂密,山路漫长崎岖,他一个人肯定无法离开,因此陈臻只好和众人虚与委蛇,该干活干活,该休息休息,一点都不勉强。

礼佛仪式被安排在周六的傍晚,这又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很少有快要入夜了才举行仪式的。但刘姨安慰他,是老板一家要过来,为了迁就他们的时间才如此决定。

陈臻的角色并非某个老人的护工,而是仪式的真正参与者:他得了一套繁复、宽大的礼服,尺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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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到他穿在身上就像孕妇装,身前空荡荡的,走路都不方便。礼服上绣着大量类似经文的符号,蜿蜒重叠,看得人眼花缭乱。刘姨向他强调,这是仪式必需的东西,如果他不穿,那么老板对他就会有看法。

所以陈臻抱怨归抱怨,还是乖乖换上了,正巧他也想看看,在仪式上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与他相反,其他人更加颓靡,眼下泛青,情绪却很亢奋。尤其是刘姨,亲自为陈臻整理衣领,还提醒他不要将衣服拉得这么紧,前面要留出空间。从她的神情里,隐隐能看出一种莫名的喜悦,以及即将尘埃落地的宽裕感。

礼服随着步伐一晃一晃,很重,陈臻每走一步都难受,又不能脱下,只能听从指令,尽量减轻痛苦。忽然,一阵喧闹的鞭炮声响起,惊得他一个激灵,这时候天边已是红霞大片,夜幕即将落下。

对于疗养院来说,鞭炮和燃烧后的硝烟就像立在大楼之间的佛堂,格格不入,某种程度上又显得意外和谐,最起码,老人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员工们也来齐了,基本都是和家族有关联的人,老实地站在两侧,留出中间一条落满红色鞭炮碎屑的道路。

陈臻被人引着慢慢向前,因为头上还顶着东西,他没办法将头抬起来,所以无从观察周围人是什么反应。

他只听到说话声也密集起来了,老板一家也站着,就在佛堂门旁,但谁都没有进去。等他来了,鞭炮正好烧完,周遭一下子恢复寂静,反倒更诡异了。陈臻不禁偷瞧,这场礼佛仪式果真声势浩大,人多,比他认知中的疗养院的人口还要多;鞭炮也多,佛堂门口的地板都被盖满了,踩上去软绵绵的。

这让他觉得整件事更加破朔迷离,有必要吗,谁家会在偏远的疗养院里摆这种架势?

进入佛堂内部,灯光亮起,浓浓的香火瞬间压过硝烟味,呛得陈臻连连咳嗽。刘姨走在前方两三步的位置,听到动静后放慢了速度,变成只比他稍近一点,压低声音说:“嘘,别出声。”

陈臻将喉咙的不适感强忍下去,一看,他不由得愣在原地,只见供桌前的几排拜垫都被挪走了,只剩下正中的一个。刘姨拉了拉他的袖口,示意他跪下。

闻言,陈臻无奈照做了,对方又围着他绕一圈,将礼服的下摆扯出,完全罩住下半身。这姿势倒是有点像面前挺着肚皮的佛像,陈臻百思不得其解,也不清楚仪式持续多久,脸上涂的一层粉底混着细汗,黏糊糊的,连同他嘴上被强硬抹的唇膏可能都化了——佛堂里有这么热吗?

弄完这些,刘姨站起身来,她的嘴唇倒是发白的,像被冻坏了,说起话也有气无力,尽是些陈臻听不懂的内容。那些老人和老板一家都留在门外,但也跟着念诵,陈臻仔细去听,偶尔能听到一句半句从老太太的经书看过的。

刘姨的语速很快,没一会就讲完了,她又取来三支香,诚惶诚恐地上前,插入香炉里。她观察了几分钟,发现香没有断,又谨慎地看了眼佛像,依旧没有奇怪的地方,这才狠狠舒了一口气。紧接着,刘姨朝老板丢了个“万事俱备”的眼神,再转到陈臻身后,双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小陈,就差最后一步了……”

起初陈臻没感觉什么不对劲,随即后颈像被什么蛰了一下,很轻,是非常尖锐的刺痛,他下意识抬手去摸,但刘姨力气很大,死死压住他。不,不只是她,陈臻身体发麻,心跳也很快,浑身上下不易察觉地颤抖着,怎么都提不起力气。而那几个人使劲压制住他,直到陈臻彻底失去挣扎的能力,他们又分散到四周,将原来捆在柱子上的符纸锁链解开,分别绑在他的手脚上,将他摆成仰躺在佛堂正中的姿势。

陈臻动弹不得,汗水顺着额头流入衣领深处,发丝黏黏的,画好的妆容全糊在脸上。但他依然是美的,白且清秀,哪怕是刘姨都禁不住多看了几眼,接着后怕地移开视线。陈臻全身上下仅有眼睛还能转,他看见刘姨把用过的针管放好,然后带着其他人走出佛堂,把那扇厚重的大门合拢。

光线一点点变暗,入夜了,香炉里的三支香还在慢慢烧着。

不知道是药物作用,抑或香火味道里混了别的东西,总之,陈臻不仅疲弱,而且意识越来越模糊,视线中所有东西都蒙上了一层迷离的微光。再细看,四周的事物又好像骤然扭曲起来,他一声声喘着粗气,分不清自己身处何方,也记不清上一刻的遭遇。

“来了……你来了……”

晕乎乎的陈臻感觉像在水上漂浮,一上一下,但那个声音如此清晰,一点一点离他越来越近了。等他反应过来,声音已经从最初的孩子一样的声线,变为男性低沉的嗓音。

对方又一次重复:“你来了……来了……终于……”

难道自己在做梦?

眼前的物体的轮廓有了两重影子,黑的、红的,还是白的,他根本看不清。佛像高高在上,圆鼓鼓的肚腹比平常看到的更大、更肥美,好像吹足气的气球,再多就要爆炸了。陈臻的脖子很僵硬,费了很多功夫,也只能看到佛像的肚子,那里一颤一颤的,本应是坚固的木质,此时却成了柔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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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有什么东西在里面顶来顶去。

是谁呢?

他瘫软无力地躺着,化掉的膏体黏住嘴唇,令他格外不舒服,不自觉埋怨了一句。听见他的声音,佛像的肚腹猛地一顿,随后鼓动得更激烈了,隐约能看出当中不安分的东西的形状,这里一根,那里一根,交错纵横,像无数根粗壮的麻绳勾结在一块。他又捕捉到那个好听的声音,不怕,像说在他心尖上,在欢快地说:“你来了。”

陈臻不由自主应了一声:“嗯,我,我来了。”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在这一声回应后,佛像整个膨胀起来,不光是肚子,连身体其他地方都变得膨大,腹部动得越来越快,最终,一条长长的裂缝出现了——

陈臻眼睁睁地看着,从佛像里钻出的东西臃肿而又怪异,浑身漆黑,随着它的行动,浓稠的液体被留在它经过的地方,湿黏黏的。他的脑袋转不动了,没有一丝恐惧感,反而想到之前看到的液体渗漏,恍然大悟:哦,原来就是这东西造成的……他勾起嘴角,为自己解决了疑问而高兴,这是发自内心的情绪。

“你……”那东西消失在陈臻的视线内,然后,黏答答的声音来到他的脚边,“不一样……喜欢……”它从未试过这么接近一个人类。

陈臻突然觉得不安,身体里的警戒一点点冒出来,本来还在笑,这会又呜呜咽咽了,使劲挣动着,拉得符纸“沙沙”作响。对方似乎被他吓到,刚贴上脚踝的“手”立即无措地缩了回去,又等了几分钟,才小心翼翼往上摸,痒,弄得陈臻一阵阵乱抖。

大概真的是梦?

不,梦境没有这么真实——

陈臻的呼吸越来越快,心口响得厉害,仿佛下一秒心脏就会从里面跳出来。那东西破了佛像的束缚,有些厌恶地挑开绣满经文的礼服,一直慢悠悠地爬,蠕动着钻进里面。它的体型不算很大,可浑身湿腻腻的,令陈臻受冷了似的,不住地颤动眼睫。

他还穿着一套贴身的长袖、长裤,三两下就沾满对方外皮分泌出的黏液,变得皱巴巴。但陈臻身体更软,顾不上这些,像被抽了筋骨一样哼唧:“不舒服……呜……”

对了,解开,已经攀附到腹部的东西非常灵活,伸出大大小小的“手”剥开扣子。礼服完全盖住它的躯体,即便它生得有些肿胀、怪异,但有了这层遮掩,倒是不那么骇人了。陈臻只感觉下腹沉甸甸的,好像怀孕了一般,想要伸手掀开,却被顺着手臂爬上来的软物抓住手腕。

趴在身上的东西很冷,但他很热,汗涔涔蜷缩着手指、脚趾,一种奇异的压迫感涌上心头。这时候,陈臻的大半个身子都被包裹住了,对比刚刚还完好的佛像,他眉眼低垂,面白如玉,反而更透露出柔软和善的性格。唯独嘴唇艳红,不一阵,原本在皮肤上徘徊的黏糊糊的东西落在了他的唇上,陈臻下意识张开嘴,凉凉的,犹如含住了一条游过水池的蛇。

可疗养院里没有蛇虫,外面有,他还以为是打理得当的结果,从未想过是那些羸弱的生物被威慑了,不敢靠近。

“呜……啊啊……”陈臻没和人接过吻,不如说,这个算不算亲吻,他都不太清楚。但拨弄唇舌的东西足够兴奋,这里舔一舔,那里揉一揉,还深深探到喉头去攫取他的津液。陈臻抖了抖,脖颈激起一片鸡皮疙瘩,发白的指节抓住几张掉落的符纸,将它们揉皱。佛像、符纸、香火……都是些封印邪魔的东西,可现在它们都不起作用了。

更夸张的是,除了唇舌交缠,伏在上方的对方还有其他举动,比如抱住陈臻光溜溜的身体,反复摩挲,像是对他爱不释手。

陈臻被摸得情欲横流,本就受梦境影响而愈发敏感的部位,此时更加不容触碰,没几下就撑不住了,颤抖得不像话。

那东西还在低声夸赞:“你真好……”

他听了莫名来气,好什么好,光是这么碰,他只觉得到处都难受!香火味越来越淡,大约是烧没了,佛堂里的灯光也全部熄灭,一片昏黑,正如他的噩梦。寂静中,仅有他和未知的存在的动静,肉体纠缠,湿黏的水声夹在其中,令人耳根发热。

好重,好奇怪。

腹部的沉重感使陈臻恢复了些许清明,他眯着眼睛,嘴里被塞得满满当当,腿间也挤进来大量粘稠的软物,随意搔动,逼得他连连漏出精水。对方还不满意,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根尺寸惊人的玩意,又粗又壮,凉飕飕地抵在臀缝里。陈臻顿感不妙,像哀求又像咒骂般叫了几句,突然就转成了高亢的尖叫。

佛堂的空间很足,声音一大,就容易形成回音,陈臻又羞又气,听着自己的呻吟转一圈重新回到耳朵里,下意识要闭紧双唇。可挑弄舌根的东西不允许,非但不放开,反而上下顶着,要他一声一声地叫,叫得很清楚。虽然行动不便,但陈臻到底是个成年男人,气急了,兔子都会咬人——他使劲挣了几下,没挣开,不过对方体会到他的决心,放轻了动作,在身后作乱的一根也温柔了几分。

“疼啊……”陈臻无意识地骂道,“不要了……滚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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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东西察觉他的难受,一时间慌张了,收敛力度。或许同样没经验,它抽动了几下就感到不得劲,又试探地加重力气,专门对着湿热的甬道深处侵犯。低语声更为兴奋,扰乱了陈臻的判断,他只知道自己在被什么东西占有,但意识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自然也没办法使他果断反抗,唯有随着律动一边战栗一边承受。

没多久,也许是身体自顾自习惯了,疼痛有所减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的欢愉,像隔靴搔痒。陈臻闷闷喘息几口,攥紧手心,符纸彻底被他捏得粉碎,礼服下摆也翻开了一小半,露出两条修长的腿和粘在上面的黑色肢体。

对方听出他声音里的不同,愣了一会,很快明白过来,立即带着强烈欲望地触碰他、讨好他,将他的嘴唇揉弄到散发出诱人的红色。

陈臻又清醒了几分,恍惚间,他想起仪式还在继续,外面的人走了吗?还没走吗?他们会听到这些羞耻的声音吗?他的身体已经脱力,唯有眼睛时不时动着,而挑起事端的始作俑者一直附着在他的腹部,身躯压在敏感位置,不断逗弄前后。他再次高潮,身后肌肉不自觉收缩,紧紧绞住硕物,对方被他咬得难受,用力地来来回回抽插,将陈臻刚生出的一丝不愿完全击溃。

还没结束吗……救命,不要了……

被裹挟着、卷入翻涌的情潮,陈臻的嗓子已经嘶哑,不知道自己正双腿大开,被肆无忌惮地索取,本不该被侵犯的地方变得柔软湿润,毫不费力就容纳了粗大的进入。太丢人了,他忍不住哭哭啼啼,手脚抽搐,幸好那东西还惦记着不能一次就弄坏了,最后关头谨慎起来,虽然动得快,但不痛,每一下都撞在敏感的狭长地带上。

“啊……啊啊啊……”陈臻感到了生理性的害怕,但内心无法抗拒,随着积累的快感越来越强烈,他被送上了巅峰,又骤然坠落。已经没什么流出来了,对方察觉到这一点,有些失落,但继续就着深深插入的姿势大肆掠夺,不一会,往里面倾吐大量浓稠的液体,十分冰冷,冻得陈臻又是一阵颤抖。

即使爽快了一回,对方还是不愿就此放过他,陈臻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头晕目眩,身前的重物还是不动弹,牢牢扎根。它只是伸长了“手”,许多只“手”,随处抚摸、揉弄,尽力延长这段愉悦的感觉。至于发泄过的一根,也还深埋在对方体内,它舍不得离开,保持着被吞没的姿态,小幅度地抽插。

陈臻的眼角、脸颊都挂着未干的泪痕,身上的痕迹更多,在白的皮肤上衬得特别明显。他的理智已然流失,被强行进入的痛苦全部转为从未体验过的快乐,脆弱的心理防线被突破,嘴角勾起,偶尔还发出如同撒娇的哼声。那东西分外享受与他缠绵的感觉,冰凉的“手”一时爱抚双唇,一时按揉高高突起的乳尖,一时又在腰上滑来滑去,玩弄到他每一个细微的地方。

半晌,陈臻觉得身体里的东西又慢慢苏醒了,哆哆嗦嗦问道:“你,你是不是……又要吃我了……”在他的大脑里,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被吃”的真实反应。

对方不回答,黏糊糊地缠上来,很快,呻吟声、肉体碰撞声再次回荡在佛堂里。

……

陈臻被冷醒了,手脚还有点僵硬,转不开,好一会他才意识到说话的人是刘姨。

她的语气是往上扬的,高兴,对医生指指点点:“一定要照顾好……难得能找到真正的容器。哎呀,你醒了?”她往床上看去。

最直观的感受是不舒服,腹部沉重,后方依旧有股被撑开的感觉,陈臻艰难地睁开眼睛,在他周围是一圈医护人员,为首的是刘姨。她的脸很尖,比最初看到的样子瘦了不知多少,眼圈也是黑的,但嘴边笑意明显:“小陈啊,这回你可立了大功劳,老板说,要好好地奖励你!”

他隐隐回忆起什么,一怔,随即不知所措地羞耻起来,急忙抬手去摸,趴在他肚皮上的东西很安静,又大,把他变成了将要临盆的妇人一般,双手托着才能坐起来。刘姨一改仪式当天的冷漠,曾拿过药剂的手,此时温柔地搭在床沿,想碰他,又不敢真的碰到。

她转过头,示意医护过来再检查一下。陈臻看着诸多仪器被摆开,做检查时,大家无一例外都隔着那件黏答答的、染上许多黑色水渍的礼服,没有真正触及皮肤。

他猛地颤了几下,大腿根发麻,想要合拢,却觉得有所阻滞。

“好了,没什么大碍。”刘姨还要做其他工作,叮嘱大家要照顾好陈臻,然后就走了。医护们也不久留,推着东西出去,房内只留下陈臻一个人。

“什么东西?”他有些怕,揪住礼服的下摆,慢慢向上掀开。只见一团模糊的、粘稠的黑色死死粘在他的腹部,活的,那些从对方躯体里伸出的细长物质像手臂抱着他,将自己固定住了。顺着躯体往下看,延伸到陈臻的身后,是一根粗壮如尾巴的特殊器官,此时还插在后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蠕动。

陈臻的脸色一下子就不好了,果然,他不是做恶梦,而是真的被佛堂里的怪物侵犯,高潮了三四次,对方才罢休。他耳根通红,想要扯掉嵌在尴尬部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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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东西,对方似乎明白了他的抗拒,从顺如流,乖乖地收缩回来,重新纳进绵软的身体里。这会陈臻终于松了一口气,浑身难受,缓缓地扶着床铺起身,打算去洗漱。

那东西依旧覆盖在腹部,让他看不到自己的脚尖,犹如大腹便便的佛像,走动也极不方便。

他又突然想起老太太口中的“生佛”,以及刘姨刚刚脱口而出的“容器”,难道那尊佛像是为了压制藏在腹部的东西?如今,变成他和对方纠缠,撕扯不清……

陈臻越想越懊恼,早知道,他就学旁人那样离职,但凭刘姨的态度,他心里也清楚,自己大概是逃不掉的。也许从进来的,而且这次情况特殊,货物必须安然无恙被送达。您愿意接受这次工作安排吗?”慎重起见,她并未直接通过运输公司向他转达合作意图,而是面对面进行商量。当然,凯德企业对一般的运输者无法投入充足信任,对那些不能权衡状况的自动化系统更是厌恶,因此选择了戈达罗。

“没问题。”他屈起手指,点了点桌面,“请更新最近日的航线图,我会准时登上飞船。”

代理人这才显露出一丝笑意:“很好,合作愉快。”

“嗯。”

戈达罗并不是唯一一个负责运输任务的人,为了确保航程顺利,也是出于监督考虑,公司安排了一位值得信赖的副手,其余岗位则由机器人控制。然而,这位副手芬尼其实私下一直追求着戈达罗。

芬尼是个放荡不羁的花花浪子,喜欢挑战高难度,过人的眼力使他笃定自己的同事非常“性感”,并乐此不疲地接近对方。

戈达罗对此没有任何评价,抑或抗拒,哪怕与芬尼同处一室,他仍旧专心致志注视着面前散发荧光的屏幕:“设定完毕。副手,日常检查怎么样了?”完全摆出公事公办的态度,心冷如金属质感。

芬尼舔舔嘴唇,无奈地答道:“是,一切正常。”

“这次可能会遇上很多意外情况。”戈达罗语调平静,“麻烦时刻保持警惕。”

“……明白。我们什么时候起飞?”他一边低声问道,一边瞥着追求对象的面罩,猜测过去对方应该有多么惊人的美貌。好吧,身材也不错,芬尼擅长通过观察推断尺寸,哦,如果能把戈达罗压在床上,一定很带劲。而且对方还有一只跛脚。

完全不理会身旁人意味深长的眼神,戈达罗在脑海中回想自己安置在货舱中的物资,按照芬尼的个性,绝不会这么细心地进行检查;这也是为什么他并不反对公司对副手的选择。况且他应该适当运用自己的影响力——虽然外表更像负担,但他并不介意在正确的时候发挥它的用处,转移芬尼的注意。

他吐出一口气:“我们已经起飞了。”

天空仿佛突然被打开,透过缝隙,他们可以看到满天繁星,好像舷窗外满是闪闪发光的钻石,可几分钟后,它们逐渐发红、变暗,最终融化在一片深黑色的背景里。

如果将漫长的旅途看作一段段的拼接,每个节点都像闪耀的星星,但比起那些不知远近的发亮星体,至少它们是真实存在、被记录在案的。飞船将在节点短暂停留,保存信息,或者接收信息;有些节点提供补给服务,也容许运输者在这里享受一到两天的闲暇时间。

毕竟大部分时候,他们在一片黑暗的虚空中航行,孤独、冷清,这种情绪如同烟雾盘旋,久久消散不去。

飞船时间29时,他们抵达了“b-2115”节点,这里被固定在两个星球引力之间的特殊点上,被称为“乐园”,时刻准备迎接客人。戈达罗调整方向,将飞船缓慢停靠在入口处,一层光幕缓缓扫过飞船外部,将它的详细资料输入数据库,利用这些实时掌握每一艘飞船的动向。当然,在叛乱日趋激烈后,对人员的检查也更为严谨,机器人硕大的球形眼睛不断闪过数字、文字,随后确认了戈达罗和芬尼的身份。

“欢迎,欢迎。”它发出笨拙的声音。

离开检查处的路上,芬尼随口埋怨了一句:“应该将旅馆或者酒吧的服务员调度过来,替换那些成本低廉的机器人。啊,太丑了,谁会相信这里是‘乐园’。”

戈达罗不动声色地转动脖子,与前台对视一眼,随后,他们根据提示上楼,他也终于舍得开口回答:“因为这里的人流量很大,为了避免歧视,也考虑到检查处的特殊性,会尽量使用一般性的机器人迎接客人,所以极少有人在那里闹事。”而且真正控制局面的其实是遍布整个节点的监测系统,像蜘蛛编织的大网,没有虫子能逃脱它。

芬尼对背后的原理毫无兴趣,发现彼此的房号离得很远,他更是不满,可惜戈达罗不给他提出新话题的时间,径直走入了属于自己的房间。无奈之下,芬尼只能自己找点乐子,凭他的口舌和样貌,在“乐园”邂逅一段露水情缘并非难事。

事实上,正是这样的个性,导致戈达罗的冷漠,心底从未愈合过的伤口时至今日仍汩汩流出热血,除非是一心一意永远不会离开的东西……才能留在身边。而且芬尼一点都不了解他,虽然从不暴露对高浓度迷幻药的嗜好,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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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的报告里一直记录着他作为“瘾君子”的内容,这也是他能够轻易得到信赖的因素之一。

一个具有明显弱点的人,没了药物,他就会发疯,多么容易操纵。并且他从不耽误正事,哈哈。

对着镜子中苍白的半张脸自嘲地笑笑,戈达罗换下衣物,将随身携带的、固定在冷冻袋中的药剂打入血管,反应和之前的几次没有什么差异,无数的玫瑰,无数的死亡,天空和大地全被涂抹成腥臭的红色。直到有人敲响他的房门:“您好,客房服务。”

戈达罗侧耳倾听,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有节奏的敲击声昭示着对方的身份。他站起身,把手中的东西从门缝里丢出去,那人很快捡起来,塞入清洁器内部。活人员工在旅馆并不罕见,许多时候人们不相信异类,包括自己制造出来的机器人,尤其在需要情感交流的时刻,他们更能接受同类在楼层间来回活动。

那没什么,不过是一张复制卡片,通往飞船货舱的钥匙,再过十几分钟,将有人悄悄搬走一部分包装妥当的物资。不过是走私,这里的人见怪不怪了,监测系统看似铺天盖地,实则再复杂、全面的网路也会有阴影存在,借助潜规则遮掩真正目的,是戈达罗擅长的事情。

“b-2115”上似乎只有夜晚,黑暗衬托出绚烂的灯光,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欢呼、在尖叫、在痛饮。它是“乐园”,也许能够取代传统典籍上记载的“伊甸园”,戈达罗站在窗前,想象上千个声音犹如洪流从一角跑到另一角,然后又回到原处,循环不止,它就是这样的喧闹。朝着目的地进发,有时候可能变成单程旅行,死无全尸,所以人们短暂地放纵自己,跑啊,跳啊,唱啊,声音从这里传输到那里,又从那里回到这里,反反复复。

不应该出现意外,他想,一阵风扑打在玻璃上。

随后,所有光线都突然熄灭了。

更多的声音在同一刻响起,错误,错误,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人在走廊上摔倒了,员工逐个安抚客人:“请留在房间里,不要外出,目前‘乐园’正处于未被预计的粒子风暴之中。再重复一遍,请留在房间里……”

外面什么都看不见了,人们的声音也渐渐变轻,无数幽灵一样的粒子此时席卷整个节点,破坏了电流传输和监测系统,将这里抛入一种微妙的“真空”。戈达罗有些恐惧这种氛围,一瞬间,他仿佛闻到了浓烈的玫瑰花的香气,伤痕累累的那边脸颊散发着热度,像摊开在架子上的烤肉。

通讯设备也失灵了,芬尼紧挨着墙壁,穿过走廊:“嘿,戈达罗,你还好吗?”

他没有回应。

紧接着,所有带来光线的东西一下子亮起来了,毫无理由地,戈达罗甚至闭上了眼皮。再次睁开双眼时,世界似乎恢复正常了。芬尼还在不断地询问,不,他观察着玻璃上细小的旋涡纹路,不,对方终于离开,不。

看似美丽,但节点并不是真正的、处于虚幻的天堂,像这样的粒子风暴,谁都不清楚它为什么会袭来,又为什么消散。“b-2115”再次嘈杂起来了,可这次所有人都在谈论看不见、摸不着的幽灵,曾经有科学家认为,这是来自不知名星系的遥远的信号,甚至发展出一个分支,专门研究它的意思。但是一无所获,对,一无所获,人类总以为已经对宇宙了如指掌,可他们连一个节点的天气预报都不能准确发布。

天杀的粒子风暴,男人磕破了酒杯底部,当时他正在和一个漂亮的少年玩成人游戏,被对方溜走了,还带走了他的身份证明。

戈达罗坐在吧台附近,没人向他搭讪,哪怕是芬尼,也只是瞥了他一眼,随即看向打着六个耳环的女性。身旁的男人喝得醉醺醺,酒的味道飘散在空气中,完全不会发酸,节点上从不下雨。

酒保问:“先生,需要什么吗?”

一杯红色的、浓浓的液体,像血一样,他浅尝了一口,对神经的刺激细微到可以忽略不计。出来时,有人在他的门缝里塞了一张卡片,东西被带走了,挺好,粒子风暴没有打断计划。但戈达罗怎么也睡不着,距离回到飞船还有半天的时间——它在航线上穿行时留下的伤痕会被仔细修理好,侧面涂抹的公司名字经过打磨,再次闪烁光芒,主管曾很骄傲地告诉他,所有航线上都会刻印下这几行发光的银色字母——酒保盯着他:“先生,不合您的胃口吗?”

有人打开了酒吧里的播放屏幕,没有适合的比赛,于是调到血淋淋的叛乱现场,爆炸升起的烟尘将天空染成诡异的色彩,砰,死了,观众哈哈大笑。叛乱是为了反抗等级制度,反抗高高在上的当权者,底层人醉生梦死,或许有清醒着的,转头奔赴战场。

最后画面定格在一场令人血脉卉张的对抗上,下注吧,谁会赢得胜利?男人凑过去,叛乱肯定会结束的,那群傻子、疯子,他愤世嫉俗,却不敢反对强大势力,便干脆从他人的痛苦中取得一些快乐,帮我下注,他说。戈达罗认识很多这样的人,就像曾经占领高空的鸟群一样多,夜晚快结束了,短暂毁灭了霓虹和全息广告的幽灵仿佛还在他的体内翻滚,每根神经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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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无忌惮地跳动。

他忍无可忍,起身离开,飞船还在检查处一侧的停留口里,静静等待他的光临。

飞船时间重置,17时,芬尼及时赶回来了。哦哦,他朝戈达罗挥挥手,然后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切正常,每样货物都完好无损。真是糟糕,粒子风暴让人感到困倦,我不知道待会能不能保持现在的状态……”

“那你先休息吧。”戈达罗的表情被面罩扣在底下,没有人能看穿他,他是一座不会融化的冰山。

芬尼没有回答,默默地合上眼睛,他的心里烧着火,那个耳朵有六个环的女性刚刚跪在胯间,带给他无上的快乐。戈达罗是谁?他忘了,据说这个跛脚的男人上过战场,住在荒废的楼层里,到处是海报和乱七八糟的涂鸦。他不再幻想厚重的面罩下的脸,以及一层层衣物包裹的身体,就像背对着那扇打不开的房门。

他没有留意到,面前的辅助显示屏上,字符不易察觉地跳动了一下。

至于戈达罗,他注视着无尽深空,周围是仪器滴滴作响的声音,还有芬尼熟睡过去的呼吸。

由于戈达罗和叛军的私下联系,飞船在经过某些地区时,并未遭到袭击,然而,他们还是不幸运地撞上了劫匪。那些小型的、带有一点暗淡的绿色的飞行器,正执着地追赶着他们,芬尼负责控制武器系统和那些坚守岗位的机器人,大喊大叫:“他妈的,这些混蛋……”

“冷静点。”戈达罗充分发挥经验,“他们注定失败。”

飞船灵活地甩开其中一架飞行器,又径直撞上另一架,芬尼被吓得哇哇乱叫,说实话,他经历过的任务大多在安全的航线上,这次被主管安排到戈达罗的飞船上,还以为是好运,没想到对方平日需要面对的居然是这么恐怖的局面。万一被抓住了,他们的皮肤、骨头和器官都会被拆分,一夜之间就能在黑市上被卖掉。

飞行器组成的队伍很快被打乱,戈达罗及时指挥身旁的人:“……那是领头的。”

“我看到了!”

宇宙中的爆炸也十分绚烂,难以形容的色彩一瞬间充盈在视线中,戈达罗面不改色,迅速撤离,剩下的飞行器不敢再跟上来。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们重新回到正确的航线上,芬尼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你来接手。”戈达罗突然开口,“我需要睡一会。”

“啊?”芬尼愣住了。

可戈达罗不再解释,从座位上起身,周围显示屏的光线反射在他的面罩上,令他的轮廓更为冷峻。其实这是他的习惯——杀人从不是愉快的事情,无论从前,或者现在——他总是感到非常疲倦。

房间内摆着一张床、一张工作台、一个冷冻柜和一只沙漏,沙漏在床头,像孩子的玩具,戈达罗顺手将它倒过来,蓝色的细沙缓缓顺着中间的细口往下流。他解开面罩,像第一次学会呼吸那样喘息,然后倒在床上,浑身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好痛。

沙子一直流动,好像越来越快,水一般倾泻而下,周围的事物随之变得模糊,疯狂跳动,包括影子也快速地抖动着。戈达罗死死咬着牙关,玫瑰啊,美丽的玫瑰,巷子里的屏幕上有一张红唇唱道,玫瑰啊,玫瑰。她曾经是最着名的歌星,城市里每一栋高楼、每一扇橱窗都张贴着她的照片,或者直接挂上了动态的显示屏,她朝人们微笑,眼尾俏皮地挑起来。有时候她看起来根本不像她,似乎在虚拟的记忆里,她快乐得多。

无数女孩、男孩妄图成为她这样的标志,簇拥着,向高塔进发,可他们都失败了。玫瑰只有一朵,被娇养在家中,她从不知道自己能够吸引如此多的年轻人模仿。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一个,妄图发光,但最终消失在街头巷尾。有一天,她终于知道了,自己就是刽子手的帮凶。

玫瑰啊,玫瑰啊,一夜凋零。

戈达罗不断地梦到那些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庞,有的胖一点,有的下巴很尖,有的皮肤白得不正常。

她死死盯着他,罪恶的血液流淌在他的身体里,来,来这里,她站在阴沉的天空下向他招手。当他靠近,她的脸消失了,只剩下一片诡异的空白,周围的玫瑰开始散发出腐烂的、仅属于尸体的腥味。

他很清楚自己在犯病,冷冻柜里还有一支或者两支药剂?他不记得了,他必须依靠深紫色的液体与之抗衡,那种猛烈的痛苦就像六吨重的合金柱子轰然倒塌,然后撞上脊骨,将它一节节碾压,直至粉碎。沙漏中的细沙为什么还在流下?蓝色,蓝色,红色,红色,模糊的重影在摇晃,他感觉自己一拳砸碎了那层脆弱的玻璃。

脑海中陡然传出一阵恐怖的低鸣声。

灯光也同时熄灭了,房间变为牢笼,芬尼还在履行代理船长的职责,无暇理会;戈达罗蜷缩在床尾,像一只可怜虫,低鸣声越发强烈了,几乎盖过他认知中所有声音,包括自己的心跳和急促的鼻息。源源不断的粒子洪流冲刷着他的身体,在每根神经之间穿梭,很快,飞快,它们比最猝不及防的洪水还要懂得肆虐,痉挛更加严重了。

戈达罗差点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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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个瞬间,古怪的压力莫名其妙地减轻了,更确切地说,它不见了,一个像是经过静电影响、风吹着砂砾一样的声音对他说:“你好。”

滚来滚去,滚来滚去,大脑如同掉进了沙堆里。他从痛苦中缓过来,干巴巴地应了一句:“谁?”但很快,他意识到其实自己的嘴巴并没有张开,他只是在想,用意识回答那个不知名存在。

对方很友善:“我,名字,无法完整……加尔,人类的大脑,重复。”

戈达罗觉得自己疯了,从没试过这么笃定,他就是疯了。浑身血液像沸腾之后又迅速冷却,骨头发酸,每块肌肉都在颤抖,而他的脑海中空荡荡,只有一个不属于他的声音正在传达信息:“加尔,我的名字。”

像幽灵漂浮在空气中。

他艰难地转过头,沙漏完好无损,就在床头,蓝色的沙子才刚刚落下一半。那些都是幻觉,戈达罗努力睁着那双同样是湛蓝的眼睛,短短几秒钟内,沙子的形态、速度和路径,被他看得清清楚楚。声音再次响起,夹杂了一丝被忽视的埋怨,那东西,无知得像个刚出门的少年,才学会占据一个人类的大脑。

“你到底是什么……”

大量的凌乱画面,有些是图画,有些是字符,全部灌入,如同席卷了节点的粒子风暴,虚构反复重组。于是戈达罗的目光渐渐涣散,那是多么漫长又惊骇的长途旅行,从遥远不可及的地方,随着粒子翩翩起舞,或者说,称之为迁徙更为准确。种种迹象表明,这个外星来客很享受置身于他的身躯里,疯子,一种恶毒的猜测浮现,让戈达罗所有的神经都紧张地绷直。

他还是克制着即将乱序的呼吸。那个声音对他说:“人类,很好读懂,想法,每一个,我不会,杀死,你。”

“谢谢。”戈达罗张开四肢,彻底瘫软,险些从床上滑落。

最后一缕沙子跌入了沙漏底部,时间到了,那些被迫关闭的灯光亮起,似曾相识的场面。戈达罗下意识闭上眼睛,又飞快睁开,痛苦宛若细腻的流水从他身体的每一个缝隙漏光了,悄无声息,他甚至没有动用冰冻着的、紫到发黑的药剂。

他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成了另一个人,哈,大脑里的声音,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扣上面罩。

“让我们,好好相处。”它发出少年独有的“咯咯”的笑声。

接下来的行程里,戈达罗表现得和任何时候都没有区别,完美无瑕,芬尼第一次以敬畏的心情看着他。当然,这个浪子依然贪慕他的身体,可绝不会贸然打扰,就像蚊虫不能阻挠飞鸟张开翅膀翱翔。他们妥当地将货物送到目的地了,这个星球由一圈又一圈高大的围墙组成,浪涌一次次扑向内陆,粘稠得像糖浆,长久地侵蚀着建筑。

他们不敢停下太久,尽管负责接待的人拼命挽留,但他的义眼一刻不停地逆时针转动,计算,最繁琐的公式在跳动,他们感到不适。货物中有多少是医疗器械,有多少是被运输到战场上同时供应双方的武器?

芬尼害怕深思,而戈达罗不需要思考,私下将那张满是细小划痕的卡片塞入粉碎机,让它裂成千万个分辨不清的碎片。他知道自己终会成为胜利的一方。

大约四小时后,新一波浪涌袭来,飞船从停留坪上慢慢起飞,在上空看,那些围墙首尾相连,像一条巨大的蟒蛇。在像是蛇头,或者蛇尾的位置,波浪夹杂着粉红的闪电,整个星球都在不断地加热,犹如熬煮的糖锅。人们只居住在最中心的区域,长着尖刺的鱼类和透明的水母是他们的主食,供应一天所需的能量。他们走入蜂巢状的工厂,生产线轰隆隆作响,一件件器械滑过去,有的可以救人,有的天生用作杀人。

脑海中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着,风暴的速度很快,它从未仔细观察那些星球上的风景。当然,它对戈达罗的身体最感兴趣了,有智慧的生物并不多见——当它向周围伸出类似突触的玩意,对方立刻感到一阵战栗,皮肤麻痹——他们之间因此变得更紧密了。

“你能读到我所有的秘密吗?”戈达罗用舌尖顶了顶上颚。

它曾经帮过他,在瘾头发作的时候,那些痉挛似的、恐怖的痛苦被抚平,粒子循环流动,如同改造一件武器那般改变他。所以他并不介意担任对方的“躯壳”,即便他并不清楚它的真正意图。

“不,我不会,主动。”手指在桌面碾压砂砾一样的声音回应,“探听秘密,是不道德的,行为。”

戈达罗躺在黑暗中,飞船处于回程的轻微晃动中,星星接二连三黯淡下来,距离被拉远。他听见对方描述刚刚捕捉到的讯号,一朵玫瑰,花瓣轻飘飘地绽放,红得像血液。它喋喋不休地说道:“非常美丽,又非常特别,玫瑰,是什么?可你的,想法散发着,浓烈香气,我喜欢。”

完全负面的记忆并不是最可怕的,美好掺杂其中,衬托出不堪,才会让人念念不忘,懊悔不已。戈达罗向四周飞快扫了一眼,这是他长久养成的习惯,有些流氓或者醉鬼喜欢闹事,从手指弹出刀片,威胁路人帮他们买酒或者五颜六色的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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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谨慎,尽管这种小心翼翼的行为在脑中的存在看来,已经毫无意义——它的感知犹如大范围袭击的粒子风暴,不只是他的大脑,包括周围的一切,它都能清晰地捕捉到每一个细微变化——几只绿头苍蝇从垃圾堆里飞快地逃逸,雨水沿着屋檐滴下来,被遗弃的机器人头颅时不时爆发出些许短路的闪光。

一定是隔壁那个年轻人的杰作,戈达罗想道,摇滚乐、性爱还有致幻的药物,对方时刻沉浸其中。那张伫立着金色十字架的建筑的海报被涂得看不出原本样子,上面有凌乱的文字:“我爱你,你爱我吗!”感叹号特别大,像质问的语气。

对比年轻人们,戈达罗过得像个苦行僧,连所谓的肉体刺激,也完全没有尝试过。活人或者机械,能够在他接纳的范围内出现的,现在只有莫拉夫一人还称得上是朋友。然而,对方信奉的“及时行乐”的准则,对他来说是不负责任的表现。爱是珍贵的东西……像玫瑰一样,馥郁艳丽,无规矩的放纵和多方分享会损害它的美丽。

加尔静静待在他的脑海里,物质意义上,精神意义上,都是。犹如躺在一汪池水中,它随意抖抖身体,突触收紧又松开,掠过水上,表面就会沾满了亮晶晶的想法。就算不读,也能轻易理解当中的意图,比如戈达罗的坚持,他关上房门,把隐隐约约的音乐声关在外面。

到处都是圆角,加尔将它们看作装饰,尽管人类的脆弱是可以明白的道理,却很难真正体会。当然,它也不清楚戈达罗发疯时会有多么吓人,它自顾自观察着四周,通过对方的蓝色瞳孔,它看见镜子里烧伤了一半脸庞的男人抿紧嘴唇。

“你介意先出来吗?”戈达罗礼貌地询问,“我需要洗漱。”

加尔又从躯体里挤出突触,非常遗憾,它当然可以脱离对方,像幽灵飘荡。但为什么呢?它勉强算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在族群的礼仪中,不需要回避。于是它婉拒了男人的请求:“我习惯了,你的,大脑里面。”

闻言,戈达罗有些意外地叹了一口气,话虽如此,但他还是有意识地闭上双眼,哪怕那东西其实掌握了其他感知能力,并不拘于视觉。经过净化处理的热水从管道流出,在这栋楼里,能够保证这样的清洁的人很少,大多数时候,人们只能用雨水冲洗皮肤,精准地嗅到那股挥之不去的酸味。

浸泡在浴缸里,戈达罗再次长叹,不过这次是舒服的缘故。他不由自主回想起过去,宽敞的泳池,他像一条鱼活泼地拍打出浪花,女人略微歪着头,看他的各种动作。而那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她背后,毫无感情,既是保护者,也是狱卒。

“那是什么,戈达罗。”加尔仿佛戳破了一个泡泡那样惊讶,“蓝色的眼睛,红色的嘴唇,他们,是什么?”

他蓦地直起身,双手捂住脸,逐渐变冷的水从指缝里漏出,很多年前他亲昵地叫喊着什么,现在口腔中牙齿和舌头碰撞、挤压,加尔的询问令他发出苦闷的喘息。戈达罗定了定心神:“他们是……我的父母。”

加尔对亲缘关系的理解远比他想象的更直白,脑海中诱发了一阵细碎的颤栗,随即,他听到对方回答:“原来如此。他们孕育了,爱情,结晶,人类的形容。”

听了这话,戈达罗突然失笑:“不,我的母亲以为这是爱情。但那个男人给予的仅仅是占有欲,像抓住一只金色的小鸟,把它关在笼子里,让它永远唱歌。它会吸引足够多的、带来利益的东西,它的价值让所有人都欣喜若狂。唯独它自己逐渐坠入痛苦中,无法自拔,”

“难以,理解。”加尔轻轻晃动突触,实际上,它和它的族人是从粒子风暴中偶然诞生的产物,四处流浪,有时候也有族人选择停留在某个地方,但大多数时候它们互不干扰,只是随意地游荡。其他智慧种族的知识也会被它们吸纳,可对于数量极少且近乎无实体的它们来说,这些东西如同放在箱中的藏品,需要的时候随时可以取出,但平常仅仅是放着,一层堆叠一层。

毫无疑问,人类是加尔遇到过感情最丰沛的一类生物了,在此基础上发展出来的社会结构和人际关系,都让它倍感讶异——而且它还很年轻,轻浮地粘着在戈达罗的大脑内,这个男人对它有种莫名的诱惑力。

连戈达罗自己,也无从分辨爱情到底是什么玩意,是用fsh、后叶加压素、多巴胺等成分聚集而成的合成品吗?是用三角理论、双向互动、刺激模式之类的理论串联在一起的怪物吗?他在心底保留着对爱情最原初、最淳朴的期待,与此同时,他下意识怀疑它的本质,正如他的母亲最后感到了失望,并为之疯狂。

“天气开始转冷了。”他无端地感叹道。

休息过后,戈达罗在第二天早晨出门,带着脑子里的加尔一同前往酒吧,似乎如今他的人生和酒、药剂已经分不开了。霓虹一如既往闪烁着,好像舞台上的布景,在下一个节日到来之前,莫拉夫都不会将招牌下方的彩灯挪开,它们宛如被抛弃在枝头的果实。

戈达罗不清楚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是否会对加尔造成影响,对方的声音太年轻了,夹杂了轻微的电流嘶鸣,令他反射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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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抚摸自己的耳背。面罩隔绝了外人的目光,也克制住自己的呼吸。路过那个脊骨上张开海葵状突起的表演者时,加尔懒洋洋地说:“哦,他的,装饰物,有点像神经元之间,连接。”

“什么样子?我看不见自己的大脑内部。”戈达罗同样通过意识询问,“或许扫描片可以,但它们让我觉得自己变成了尸体。”那些光线从机器里射出,带有一定量的辐射,将人体由内到外“切割”成无数张薄片并保存起来,医生会告诉病人,这里有问题,这里也有,生活在里斯星的人都是问题分子。

“细长的,黏糊糊,我可以控制,摇晃。”加尔有些好奇,“我还可以,其他,一点点把你改变。”

戈达罗走入包厢,和过去没什么差别,莫拉夫向他点头示意,然后给他一杯颜色诡异的酒。他啜饮,同时在脑内继续与加尔对话,这种感觉非常微妙,就像自身构筑了一个旁人无法觉察的空间:“听起来有点可怕。”

加尔却反复翻看刚才在酒吧里捕捉到的字眼,性,它没有在戈达罗的记忆中找到这种独特的体验,因此它追问,并且表现出了少年一般的好奇心。男人差点呛到,下意识看了一眼莫拉夫和对方下半身的机械肢体,一瞬间,各种混乱的想象和印象犹如潮涌冲上岸边,加尔抖动起来,连带着戈达罗自己也轻微地颤抖。

“哇哦!”

“也许我不该把你带来这里。”戈达罗尴尬且不自觉抚摸着杯壁。

酒的味道同样融入了加尔的感知中,这使它觉得新鲜,其实性和酒和化学物质,都是差不多的玩意吧?为身体带来充分的刺激……它又伸展着突触,在给予戈达罗的回应中,它将自己描绘成一只带有无数细长肢体的肉球,一枚微小的聚合体,一个幽灵。

“我不是,真正的孩子,人类认为,需要庇护的对象。”它反驳。

从它的叙述中,戈达罗自然也得知这个神奇的族群是如何繁衍的,事实上,它们不需要人类理解的肉欲,只是像从一堆流沙中捞起其中一两颗发光的沙子,粒子风暴承载着一切。比起家人,这种关系更像同伴。偶尔它们之中的一员会投射到某个智慧生物的身上,顶着对方的躯壳体验另一种生活,从此不再踏上迁徙的旅途。如果加尔也想要感受所谓的“性”,它可以随时附着在交配的人身上,通过他们的碰撞、交融,接收信息。

“或许,我会选择,性。”它发出声音,“但你觉得,不能,轻易。我认可你的,看法。”

戈达罗愣住了:“是吗?我这么想吗?”

“没错……”

只有毫不知情的莫拉夫被排除在这场对话外,他正津津乐道,那些夜莺的夸奖是他的战利品。

“呃,算了,加尔不要听。”戈达罗舔舔下唇。

对方很老实:“好哦。”但其实它什么都知道,不过仅限于理论,这样或者那样,对幽灵一般的它而言,暂时是无意义的。

直到莫拉夫提及高纯度的药剂:“……朋友,你的用药量还正常吗?虽然我不希望你依赖它们,但我有一些新货,试用的感觉还不错吧?”

“事实上,我不确定自己还需不需要。”戈达罗将空了的酒杯推回去。

关于深紫色的液体的记忆在他的脑内流动,加尔浅浅地尝了一口,很涩,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酸味。“成瘾,依赖性,药剂。”它重复着莫拉夫的话,“不好的东西。”

戈达罗没有带走新的药剂。

真是奇怪,明明他知道自己应该收下莫拉夫的心意,那些深紫色的液体,在某种程度上能够有效缓解战后应激和神经紊乱症带来的痛苦。但他听从了加尔的劝说,即便它只是幽灵一样徜徉在大脑中。如此诡异的信任感,怀疑刚刚升起,立即被压抑,戈达罗当然不会怀疑自己的判断,事实上,人类会下意识相信来自大脑的信息。

加尔也不可能揭露谜底,当它“寄生”到这个男人的头部,伸出突触牢牢攀住周遭,它操纵着对方体内产生的激素,比如被冠以α、β与数字组合的物质,促使信赖的生成,以及壁垒的瓦解。

作为智慧生物的其中一种,人类很复杂,却也很简单,出于本能,加尔影响着戈达罗的决定,毕竟连幽灵都不希望被戒备乃至变为研究对象。

至于遭到无形控制的戈达罗,根本不可能意识到这一点,他穿过大楼之间的悬空层,走进堆放着大量电子零件和镀金板的房间,这里看起来简直像个垃圾场。但戈达罗很熟悉路径,没几下就找到了那个坐在工作台前的盗版贩子:“我订的东西在哪里?”

“左边架子上。对,锡箔纸包装的那个。”对方脱下护目镜,“搭载屏蔽系统和记录清除仪,不过现在的玩意更新换代太快,不保证长效性,但至少目前是安全的。”

戈达罗没有当场验货,隐藏的秘密太多,他只是淡定地和盗版贩子道别。

覆盖和联通邻近星系的网络很大,看似一派繁花似锦,内里却破破烂烂的,这些“信息工蚁”时常绕过监测,默默将它蚕食得像四通八达的巢穴。谁会在意一群微弱的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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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呢?当权者的目光投注在自己的地盘上,担忧被对手推翻;底层人被困在各种娱乐中,以为世界就这么大。前者的傲慢,后者的无知,共同掩护了许多小动作,包括戈达罗和一些人的联络。

一个小时后,戈达罗回到住所,在连接网络前,他再次询问加尔,这次对方同意暂时脱离,随即消失在他的意识里。他看不见,但那阵若有若无的注视感仍然存在,也许它正模仿流动的风,在他的后背轻轻扫过。无论如何,戈达罗打开包装,将盗版贩子交给他的环形头戴式装置套入合适位置,然后接入——

莫拉夫曾向他提及大脑芯片的构想,疯狂的科学家很快就死于自杀,激光将他的皮肤灼烧成深黑色,那是一层人肉味的灰烬。但没人关注他的死活,同样关乎大脑的安危,充斥着色情、暴力和过度放纵的娱乐性的网络被认为是安全的伟大发明。人们认为可以随时断开,也接受了每时每刻的检阅,但戈达罗需要隐藏,将自己变成暂时的幽灵,在一段秘密的对话中。

“战争加速了。”

“是吗?”

“我们暂时不能沟通更多,太危险,嗅到腥味的毒蛇会赶过来。”

“我明白,就这样吧。”

戈达罗早就知道,早在他看到那条加粗字样显示的标题时,“大法官签署宣战声明”,又一个镇压派,将战争的火焰烧得更旺。他送过去的物资很快就会发挥作用,戈达罗不由自主联想到那些爆炸、那些死亡,就像女人带着他逃亡,却又扼住他的喉咙;他们在疯狂中被毒蛇紧跟着,一束尖锐的光透过她的额头,鲜血喷涌,仿佛某种古老技法的再现。

正如她被求婚时,捧着一束在新时代之前就已经存在的天然玫瑰,那也是一种流传已久的仪式。

而他就这么掉进了战场的漩涡,并失去了健康的左腿、半边脸和摆脱药剂的可能性。有时候他心怀感激,有时候又觉得怨恨,紧接着是虚无,这导致了他对迷幻药的依赖越来越严重。

装置经过前期设定,把痕迹清扫得干干净净,戈达罗在一阵短暂的眩晕中睁开眼睛,胸口急切起伏。加尔适时地钻入他的大脑中:“还好吗?你,看起来,很难受。”

“也许……”男人仰躺在沙发上,恶心感不断泛上来,“我应该叫莫拉夫把东西送过来。”

加尔最新的形象是一朵玫瑰,经由他的记忆拼凑而成的,甚至让戈达罗闻到了久违的真正的香气,这也使他更易接受对方的尝试。它就这么摇晃着花瓣,说:“我可以帮你,任何时候。我不喜欢,现在,你的表情。”

可戈达罗的潜意识对此有种轻微的抗拒,试想一下,它就在大脑里,像用橡皮擦拭写错了的习题,该死,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失去了警戒?某个瞬间他的眼神变得锐利,可随着那朵玫瑰小心地旋转起来,他又眯起眼,如同一只伏在树枝上的蜥蜴。它再次迷惑了他,提议道:“只是,很简单的方法,一会就好。”

其实它完全能够绕过允许,如同戈达罗绕过毒蛇的追捕,动一些手脚,他就会变得很乖巧,脸上总是带着笑容。但加尔不希望仅仅得到一具躯壳,这个男人是特殊的,它模仿着绽放到近乎糜烂的玫瑰,花瓣垂下,融化成红色的液体,浸润到每一处角落。它们把引起不适的记忆消融,用花香覆盖,改写成更轻松的内容。

别担心,它一边控制着进度,一边安抚,它是一只非常厉害的寄生幽灵。

“唔……”从戈达罗口中发出这样的呻吟是很不寻常的,不过此时他的大脑正被某种神秘的力量侵蚀,生物电流牵引着各种信号,在神经之间来回穿行。就像调酒,把各种独特的化学成分倒入杯里,一会是这个味道,一会是那个味道,加尔让他梦见了许多色彩鲜艳的图景,将诱发应激的东西阻挡在外。

这比药剂管用多了——戈达罗狠狠睡了一觉,醒来后,身体像是脱去了一层厚重的皮质——那只轻飘飘的幽灵向他问好,并未提及任何涉及过去、秘密或者痛苦的事物,仿佛只是简单地缓解了他的症状,而不去探究成因。

戈达罗的心底忽然冒出一阵古怪的冲动:他感觉自己似乎进入了一个平行世界,见到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镜子里的脸不再苍白到可怕,灼伤留下的疤痕也淡了不少。

他张开嘴巴,过去他曾经在最靠近犬齿的位置塞入毒药,这是一种自杀式的战斗方式,用于无法脱离险境时给自己来一下,避免被俘虏的命运。然而,现在他的棱角都被包裹起来,躲在幕后,叛军和政府军的每次对抗都有他的推波助澜;他厌恶这种阴谋论的做法,太像那个虚伪的男人,但他不得不做。直到今天,纠结和混乱因加尔的帮助而平息,他的心情不算糟糕,也称不上很好,总之,非常平静祥和。

他又合上嘴唇,把话语咽下,还没到时候,那些秘密还是秘密。

“我们,成为朋友了吗?”加尔似乎感应到什么,发出粗糙的、“咯咯”的笑声。

“当然。”戈达罗在意识中回应。然后他戴上面罩,休假的时间不算很长,公司没多久就就会安排新的工作,新的航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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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他,没有人会愿意穿过充斥着未知危险的区域。那辆几乎成为他专属的飞船正在进行修缮和新一轮的检查,上次遭遇劫匪令它身上多了一些伤痕,但对比戈达罗曾经乘坐的战斗型飞行器,它已经很幸运了。

战争有时候是粗略的形容,你死我活,戈达罗让自己活生生地站在这里,证明了一切还未结束。

通过他的眼睛、他的感知,加尔学习着更多关于人类的事情,同时掌握了飞船的驾驶技巧和战斗方法。可惜它的本质与粒子风暴相似,容易造成干扰,唯独智慧生物的躯体可以接纳,因此加尔有点沮丧,为无法帮助戈达罗操控这些人为制造的、字符组合的电子系统。

戈达罗倒是庆幸原来它有这么一个弱点,手指在屏幕上滑动,隐藏在外壳下的各种导线及时传输着信号,让飞船驶向高空。

“没关系。”他说这话时,刚刚喝下一管营养剂,“没有什么东西是无所不能的。”

但加尔能做的远超出他的想象,在那些为身体供给生长和修复素的部位之间,在突触扭动着黏住又一个角落时,它知道自己能够像擦除坏东西一样,为戈达罗剥离不健康的地方,重塑新的脸庞、新的腿和新的精神状态。如果它愿意,它甚至可以将对方的时间定格在这一刻,永远年轻,蓬勃的细胞不断制造出驱逐老化的肽类物质……不过它隐瞒着,玫瑰一般的虚拟印象颤抖了一下:“营养剂,根本不好喝,人类,真奇怪。”

戈达罗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你说得对。”随即又喝下一口。

但这次是甜的——加尔邀功:“怎么样?你,你尝到了吗?”

“我已经习惯了营养剂的味道。”他强迫自己看向无边的夜空,“以后你离开了,我又要重新适应,这不值得。”这种东西不像迷幻药剂,不是摆脱了瘾,就可以永远不尝试;里斯星上没有其他更好的食物。

可对方疑惑地反问:“我一定要,离开吗?不能,待在,你这里?”

戈达罗一时语塞。过了几分钟,他抬手推了推面罩,像要隐藏某种情绪。“算了。”他叹了一口气,“让我们谈论其他话题吧。”在他看来,加尔简直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没准再过几天,它就会失去兴趣,重新回到粒子风暴里。这种猜想让戈达罗莫名烦躁。

“反正,不会,离开的。”对方嘀咕,“我喜欢,你,的身体。”

“……加尔。”

“哦。”

这次的工作没什么特殊,不如说,因为有了加尔的陪伴,事情变得有趣许多,所以戈达罗并未感受到往日那种郁闷的疲惫感。

他是优秀员工,独来独往,对主管也一向不苟言笑,早年倒是有人招惹他,觉得自己身强力壮,怎么也比一个烂了脸的跛子强。可惜对方估算错误,戈达罗是真正上过战场的狠角色,而且不怕受伤,大剂量的迷幻药直接往脖子里打,疯了一般。后来他就被孤立了,反而更方便,出任务时不怕有人盯着。

加尔倒是被他划入了“自己人”的行列,尽管连他都不太清楚,这具破破烂烂的身体和糟糕的记忆,到底有什么值得对方探寻,但不必沉迷药剂的轻松令他忽略了问题,像将脑袋塞入沙地的鸵鸟,充耳不闻,态度非常宽容。

甚至比原定时间更早到达,最近到处都很乱,运输生意也受到影响,尤其在那颗被巨浪日夜侵袭的星球遭到叛军打击并占领后,诸如凯德企业等大公司随之减少了需要远途运送的生意。戈达罗知道那些生产线的用处,上次回来后,他顺手将信息传递给一直和他接头的人,没想到对方动作挺快。

至于叛军发展到最后,会不会被物质、权力抑或自由冲昏头脑,他不在乎,只要乱起来,那个严肃的、正直的男人的面貌才有被揭穿的机会。看吧,网络上对大法官的负面评价多了起来,那朵玫瑰的凋零也逐渐被提起,就算清洗、再清洗,整天沉浸在虚拟世界的人们依旧会喋喋不休。

返程路上,加尔注意到飞船上的老式播放器,这是一种卡片形状的音频娱乐设备,可以随身携带,市面上几乎找不到了。大概是芬尼落下的,戈达罗拿起来仔细端详了一会,很轻易就打开了。

当然可以将难以忘怀的声音储存在网络上,回放一千遍、一万遍,但还是有人喜欢沉甸甸的质感,把波纹刻印、压制到恰当的位置,托在手中。卡片中的零件发出“滋滋”的颤音,过了几分钟,它开始自顾自运转,从里面传出了女人的歌声。

是巧合,还是命运?那是戈达罗非常熟悉的嗓音。

加尔再次凝结出玫瑰的模样,是的,总是和鲜红色一起出现的是少年时期的戈达罗,以及另一个年长的女人。她的脸永远是空白,也从不发出声音,所以它一点都不了解歌声代表的含义,只是通过男人的耳朵细细倾听:“艺术,美丽的,一种波动。”

“这是我的母亲。”男人回过神来,“还有她生前最出名的曲子。”甚至在死后变得更响亮,每个粉丝都在悼念,更多漂亮的女孩、男孩冲向看似华丽的高塔,然后成为权贵肆意玩弄的人偶,或者堕落为货物。谁会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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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大法官在背地里干着这样的生意?他的母亲也不信,直到亲眼目睹……

她几乎立即猜到了。男人其实一直“轻视”她的实质,将她看作一只笼中鸟,一朵离了阳光、空气和水就无法存活的玫瑰。

闻言,加尔顿时明白,为什么对方的心情会如此复杂,大脑某些区域变得异常活跃。它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只是像一阵烟雾,在血管、神经之间迂回前进,悄悄改动一两个地方,压下名为“悲伤”的情绪。戈达罗或许意识到了,又或许仍在回忆中出不去,仿佛被钉在原处,一遍遍听着。咄咄逼人的痛苦刚扑上来,又迅速消退,老式播放器的质量不算太好,某些片段会出现走音、破音的情况,反而使她更像还活着的那样。

戈达罗努力维持声音的稳定:“我该把这东西还给芬尼。”

“好吧。”加尔不打算劝说。这一刻它似乎略微感受到了人类这种生物的独特,苦涩的、粘稠的想法流过花瓣的缝隙,它骤然合拢,将它们全都吞入躯体里。啊,又更了解戈达罗了,它这么思考。

这晚戈达罗没有疯,甚至比从前更冷静,舷窗外的黑色或者深蓝色犹如凝固,驱使他缓缓闭上双眼。如果没有加尔,现在他连动都动不了,那些迷幻药会逐渐摧毁人的神经,与肢体不同,这是难以修复的玩意,没了它们,活人和尸体也相差不远。他想起被放在盒子里解剖的福特蛙,那是一段老旧的影片,主星上的人将活生生的动物仔细剥皮、拆骨,当做取乐。实际上,他们连同类都能处以同样的手法,甚至更为恶劣。

“睡不着?”加尔突然窜进他的意识里,用一种他许久没有接触过的关切语气说,“要一些,开心的东西吗?”

戈达罗仍旧僵硬地躺在床上:“什么?”

对方猛地动了动,也许牵连到了蛛网一样精密的突触和其他结构,他不自觉喟叹一声,感觉那股诡异的战栗感顺着脊背传送到四肢,连手指头都轻微抖动起来。随之而来的是晕眩,不,不是病痛一般的,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舒服的波涛,好像有人直接抚摸大脑皮层,沿着弯弯曲曲的沟壑,仿佛对待科研仪器那么小心。它正在做这样的事情——戈达罗吸入一大口氧气,感到了不可避免的恐慌——停下,加尔,他在意识中说。

“不。”它拒绝了,“我闻到,你,散发出玫瑰,的味道。”

然后呢?戈达罗的上下牙齿磕碰在一起,严丝合缝,骨头里也积蓄着酥麻,牵动附近的肌肉,可他忍住了。这时候又像徒手触碰电网,只要零点几秒,就能杀死一个壮年男人,那些飞快的生物电流夹杂着愉悦的信号四处钻来钻去,它们是加尔控制下的傀儡,帮助它调动这具身体的每一个细节。

酒、迷幻药物还有战场上惯用的兴奋剂,也许都无法与之媲美,戈达罗扬起下巴,那张一半是疤痕一半完好的脸蒙了汗水,水滴在模拟里斯星重力的飞船内部完美地滑落,打湿了枕头。他又梦到了鲜红的花丛,但这次,母亲没有出现,仅有他一个人睡在当中。满是刺的根茎变得极为柔软,一朵巨大的玫瑰盛放在胸口,他完全能嗅到香味,却无法分辨到底是花的气味,还是他不受控制的、甜腻的幻想。

“是这样吗?戈达罗……”加尔的声音从花心里传出,“你,感到舒服了,整个人,摇摇晃晃。”

和莫拉夫交谈的时候,戈达罗坚定认为这只是一种噱头,用以表现征服和被征服的关系;可现在他无意中闯入了禁地,少有地无助,一想到大脑里那只呈现出玫瑰图景的幽灵,他就喘息不止。他甚至尝试抽动不能正常活动的左腿,从这里逃出去,但无论想法转了多少圈,他的身体依旧纹丝不动。所以他只能带着一种几乎可以被称为笑容的表情,湿漉漉地忍耐着。

加尔似乎察觉了:“抱歉,我好像,做得,太过火了。”

像是砂砾在平整的桌面滚动的声音,却又纯稚如少年,话音刚落,戈达罗便感到难言的苦闷,原本快要释放的冲动一下子收敛了。但不是清空,只是停在了边缘,令他回想到第一次在高空上俯瞰地面,既刺激,又恐惧,仿佛随时都会坠落。他以为加尔会停下来,相反地,对方愈发游刃有余,摸清了他身体的每一个组成成分,即便是最细微的、需要在扫描片上才能看清的圆圈或线条,它全部掌握。

战栗近乎无休止地发生在他的大脑、脸庞还有指尖,一瞬间可以是一万年,一万年可以是一瞬间,感知被反复刺激,因此判断失去了依据。

就像……

加尔让一颗红巨星在他的身躯里膨胀到极点,砰,骤然炸开,整个宇宙都好似被卷入了一场盛大的烟花里。所有星光在他的眼前闪烁、坠落,视野内一片朦胧,除此之外,所有东西都在痉挛。

戈达罗快要喘不过气。

等他再次醒来,距离回到里斯星只差几个飞船小时,曾经激发出一层细小疙瘩的皮肤恢复了平静,没有汗水,没有奇异的贯穿感,那些疯狂跳动的肌肉也静静蛰伏。他捂住脸,说不出指责或者训斥的话语。

“我从没有,做过,这种事。”加尔低声道,“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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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但是,非常愉快,你睡得很熟。”

弯下腰的男人像一台断电的机器,过了许久,他才重新睁开双眼,有些后悔地说:“都怪莫拉夫……还有那间酒吧……”

对方不明所以:“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人类果然是类似多面晶体的智慧生物,复杂又多变。

对加尔而言,这不过是一种调动愉悦情绪的方式,与肉欲交流无关,当中产生的费洛蒙、心理感应完全是副产物。它自认为对戈达罗的喜爱毋庸置疑,事实证明对方在接受了抚慰后,确实精神奕奕,只是有些尴尬地抗拒第二次。直到解释清楚了,加尔才恍然大悟:“这就是,所谓的性?”

“闭嘴。”戈达罗正忌讳这个词,这使他联想到那晚不正常的快感,明明没有实体触碰,但他的大脑沉浸在一片广阔的欲望之海里,所有感官都如此真实地被挑逗。他强调:“你承诺过,你理解我的想法,不能轻易——”他依旧没有发火,更不表现出冰山那般的冷漠,真奇怪啊。

寄生在脑细胞和神经交错的丛林中、玫瑰色的幽灵长叹了一口气,用苦恼的语气应答:“可是,非常有趣,也没什么坏处。我很熟悉,你,我们是密不可分,的配对。而且有助于,释放压力。我想,违背约定,我好像有点,坏。”

戈达罗将手指插入面罩上的扣带和脸颊之间的缝隙,有点热,或许是他的体温有所上升:“总之,我不同意。”

加尔这才勉强接受了。

然而,它可以做些小动作,比如回放那段记忆,像一次次倒带的歌曲,戈达罗入睡时的梦境全部变成了旖旎。如果他想要挣脱,就会陷入更多;当努力分辨清楚是虚假的梦境,纷至沓来的快感却真实到可怕。他的大脑时刻处于兴奋状态,可对应的疲劳制造区域被幽灵恶劣地封闭起来,因此他所知的仅有无穷无尽的快乐,沉进更深层的梦境。

加尔始终小心翼翼地做着这些事情,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像那晚它突然对这个男人产生了一种神秘的感情。人类的思维,也许能够扰乱粒子风暴中诞生的产物,他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诱发它的本性,催促它渗透到他的每个细胞里。他真有趣。

用不了多久,它就会如同熟悉自己那样熟悉戈达罗,由内而外,相互依存。

长途航线上,一般的通讯很难穿透,公司倒是在飞船上配备了紧急通讯系统,用于随时报告情况,但戈达罗几乎不曾使用。他习惯自己解决问题,强大、坚韧,那些人议论他,却也忌惮,就像当时他被抛弃在爆发叛乱的星球上,战争一触即发,而他这种来源不明的人就是最好的消耗品。

“看,这里,只要触发就能够——”戈达罗至今仍记得教导他驾驶飞行器的男人的声音,严厉又轻忽,只需要确保他们这群小崽子能够飞上天,和敌人对撞,男人的任务就完成了。

但他活下来了,越来越凶,不这样的话根本无法在战场上生存。他再也不需要伪装,那场爆炸没有让他死去,自那以后,他戴上了面罩。每当旁人试图窥探,找到的只有满布丑陋疤痕的一半。这段经历并非毫无好处,最起码,锻炼了他的身型和意志,就算对药物成瘾,他依旧有毅力完成愿望。

在这次航行的同时,叛乱应该更加严重了,哈。

戈达罗感觉飞船重新冲破里斯星上空的气层,速度加快,停留坪在地图上是一个星形的标识。终于降落了,加尔一如既往扫除那些阴郁的疲惫,对此,戈达罗心存感激,但还是没有松口:“不,加尔。”

“哦……”

可情况有些不一样:他收到了莫拉夫的留言,那家伙,竟然主动邀请他去酒吧。难道发现了什么新玩意?平常戈达罗会拒绝,不过这会他的精神状态很好,好得过分。因此他决定从酒吧后门进入,那里堆满了垃圾,通往二楼,也是莫拉夫偶尔过夜的去处。酒吧当然不是家。

戈达罗对进入私人领域有些莫名的反感,看在莫拉夫的份上,他走进电梯,就在出来的一瞬间,他停住了。怪异的警惕感猛地游遍全身,是加尔在催发肾上腺素,告诉他:“快跑,戈达罗,有不同的,人,在那里。”

他当机立断,从一侧的窗户翻了出去,似乎意识到不对劲,原本藏在莫拉夫身后的人立刻现身,追了出来。这里不是戈达罗的地盘,但他对周围的环境还算熟悉,几条毒蛇紧随其后,也许正是考虑到他的不寻常,他们选择在莫拉夫的酒吧里偷袭,而不是躲在他的家里。可惜还是失败了。

现在,戈达罗一边尝试甩开他们,一边疯狂猜测是哪里出了差错。难道是叛军被渗透了?不奇怪,玩弄人心方面,主星的老头子们堪称出神入化。里斯星总是毫无理由地下雨,酸涩难闻,毒蛇不希望将事情闹大,所以他们经过改造的机械肢体在运转时近乎静音——很少有人像他们一样,将原本的身体替换到这个程度——一不小心破坏神经的话,是治不好的,每个毒蛇都是好用的稀有货色。

大概还有大法官插手的缘故,他听着加尔的引导,竟然还有心思考虑背后的真相。四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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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不属于自己,包括那只跛脚,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了。毒蛇朝他射出了一束束深色的激光,把建筑表面切割得像某种古怪的艺术品的样式,镂空,直接可以看到雨滴落下来的形状。“交给我吧,相信我。”脑海中的声音蛊惑地说。

“不。”戈达罗回身,和其中一条毒蛇搏斗起来,对方的金属质感的肢体发出“砰砰”的声响。他将那只手臂硬生生掰断,露出相互缠绕的线条,但毒蛇是不会痛的,那些红蓝相间的线一直延伸到心脏,里面或许还装着一个随时能够释放兴奋剂的壳子。下一刻,对方再次精准地向他的头颅攻击,左边、右边、后边,人类的弱点显而易见。

射出激光的后坐力让戈达罗轻微晃动了一下,他向来擅长将敌人的东西变成自己的武器,雨肯定下了一段时间,从破裂的屋顶洒进来,潮湿极了。又一条毒蛇,他们连舌头都被精确分成两半,蛇一样“嘶嘶”叫着。主人下达的命令应该是杀死,不留痕迹;戈达罗再次确信,是那个男人的手笔,派出爪牙,仿佛抹去那朵玫瑰的湿痕一样打算抹去他的存在。

加尔还在等一个答案。

比起这群天生的杀人工具,戈达罗逐渐落入劣势,尽管如此,他的脸还是愤怒如雄狮,半边扭曲的疤痕像活过来了一样,不断改变形态。是的,他的面罩刚刚已经被打落,就在激光洞穿其中一条毒蛇的腹腔时,扣带断裂了。最好将他解决在天空转亮之前,剩下的毒蛇对视一眼,用非人的默契同时冲了过来。

“加尔!”他终于喊出那个名字。

大脑忽地传出尖叫一样的轰鸣,所有事物都变成了慢动作,如同当初他紧盯着沙漏,每一颗蓝色的流沙都清晰可见。他的腿部神经、肌肉被爆炸式增长的修复物质包裹着,脸上的伤疤也开始溶解、变淡,毁灭理智的暴怒随着身体的轻松感而渐渐减少,加尔正在操控着他,容光焕发。

那么,它曾经做过类似的事情吗?对他?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重要,蓝色的瞳孔收缩了一瞬,寄生在大脑里的幽灵一下子让他理解了正在发生的事情,随即,戈达罗挥动手臂。砰,砰,砰,血花四溅,毒蛇的高度机械化身体需要靠特殊的血液过滤装置作为辅助,那些散发荧光的血液像机油流淌了一地。即便脊柱被切断,他们的“零件”还在乱跳,神经反射,在加尔控制下的戈达罗挨个将它们打成碎块。

穹顶下仍是漆黑一片,考虑到人体的极限,加尔稍稍放松了,因而戈达罗后知后觉,被一种泛滥的空虚和困倦包围。但很快,对方又精巧地调节起来,非常细心,比起调酒更像是演奏前的调试,每个琴键都匹配在最佳位置。那个曾经给予生命、又无情想要夺走它的男人,最有权势的一员,意识到了他还活着,等毒蛇们任务失败的消息传回,他还有什么地方可去?莫拉夫还活着吗?他盯着通讯设备,还好,这家伙滑溜得像一条水蛭,又有千丝万缕的灰色关系,大法官不至于为难这样的角色。

戈达罗收回思绪,气喘吁吁,哪怕加尔能够迅速把他调整到最佳状态,他依然需要一点人类的反应,来证明他从一群毒蛇手里逃过一劫。他钻出地下通道,脑内的幽灵适时地安抚,令紊乱的脑电波变得稍微平稳。他们需要尽快收拾好行李,坐上里斯星少数几班仍在运转的民用航班。

加尔说:“别担心,我会,把你变得,完美。”

旁人都以为这副模样就是全部了,就是终点——他是个天然派,为了保留母亲的馈赠,拒绝一切肢体改造手术。被摧毁的容貌、跛脚,如果放任不管,只会一辈子跟着他。

然而,当他浑身颤抖地回到那个房子里,很多地方冒着白烟,幸好隔壁的摇滚乐震耳欲聋,年轻人没有注意到加尔破坏监控的小动作。“他们,暂时,看不到我们。”它安慰道,“我会,尽快做好。”

戈达罗跌跌撞撞靠在沙发上,没有灯光,他的声音有点紧张:“加尔……”

身体里骤然燃起火焰,然后,他竭力想象自己的意识钻出躯体,漂浮在半空,但快感犹如强磁,将他重新吸引回去,不得不承受接下来汹涌澎湃的感觉。细胞增殖,激素水平提升,肌肉膨胀……它们导致了一系列异常,包括:运动、感觉、内脏功能以及精神情绪异常,等等。他不是专业的研究人员,谈不上远离,甚至这具身体暂时脱离了他的控制,令他神情恍惚。

表面看,戈达罗还是静静睡在粗制滥造的家具上,皮质溅上了陈年血渍,洗不掉。他向来从容不迫,可这会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欢愉混杂痛苦,一边生长,一边被迫舒展,加尔说,他才是那朵最美丽的玫瑰。

不要——趁机——他无声地呐喊。

幽灵却大大方方改造着他,加一点不起眼的设定,比如让他的感知变得更敏锐、更敏感,轻轻一碰,就会迅速传递可怕的快乐。这种事情很简单,压根不耗费时间,短短十多分钟,戈达罗觉得好像过去了整个世纪。他不想挣扎了,只想在一阵阵绮丽的浪涌里随波逐流,再也抓不住着力点。

“你会,习惯的。”加尔笑着说,“戈达罗,你的身体,是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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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的。”

他知道,为了将他紧紧纠缠,它会模拟出他最渴望的东西,变成玫瑰、变成拼凑版本的爱迪·马斯、撒蒙·瓦西列·克洛维奇以及金弘的结合体,他们都是现今人气最火爆的明星,它可以让自己俊美到不似人形。戈达罗险些咬破嘴唇,但那只幽灵连这个都考虑到了,不,不,他的牙齿紧贴着柔软的唇面,最后也没有出血。

他能感受到爱抚和揉捏,对方时刻照顾着乳头、后穴还有前列腺,以此帮助他宣泄情绪,并让他认为这是“正确的”方式。

其实根本没有真正的触碰,所有都发生在大脑中,不为人知的内部,他从颤抖转为痉挛,连脚趾都蜷缩起来。幸好摇滚乐响亮,呻吟和喘息并不怪异,他被虚幻中的加尔肆意折腾,很快就能完成,它对他笑道。它明明可以隔断一切感应,但偏不,它要他体会到濒死和重生交织的疯狂快乐。

他在房子里待了最后的二十分钟,记忆片段仍慢速回放,甜蜜且逼真,令他整理行李的手抖个不停。加尔温柔地亲吻他的大脑皮层,微妙地延长颅内高潮,当戈达罗看向镜子,完美无缺的脸颊、蓝色的眼睛和上扬的唇角,这个英俊的男人会骗过追捕,不仅是样貌,而且他的内在也被一同改变了。

与植入机械不同,现在的他就像从没受过伤、健康成长到这个年纪的自己,甚至更优秀,加尔将任何一处伤痕都抚平了,却保留他呈小麦色的皮肤。他还记得如何使用枪械,如何驾驶飞船,连久经锻炼的肌肉也还在,这些经验变得无比清楚,如同再度亲历。

神明的馈赠莫过于此。

但加尔真实存在于他的脑海,时而是表面凹凸不平的肉球,时而是玫瑰,时而是倒映在瞳孔里的高大男人,它可以拥有任何形象。有时戈达罗会忘记它的身份,外星来客,他们一次次在无人知道的躯体深处交融,恍惚又散发甘美气息。

性,爱,或者其他东西,他接受了。

这趟民用航班的目的地是某个星球,远离主星,需要转折许多次才能抵达,戈达罗戴上面罩,假装调整呼吸。能够引起骚乱的脸庞唤醒了他的身体本能,现在他是顶着另一个名字的年轻生意人,为了利益踏上旅程。

服务人员上前,低声询问:“先生,这是您的毛毯。”

“谢谢。”他刻意模仿过去的说话方式,语气平和又不失骨子里的傲慢。

对方显然很吃这一套,不敢冒犯,回到休息室中与同事交流,好厉害,面罩下面的脸一定非常好看。最近有什么大企业在活动吗?没有?叛乱影响真大,最近搭乘航班的人也变多了,里斯星应该不会乱起来吧?算了,还是继续聊刚才看到的男人吧,穿深棕色的长款外套,靠在座椅上打盹。

戈达罗风度翩翩,额前头发柔顺,淡金色,抵消了面罩的怪异感,反而给他增添了几分帅气。他睡着的时候更清醒,听起来像个悖论,但整个星系都找不出第二个人和他相似,在大脑中寄居着一只发出“咯咯”笑声的幽灵。

有时候加尔会在他的脑中呈现一张脸,人类的脸,它懂得如何调整到合适;混血,眉目深邃,颧骨较高,据说是戈达罗潜意识中的最佳取向的拼凑。仿佛杂糅了所有出色的地方,将想象变成实质,它对迁就人类审美的行为毫不介意。与之相对,戈达罗必须接受刺激中的煎熬,在漫长的高潮期间呻吟不止。说实话,只通过自身的感知到达极乐,这种体验既恐怖又诡异——他已经逐渐习惯了。

从一个节点辗转到另一个节点,有时候他们迎面撞上仔细搜查的调查队,戈达罗径直走过去,没有人认得他,虹膜或者血液的检测结果也不匹配。他是全新的,又不是,加尔摆弄了一些诡计,很轻易就骗过了旁人。他依旧是真正的戈达罗,通讯设备里储存着莫拉夫发来的、最后的简短信息:“朋友,祝你好运。”,这条联络通道已经彻底废弃。这家伙是个地道的里斯星人,油滑聪明,人不可貌相。

离开节点,他们坐上一辆小型飞行器,船身没有涂抹银色的大写字母,只有深棕色的竖纹。目的地是一个边缘星球,住民全部生活在地下城市,躲避日趋强烈的沙尘暴,没有特别的资源,没有良好的环境,什么都不是,连叛军都认为这里没有价值。

最起码它比里斯星稍微安定一些,戈达罗租下了一套管状结构的房子,每隔一米就有一盏明亮的炽光灯,用来对抗不正常的“永夜”。事实上,这里的人的眼睛生来就很小,视力也不好,听觉倒是很敏锐。

加尔说:“没关系,我会,让你的喉咙,乖乖地,藏好声音。”

戈达罗反射性揉了揉太阳穴,这栋房子被油漆成淡灰色,灯光很亮,让人感觉陌生又熟悉,好像走进了图册上显示的样板间。墙边垂挂着藤蔓模样的东西,据说是用来吸附空气中的有毒物质的人造物,即便一直在清理,但地下深处,一直到地心的位置,那些影响人类身体的东西还是源源不断冒出。他闻不出什么怪味,床是胶囊式的,质地坚硬,躺在里面很久都睡不着。

这是他试图阻止加尔的第几次?每次都会失败,它暴露本性,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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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子里响起一阵轻微的噪音,犹如电影开幕之前的宣传段落,就要来了,他应该做好准备。戈达罗不知道该睡过去,还是保持冷静,忽然,他的手指动了动,并非出自自己的意愿。哈,这么说实在太怪了,加尔像一只狡猾的幽灵潜伏,混淆他的感知。

不,不,加尔。他低声说。

对方促使他张开嘴唇,舔一舔,手指沾着唾液,黏答答的。“你喜欢,口是心非的。”它喃喃道,“生理性的反应,不可能骗人。”然后开始抚摸他的胸口,是他的手,从衣物下摆探入,按揉已经挺立的乳尖。另一边也是,亵玩着,皮肤起了一层敏感的疙瘩。

戈达罗叹了口气。

加尔是个调皮的家伙,探究他的底线时表现得恶劣,一面在大脑中作乱,一面操纵他的躯体施加压力,增加他的羞耻感。于是他大口大口喘息起来,听到声音撞上玻璃隔板,又回到耳朵里,它开始让他挑逗勃起的性器,而身后是穴肉不自然的抽搐,仿佛真的有东西挺入深处,一次次推开,又一次次被绞紧。

他既是制造者,也是中介,同时担任承受者的角色,所有奇妙的体验源于寄生在躯壳里的玫瑰模样的幽灵。看,它又来了,以为这样就能得到宽恕吗?不,戈达罗沉默地咬紧牙关,不,其实他压根没有怪罪过对方。

这次持续得更久,久到戈达罗踉跄地爬出胶囊,腿间全是自己的精液和汗水。加尔让他一次又一次高潮,肉体和精神共同攀登高峰,没有太多花里胡哨的说法。他赢得了独自进入网络的机会,这是少数必须和加尔分离的时刻,它很不满意,粒子随意飘散,将灯光压到近乎暗淡的地步。

“别弄坏了。”男人没回头。

加尔倏地飘得更远。

若他们的连接仍生效,融为一体,网络监测根本不能判断哪个才是独立的个体,绝对会成为那些学者、专家的噩梦。不过戈达罗有些感激短暂的独处时间,经过多重伪装和掩饰,他进入了某个聊天组,在这里,人们评判最近的新闻轶事,在看似普通的话语里,可以有效推断外面的动向。

而这时,戈达罗意识到那个男人的慌乱,接二连三的丑闻让对方腹背受敌,原本竖立的良好形象成了反噬的要器。有人的确真心诚意惦记着那朵逝去的玫瑰,如果他的母亲知道,大概会感到高兴吧?大法官?恶毒的野兽罢了!他们从来不将人当人看待,推翻他们,杀死他们!

那些人做得真好,叛军、觉醒的民众、违背阶级的抗争者……世界会向好的一边转,还是坏的一边?他不能确定。可现在的发展对他有利,戈达罗只能如此冷酷地衡量。至于加尔静静贴在他的后背,或许只是错觉,总之,他将脑电波缓缓脱离的时候,意识还是非常平稳和清醒,并未滋生恐惧。那只幽灵飞快侵入,带来的是一阵低鸣声,温暖又令人安心,仿佛在坚固的房子里感受下雨,周围寂静极了。

他再次睡下了。

有的人就是不会被轻易打垮,但爱意、欲望和占有的冲动会驱使他失去理性,在梦中,戈达罗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一层层剥开自己,所有的秘密像营养剂里的气泡从底部慢慢浮现,看到了吗?加尔?

加尔仅仅放松地伸展着突触,全盘接收,这段时间戈达罗已经摆脱了药瘾,那些或痛苦或快乐的记忆被它一一收录在箱子里,那个装着无数经历的地方。它将它们放在最上方,不会再有更珍贵的东西了,加尔注视站在玫瑰花丛中的女人,她的脸和戈达罗非常相像,一眼就能看出他们具有血缘关系。而她的微笑仿佛凝固了一样永不褪色。

至于戈达罗转过身,看向虚空,他和加尔对视。它突然心潮澎湃,是这么形容吗?人类的心脏总是怦怦跳动,激动时愈发没有规律。它终于来到他的身边,有时候是玫瑰,有时候是星云,有时候是风暴,有时候是紧紧攀附在脊骨上的幽灵。

“爱……我爱你。”加尔突然感叹,“这就是,人类的爱,我的爱,在每一个粒子里。”

戈达罗没有醒来,胸口微微起伏。他能感应到加尔的感情,大脑里的神经连接和加尔的肢体勾缠在一起,像紧握的双手,他们用彼此的细胞共鸣。仿佛整个宇宙同时向外散发旋律,嗡嗡作响。

内鬼被解决了。

这是戈达罗重新联系上接头人后得到的消息,并不意外,最近叛军推进的速度加快了,主星那群老家伙自顾不暇。他至今还不知道首领姓甚名谁,是什么性别,有时候他会想起那个粗鲁的教官,对方被炸成血沫的瞬间终于态度宽和了,一个优秀的领导者和趾高气扬的狗有着截然不同的区别。

“期待成功的那天。”

“此外,我们不必说那些废话了。”

“我别无所求。”

戈达罗拒绝了那边的邀请,事实上,他对叛军许诺的新世界没有兴趣,真正的愿望,在腐朽的高塔轰然倒塌时便会实现,其他都是附庸。他淡定地删除、删除,一点不留,也许他们永远不会再谈话,这些过往就像飞船升空时被高温蒸散的丝缕云,只会逐渐消失。

占据新闻头条的依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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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乱、丑闻和争权夺利,无论谁走上那个位置,事情都不会改变。这是人类的劣根性。翻过去吧,接下来是大明星抵达演唱会现场,珠光宝气,闪闪发亮。她涂抹紫色的眼影,挽着男伴的机械手臂,他们是最当红的组合,连牙齿都镶嵌着钻石。这里的评论远比正经新闻更多,还有温馨提醒,记得哦,如果买到了票,入场时不能携带任何记录工具,公司还等着售卖演唱会剪辑来获取新一轮支持。

这个世界真是滑稽。

最后他采购了一批东西,包括加尔屡屡评价“难吃”的营养剂,据说地下城市里能买到特殊品种,虫子、蛇、矿石之类的,很抢手。运输公司发现他不告而别了吗?戈达罗想起最后一次出航登记,那辆飞船会分配给新人,还是芬尼?后者和打了六个耳环的女人结束了恋情,近来追求的是一个高挑的男孩,眼睛像透明的玻璃球。

戈达罗太闲了,难得轻松,其实在里斯星有许多值得纪念的东西,虽然到处都脏兮兮,下着酸雨,但他习惯了那里。况且里斯星像一个无知无觉的巨大巢穴,它接纳了当时无处可去的他,也接纳了其他人,他们可以得到暂时或永恒的安宁。加尔提议:“之后,我们可以回去。”

当然可以,戈达罗坦然地想,此时里斯星或许下着大雨,天空一片漆黑,霓虹和稀疏的炽光灯点亮了边缘,让它显得没那么压抑。酸雨变成潺潺的流水,顺着下水道远去,据说在某处有一片海,海里都是垃圾堆积的岛屿,那些雨水最终会抵达海的中央,再通过被日渐腐蚀的海床渗透到地底更深层。

有人将他的母亲生前的演出做成合集,这个倒是很有意义,对比为了敛财意义做出的产物,里面至少洋溢着崇拜和爱意。追求偶像的行为自然是盲目的,但戈达罗不能免俗,当这个被奉上神坛的女人变成他的母亲,他觉得可以接受。加尔在他的大脑里看完了所有表演,并且发表相似的评论,只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它拉着戈达罗进行了另一场演出,色情演出,观众是一个人和一只幽灵。

“我也,对你很重要,对吗?”它频繁发问。

戈达罗恼羞成怒:“你……不要……得寸进尺……”明明它能够感知到所有,他的加快的心率、不断流下的汗水和沸腾一般的血液。无论最初是什么扭曲的影响,毫无理由,现在他觉得这种感情挺不错的,没有对错之分。尽管加尔是无法被他彻底掌控的存在,但它修改了他的“程序”,也将自己和盘托出,彼此赤裸裸到没有秘密。或许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人类-幽灵格式塔”,整体大于部分之和。他不太了解理论。

牵连进一段不同寻常的关系,那么,容忍一些不尽人意的小缺点,也是应该的。

加尔倒是开始琢磨如何在不损坏网络的情况下,加入戈达罗的娱乐中,这里的人际关系有些冷淡,地面是无休止的沙尘暴和高辐射,只在每年十二月减弱。研究暂时没有进展,被烧坏的连接装置一台接着一台,但戈达罗还是继续买新的,唯独这时候他能够在对方面前占领心理的上风。

“我不是,孩子。”加尔强调。

戈达罗敷衍地笑笑:“嗯。”

花钱的才是“长辈”。

住进管状的家的第三个月,他们都适应了有一点腥味的虫子营养剂,做爱时,加尔偶尔会让炽光灯一闪一闪,像飞船航行时使用的一套秘密交流词汇。戈达罗猜测它太过兴奋,尤其在他决定配合后,他们紧紧抓住亲密的时机,舔舐、撩拨,竭尽所能,反正不会有其他人或事情过来打扰。

这就足以让它飘飘欲仙了。加尔很坏,执着于挖掘他的身体里隐藏的刺激源,促使他一直在高潮里痉挛,或者压抑不住尖叫——它偷偷解放了部分控制。

即便一同外出,隧道旁边突兀地出现接口,荧光闪闪的矿石伫立在集市最前方,像一个显眼的招牌。小眼睛的商贩在叫卖从其他星球进口的货物,数量稀少,欲购从速。戈达罗不认识路过的任何人,其他人也不知道他。

加尔在他的大脑中进入他,虽然心存疑虑,但戈达罗时刻都做好了迎接的准备,像哄不懂事的孩子。他感觉自己分成了两半:一半在淡定地交流,多少,还能打折吗;一半在享受愉悦,突触指引信息的方向,生物电流快活地穿行,噼里啪啦,酥麻感由此产生。

离开时他注意到一些装载了机械外骨骼的人,他们在未经挖掘的地方探索,也许再过几百年、几千年,这个星球就会被掏空。到时候人们又会迁徙到其他地方,戈达罗问,加尔的族群还会寻找它吗?他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担忧。

“不会,我独立了。我要一直陪着,你,它们继续流浪。”它坚定地回答。

他们相互索取承诺,就是这样,如此紧密又依赖。

直到爆炸性的消息传来,可真是一宗大新闻,所有人都在讨论,主星上的天气管理系统曾经美妙到连莫拉夫都忍不住垂涎,当它被敌人反制,顿时变为肆意喷洒毒气的杀人武器,这种便利蒙上了恐怖的阴霾。但叛军的行动很隐秘,也没有做得太过分,悄无声息接管了主星,然后首领发表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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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她是一个面容坚毅、伤痕累累的女人,眼神锐利得像金属,是与戈达罗的母亲完全不一样的类型。

混乱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下一年的开端,戈达罗决定启程回到里斯星。听说他会定居在那里,莫拉夫隔着屏幕狠狠吐槽了他一番,唯独在对话快要结束的时候,对方放缓语气,对他说:“好家伙……我要以你为灵感,调一款新酒庆祝。”

“那么我礼貌谢绝。”戈达罗回道。

“反弹。”

许久未见,里斯星还是发酸的,套着一层湿漉漉的硬壳,酒吧门口的彩灯在雨水中闪得模糊,隐约可以看出“欢度”、“节日”之类的字眼。喝酒的人不计较到底是什么节日,也许是莫拉夫的生日,也许是他好友的回归之日。莫拉夫坐在包厢里,神情兴奋:“哦,朋友!”

戈达罗回避了矫情的拥抱:“……我的房子怎么样了?”

“推平了。”莫拉夫笑了几声,取出几瓶酒,“我不介意你过来暂住。”更何况,眼前的男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将外表恢复得让他都目瞪口呆,太养眼了。

心知对方的性子,戈达罗习惯地婉拒,手指屈起,碰了碰太阳穴:“我的伴侣会吃醋。”

莫拉夫以为他在说笑,换过了新话题,比如怎么找到更好的住所、运输公司快要倒闭了以及大法官背后的犯罪集团还在接受进一步调查。戈达罗喝下杯里的液体,有点辣,因此加尔替他短暂屏蔽了那股味道。“哦,对了,叛军——”莫拉夫支着手臂,下巴一晃一晃,“应该叫新政府。他们正在研究改善土地和气候的方法,可能以后的里斯星,也能种植玫瑰。”

“哦。”戈达罗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对着朋友露出善意的笑容。加尔早就在他的脑海里种满了鲜红色的花,血管在搏动,神经传输信号,仿佛在花丛中不停地交合,他们一直在做爱,但无人知晓。他的意识不断地散发甘甜的香气,加尔这么总结道。

此时,莫拉夫又挑了一杯酒,化学分子相互融合、反应,升腾起气泡:“外面还在下雨吧?总是潮湿。如果尝到了酸味,一定是雨水的错,不是我手艺的问题。”

“是啊,从我回来到现在,不停地下着。”戈达罗呈现出微醺的神色,耳根发红,“没完没了地下。”他琢磨应该买一处什么样的房子,隔音效果要好,在高层;积蓄大概能够支撑他买下快要破产的运输公司,以后就做这门生意,还能帮衬莫拉夫;加尔,加尔,收敛一点,不要再刺激他的敏感带……加尔,加尔。

他亲昵地在意识中叫着。那只玫瑰一样的幽灵同样亲热地回应,包裹着、吮吸着大脑皮层,在他的身体里重新掀起一场粒子风暴。

实不相瞒,如果不是身体出了毛病,我是这辈子都不会抛下乐队的。很可惜,最近我什么都唱不出来、什么都弹不出来,像困在水中的蚂蚁,使劲转着圈,但哪里都走不脱。朋友们劝我,算了,先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我们等你回来。

听了这话,我非但不觉得感动,反而生出一种浑身颤栗的厌恶。

一定是错觉。我往行李箱中塞东西,邻居在打孩子,叽里呱啦一顿叫喊,似乎是弹不好钢琴,浪费了钱的缘故。其实这些房子的隔音很差,从一开始住进来,我就发现了,因此我从不在这里练习,有时候隔壁闹得太厉害,我就会过去敲门。这不太管用,小孩对钢琴深恶痛绝,我也是,可那些声音还是不断地响起。房东基本不理事,除了钱,他毫不关心租客们的关系。

我并不是自小就对乐队感兴趣,也没得到什么正经教导,瞎玩,没有目的、没有未来的年轻人都这样,过一天是一天。白天我在快餐店值班,忍受喋喋不休的顾客,晚上就去酒吧。老板从前也浪荡,结婚后收心了,靠接济红不起来的人满足自己的梦。时过境迁,酒吧的客人慢慢多了,可乐队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有时候来了一些大胆的男女,凑过来请我喝酒,我不要,说伤嗓子。

嗓子是很重要的,尤其对可能一直得不到出头机会的人来说,这就是一种投资,包赚不赔。事实上,我,或者说我们,差点就能登上万众瞩目的舞台,那次有个中年男人看上了我的脸,只要我答应,就“前途无量”。当然,我拒绝了,但或许不是我们,有人蠢蠢欲动,我能察觉对方的眼神。

虽然吵架之后我假装无事发生,待在乐队里直到疲惫感强烈到无法克制,但我非常讨厌这样的自己。

医生表示我的状况符合一类神经衰弱病症的反应,太时髦了,我没想过自己会是个病人。我拿着一大袋药回家,搬家那会也将它们塞进行李箱的外层,头几天确实昏昏欲睡,后面就习惯了,吃糖一样,但我还是没办法接触音乐,脑子一片空白。

无聊的时候,我只好坐在窗边看风景,一些深色的鸟频频出现在视线里。我依稀记得,那次我和同伴差点闹翻,演出后坐车不知道去了哪里,路边的树上就停满了这样的身影。

搬进新房子是这段时间唯一一样令我感到有些高兴的事情。房东是个梳着发髻的女人,眼尾有皱纹,可她的气质比外表更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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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淀了太久,让人一看就心里沉甸甸的感觉。她让我喊她“惠姨”,有一次我在楼梯间撞见她,她刚从天台下来,手里提着粟米、小米之类的混合物,嘴唇抿得很紧。

“……是我的儿子。”惠姨看穿我的好奇,“很乖的,一点都不吵闹。”

我没见过其他人,说实话,这栋小楼里好像只住了几户人,惠姨在顶层,拥有最广阔的视野和阳光充足的天台;我住在下一层,太阳西斜的时候卧室有点闷热,好在装了空调,水电都挺便宜。房租也不贵,但惠姨似乎很挑剔,当初我登门拜访的时候,她正好送走另一个有意愿租房的人。

等我说明来意,她仔细打量了一阵,又询问我的生日,如果不是为了早点找到地方落脚,加上这地方确实宽敞,我才不会说这么多。不过她非常和气,对我点点头:“嗯,你随时都能搬进来。”

她不像有孩子的人,好吧,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是在太怪了,我没谈过恋爱,没结婚,更不可能养育后代,居然这么大言不惭——但我就是这么感觉——惠姨的身体不太好,有一晚差点在楼下晕倒了,是我送她上楼的。她家门前只摆着女人的、非常老气的布鞋,鞋面绣花,惠姨说都是她自己做的。

趁天气好的时候,我将被褥都洗了,房间的窗口不大,晒不来这么多,所以我向惠姨提出是否可以挪到天台一角,就两张被子,不多。她答应了,其实我隐隐察觉,她对我有点不一样,像注视着某种引人入迷的东西,她看着手中的食粮的感情,与看着我时相差无几。我抱着被子,气喘吁吁,终于把它们摊开在晾晒架上,视线里除了平整的地砖,还有缝隙里散落的粟米,皮已经干了。

于是我猜测,惠姨口中的“儿子”,会不会就是一些宠物?如同京城的老大爷养鸽子、养八哥,她也养了,不过我没在天台找到笼子之类的东西。又或者,她只是享受喂食的快乐,像做善事,身体差的人常常落入这样的“陷阱”,大慈大悲观音菩萨,吃素、放生、诵经,只求早日康复。

虽然我无意探究,但好奇心人皆有之,况且惠姨的确十分爱护我,有时候煮多了饭菜,会送给我一份。她的手艺很好,令我不禁生出一丝羡慕:如果她是我的妈妈,该多好啊!二十多年前,我看着孤儿院里的老师,也曾有过类似的感慨,这是像我这种被抛弃的人的通病。

直到现在,我依旧没有亲眼见过惠姨的儿子,白天或夜晚,都没有。她也神出鬼没,布鞋踩在地上近乎无声,若不是她在楼梯上喊我,我肯定无法察觉她正从那里走过。

“今天又不好好吃饭?”她不认同地盯着我手中的外卖盒。

我下意识想把东西藏起来,注意力又被她袖口上一点污渍吸引。惠姨意识到了什么,低下头,片刻后又抬头看我,笑吟吟地说:“最近有点调皮了……小孩总是这样,叛逆期。”

无论惠姨是否生育了孩子,是人是动物,还是不存在的概念,我并不关心,但她的口吻和笑容总给我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感,非常强烈,一瞬间就从心底涌上来。过了几分钟,我回过神:“哦,好的。我先走了。”

“明天来我家吃饭吧。”惠姨反而叫住我,“孩子大了,不喜欢吃零食,我现在经常下厨,很容易就超出正常分量。”

我本想推辞,可傍晚的光犹如被谁倒了一碗血,洋洋洒洒,倾泻在窗前。惠姨就站在那片鲜红中,直直地看着我,我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她立即当成默许:“大约七点,过来吧,经常吃外面的东西,很容易得胃病。”

她果然像个慈和的母亲,回家后我想了很久,赴约远比我想象得更困难,我几乎没有和长辈相处的经历——孤儿院的老师是职责所在,她们的善意是有代价的——我离开那里太久了。

第二天夜里,我从百无聊赖的梦境中醒来,午睡是伤人的,令我头昏脑涨。不过时间正好,我开始往顶层走,灯光闪烁,大概是电压不稳的缘故。

这栋楼有点年头了,地方很偏,据说从前还发生过事故,所以惠姨以低价将它接手了,真叫人嫉妒。不像我,没有固定的落脚点,偶尔我会感觉自己像一只鸟,无依无靠,当我离开乐队,这种孤寂更加凶猛到不能压抑。

所幸惠姨很快开了门,让我抛开无谓的矫情,将刚刚买回来的水果放在桌上。我说:“现在梨子当季,很甜呢。”

“好孩子。”她夸奖我。随即转身走入厨房,把一锅香气四溢的炖菜端出来,摆在中央,“吃吧,我煮了很多饭。”

食物非常美味,我不由得眯起眼,像一只在春光里打滚的猫,这里竟然给予我一种“家”的错觉。但某个瞬间,我感觉后背有些寒意,仿佛被注视着,并不是一个人,一双眼睛,而是很多来自虚空的目光。我回过头,那里是一扇窗,防盗网将黑夜分割成一个个狭窄的格子,只有风声。

惠姨殷勤地看着我:“怎么啦?”

“没事。”我怀疑自己神经过敏,药物,或者心理作用,很难解释原因。似乎有什么催促我转换话题:“惠姨,你,你的儿子呢?不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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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愣了愣,然后笑意更浓:“哎呀,不用担心。小孩知道怎么回家,更何况,在外面跑来跑去,也只是为了找到喜欢的东西。既然已经……肯定不愿意流浪。”

我舔舔下唇:“是吗?”压根没听明白。

“是啊。”

她身上搭着一件薄薄的披肩,上面有许多刺绣的图案,精美异常。我分辨不出是花鸟,还是游鱼,五彩绚烂,但衬着惠姨的脸,并不显得奇怪。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我猜测,如果她生下孩子,孩子也会惹人喜爱。换作我,被如此期待、如此珍重,我肯定欣喜若狂。

我如此渴望依靠,渴望家人的陪伴,尽管我假装不在意。

晚饭后,我帮惠姨收拾碗筷,她站在那扇窗前哼歌,我听不懂,感觉是某地的歌谣。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腥味,像是某种动物的气味,但我总能从里面闻到一点若有若无的油脂的味道,和我冬天时擦的护手霜很像。当我走出厨房,我看见惠姨倚在昏暗中,鼻梁很高,眼睛微微突出,从侧面看过去简直像一只孤立独行的鸟。

“要走了吗?”她注意到我的动静,迎过来,“今晚还开心吗?”

“嗯,谢谢惠姨。”我礼貌地点头。

她当即喜笑颜开:“下次再来呀。我们是有缘分的,我的儿子,曾经见过你呢。”

我在客套的交谈中离开,临走前,我听见了一些细微的声响,不由自主望向还在门口目送我的女人。她的背后是一片模糊的灯光,一瞬间,我似乎捕捉到眼睛,大量的眼睛,就在那里。我狠狠地出了一身冷汗,定睛看去,什么也没有。

惠姨仍旧微笑地看我。

……

一个人,如我,就会感到空荡荡的。但惠姨不是,她擅长下厨、打扫,也懂得刺绣这种精细的手工活,当我疑惑地请教她,怎么才能学会古老的手艺,她告诉我这是小时候从她的阿妈那里继承的。

我以为她是本地人。惠姨摇摇头,说她来自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村寨很小,也很偏僻,夏天的时候有蝉鸣和鸟叫。她年轻的时候贪玩,坐不定,直到现在才静下心来练习。她一边讲,一边捏紧手里的针,那一点尖锐的银色仿佛要刺进我的心里。不一会,我看到花从布面开出来,惠姨并不骄傲:“过去家家户户都会呢!”

关于为什么背井离乡,惠姨没有多谈,不过我猜测和她的孩子有些联系,因为她总是说着说着就歪到了育儿的话题。一如既往,我不曾见到那个男孩,我不知道惠姨如何看待这一点,可她孤零零待在房子里的时候,丝毫没有显露不悦。

“叛逆期啊。”她将线在手指上绕了一圈,掰断,干脆利落,“大了,不像小时候那么听话。”

“小孩——”我迟疑片刻,还是问出口,“还在读书吗?”

“没有读书。”惠姨不介意我的唐突,“好了,这个送你。”她摊开布料,抖一抖,竟然是一条帕子,款式有点过时,但看起来非常柔软细腻。

我受宠若惊:“真的?”

她又露出了那种笑容,眼睛里闪闪发亮,就这么直勾勾盯着我的脸:“当然啦。看,多适合你,花团锦簇的。”大约是夸赞我长得漂亮。

等我接过来,小心翼翼端详,窗外忽然多了一丝古怪的动静,我连忙看过去,那里只有无数整齐的格子。惠姨靠在椅背上,也像我这样望着窗口,有几分钟,我觉得她看到了一些东西,嘴角勾起的弧度仿佛凝固。我感觉一阵寒意沿着脊骨疯狂往上窜,太奇怪了,外面明明……什么也没有啊。

我把帕子叠起来,放在床头柜上,上面还有一股淡淡的油脂香气,更让我确定是对方手上涂抹过的东西的味道,并不难闻。惠姨身上的一丝一缕都带有老旧的痕迹,连她本人,也如同活在过去,优雅又老气。我不禁想象她变成了我真正的长辈,我的家人,像母亲温柔地抚摸我的额头——

夜里太静了,远离道路的楼房伫立在昏暗里,我快要睡着,突然又不安地心悸了一瞬。这给我吓坏了,难道是药物影响?我已经停了好几天,没有吃那些长得像糖果的药片,也不去找医生,而我对过去痴恋如狂的旋律、音符始终保持微妙的抗拒。

紧接着,我感觉有人在看我,但眼皮很沉重,注视的目光混入了熟悉的油脂味道里,慢慢地,从四面八方看着我。

我想要赶快醒来,意识在挣扎,可太黑了,仿佛那张帕子覆盖在我的脸上,连呼吸都急促起来。那些响动伴随着不知名的视线靠近,好像有实体,很快充满了整个空间。

终于,我狠狠喘了一口气,从梦魇中惊醒:确实是又惊讶又清醒,因为我发现自己好好地躺在床上,一旁的窗户大开,夜风打着旋扫过我的脖颈和手臂。或许是风声?是灯光?我揉了揉太阳穴,从远处飘来一缕轻轻的哼唱,落入我的耳朵里。这次我听懂了,虽然我觉得腔调很怪,但毫无疑问,我知道里面每一个字、每一个词汇的意思:

“……那个地方静悄悄哟,

青藤缠着树,树上长着枝。

年轻的小伙子快来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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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活泼的鸟儿,

求一个漂亮的爱人,花枝招展哟。

送花,送月光,送最柔软的一片羽毛。

枝条勾着树,树撑着青藤,

年轻的小伙子不说话哟,

莫让爱人离开。

快抓住,抓啊,抓啊……”

由于语调轻柔,我沉浸其中,可唱到最后,歌声在最后一句不断重复,像坏了的留声机。

“抓啊抓啊抓啊抓啊抓啊抓啊抓啊抓啊抓啊……”

我一下子烦躁起来,正想凑近窗口,琢磨是哪里传来的声音,好叫人停下,它却突兀地消失了。我怔在原地,把头更加往外伸了伸,还是没有。会不会是惠姨?我仰起脖子,隔着雨棚,很难看清楼上的景象。平常她唱的就是这首歌谣吗?我若有所思地沉吟起来,恍惚间,我无法分清那个声音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总之,它就这么在我的脑海中盘旋,挥之不去。

直觉让我远离惠姨,可感性促使我维持和她的联系,我不能放下,尤其最近她似乎更病弱了,有时候扶着墙面慢慢地走上天台,步履摇晃得让人忧心。她的脸比从前瘦削不少,额头到下颌尽是窄窄的,正面也像侧面,唯独唇峰一点鲜艳到诡异的红色鼓起来。

我忍不住快步上前:“惠姨,需要帮忙吗?”

“哦,是你啊。”惠姨垂下眼,“既然凑巧……来吧,帮我端着锅。”

等到了天台,我按照她的要求,将一锅热气腾腾的食物摆在空地上,过了没一会,惠姨示意我后退几步,我照做,随即被一阵喧闹的风糊住了眼睛。我努力睁开双眼,原来是一群体型相差无几的鸟,黑漆漆的,也许是乌鸦,全都低下头啄食。它们非常守秩序,也不吵闹,安安静静地围在锅边,一个挨着一个,仿佛彼此的复制品。

我越看越觉得不舒服,那些黑幽幽的羽毛太柔顺了,像被人抚摸过无数次、沾满了油脂一样的细腻,它们不像是在外游荡的动物。

这就是惠姨的孩子啊……

她满怀爱意地看向那边,某个时刻,我怀疑我的存在已经完全被抹去了,除了那群乌鸦,她不关心世界上任何一件事、任何一个人。乌鸦饱餐一顿,呼啦啦地扑打着翅膀,腾空而起,竟然没有往惠姨身边靠近的。

“小孩怕生。”她解释道,“过段时间,等你们熟悉起来,就可以拉近距离了。”

等我们熟悉起来?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听起来像要麻烦我以后陪她一起喂食,看这群漆黑的家伙沉默用餐,又沉默地离去。可惜我顾及惠姨的身体,不敢反驳,最后也只是搀扶她下楼,送她走进家门。

这件事确实困扰了我一段时间,但因为惠姨的温和态度,我慢慢接受了,甚至觉得乌鸦长得也挺可爱的。惠姨告诉我,其实这种生物一点都不脏,也不狡猾,反而聪明得很,还喜欢亮晶晶的、漂亮的东西。好几次我走得很近,近到伸手就能摸到羽毛,感受是否和视觉上一致的柔顺。可乌鸦机警极了,猛地躲远,直到我放下手,才忽地飞过来脚边,脑袋垂着,不知道想些什么。

“喜欢你呢。”惠姨言辞凿凿。

后来,乌鸦开始在傍晚的窗前聚集,惠姨照例留我吃晚饭,然后她站在窗边和鸟群窃窃私语,有时候也唱歌,声音婉转动听。我听着并不觉得难受,反而缓缓地迷上了这种奇异的氛围,再想不起那时候夜半惊恐的经历,她的歌声和风里悠扬的歌谣如此相似。

惠姨一边低声唱着,一边托住停在掌心里的乌鸦,当这一只幸运儿被她轻柔拍打着身躯的时候,其他乌鸦也一并定定看着她,它们的神态一模一样。我不敢多瞧,总感觉那些黑色的、紧挨着彼此的家伙下一刻就会融化,交融在一起,它们不约而同望过来,太暗了,我看不清它们的眼睛,却陡然浑身颤抖。

但乌鸦还是可爱的,真矛盾。它们非常懂得人情世故,从惠姨家转移到我家,只需要短短几天。似有所觉,我猛地抬起头,一群黑色的鸟齐刷刷收起翅膀,站在这个格子里,站在那个格子里,它们整齐得像一支小型军队,没有流露出打扰我的意图。

我走过去,乌鸦静静地待在防盗网上,已经这么近了,我竟然还是看不清它们的双眼。

见状,我难免不甘心,可能当初让我惊疑的许多的目光,就来自于乌鸦?它们是惠姨养育着的对象,被形容为活泼调皮,或许吧,我只觉得它们太安静,透露出一种拟人的气质。想到这,我没有再靠近,甚至反射性地关上窗,心跳急促。

乌鸦对我的所作所为没有评价。

当晚我梦到了大量拍打翅膀的响动,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将我紧紧包围。我试图分辨出路,可到处都是,哪里都是,我挣脱不开。乌鸦变成了流动的液体,变成了紧密纠缠的藤蔓,变成了枝上柔和的月光……那些眼睛重叠在一起,我感觉被深深地注视着,战栗着,喉头干涩到无法叫喊。

比起梦境,现实的困窘更令我难受:快餐店经营不善,我被辞退了,因此这几天我一直翻看招聘启事,打算就近找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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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虽然还有一些积蓄在手里,但坐吃山空,还有房租要交,我再不乐意也只能接受现实。

然而,信息栏里突兀地跳出一条提示,我下意识点开,对面是乐队中的鼓手,我和他关系还不错。鼓手向我透露了消息:据说乐队没了我之后,很快找来了新的主唱,可能其他人早有预料,觉得我留不下来,所以背地里一直在接触新人。这个主唱长得还算不错,鼓手在这句评论后添了一个尴尬的微笑表情,听他的口吻,对方似乎有些背景,是被捧着的,加入乐队也不过是为了找几个听话的同伴。

最后鼓手问道:“哥,你还会继续唱歌吗?”

我很想坚定地回复,但实际上,我并不确定自己能否坚持下去。比起过去纯粹的愿望,这些年见的多了,我的心态早已发生转变,也许差点和其他乐队成员吵起来的那天的表演,就是我的绝唱吧?呸,这听起来太不吉利了,我赶忙喝了一口水,犹豫许久,终于敲下一行字:“应该会吧。”

“那就好。”

结束了对话,我的心情变得复杂,原本还在兴致勃勃地发送消息,希望有人回复,给我一份糊口的活,但这时我已经全无动力。第一次觉得自己喜欢舞台是什么时候呢?大约是在孤儿院里,老师打开了电视,里面正在播放某支乐队的演出,听众们激动到声嘶力竭。当时我不懂,甚至有些害怕,长大后却开始期待这种疯狂又热烈的氛围。

或许我本就不该幻想太多——我伸手揉乱头发——庸人自扰,天分是什么,报酬是什么,我现在需要的只是一顿饭和一个温暖的住所。

惠姨倒是察觉我的郁闷,屡屡询问,而我抵挡不住这样的关怀,像在长辈面前有些局促的小辈,一五一十告诉了她。她只是点点头:“你刚来的时候,我就听到,你的嗓子很美,像人一样美。”如果是旁人这么说,我一定会发怒,但惠姨真心诚意,没有丝毫取笑的意味,因此我接受了她如此夸大的赞赏。

随后,我又知道了她喜欢哼歌的原因,这是一种习惯,她生长于某个名字拗口的少数民族内,自小就学了世代传承的歌谣,这使我联想到了网上很出名的“对山歌”之类的画面。

“像惠姨这样的人,肯定很受欢迎吧?”我脱口而出。

闻言,惠姨仿佛陷入了回忆,神色恍惚,可这样的状态仅仅维持了一会,很快她就收回了思绪:“是啊,当时我的爱人,他还是个莽撞的小伙子,傻傻地爱上了我。我不顾大家的反对,嫁给他……”

我默默地听着,这样的爱情故事比什么影视剧都要真实,可惜听惠姨的语气,她的丈夫很早就离世了,留下她一个人生活。也许她曾经有过儿子?但对方也没能活下来,所以她才会将一群聪明的乌鸦当作生活的寄托?我不得而知。

总之,经过这些对话,我和惠姨越发熟稔,某种意义上,我已经把她当成我真正的长辈。即便是我的亲生母亲出现,也不会像她那样和善、慈悲了!那群乌鸦也因此与我更加熟悉,惠姨教我如何打理毛发,先在指腹上涂一点油腻腻的脂膏,然后顺着乌鸦的羽毛根部到尖端细细抹去,就能使它柔顺又发亮。

当我学着她的做法,那只乌鸦将脑袋埋在我的膝上,默默无言,我抚摸着它温热的身躯,却感觉它像死去了一样沉静。

不过我逐渐理解惠姨将鸦群认作“儿子”的意义,特别是她日渐苍白的情况下,我也开始担忧,她是否需要进医院做一次详细的检查。话虽如此,她对药材也很精通,家里总有一些晒干的草药,看起来像从山里得来的野生东西。乌鸦倒是日复一日地沉默,只是每次惠姨靠在窗前,我给她泡一壶热茶,都能看见鸦群立在铁质的栏杆上,在防盗网构筑的格子中无声地盯着我们。

半个月后,我还是找不到工作,懒懒散散,惠姨却忽然敲响我的家门,搭着那件精美的披肩。这次她是来邀请我,或许身体的衰败让她对家乡的怀念与日俱增,离别许久,她觉得应该回去一趟了。而我是一个非常适合的同行人,正巧,我最不缺少的就是时间,并且我也对惠姨口中那个美丽的、幽静的村寨生出了兴趣。

不过临行前,我还是有些困惑:“惠姨,那,那乌鸦怎么办呢?”它们已经习惯了她的照顾。

惠姨毫不在意:“没关系,找到喜欢的东西,就会一直跟着,走不掉的。”

我不太理解,但这些小东西毕竟不是我的宠物,我只好收敛了疑虑。村寨的位置偏远到超出我的想象,在网上也搜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反而牵扯出一堆巫啊蛊啊的传闻。我们只能坐车到达城镇,然后经过多番打听,找到一个开三轮车的司机,高价拜托他把我们送到附近。

可对方表示从没听说过山里有这样的村寨,只肯开到一条小溪边,说再进去很容易迷路,山里雾气很重。

无奈之下,我唯有扶着惠姨,依托她的记忆,慢慢沿着小溪前行。终于,在夕光还剩下最后一缕的时候,我们步行抵达了目的地。说实话,自从进入了连绵的群山的范围内,我就没再见惠姨露出笑容,大概是太疲倦了。然而,当我投去目光,她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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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刻放缓了神色,示意我跟上:“来吧,还要走一段路,才能到家。”

惠姨的家是一栋小楼,与城市里的自建房不同,这里的楼都是木质结构,最底下一层不住人,用来放养一些牲畜。我们顺着楼梯往上走,奇怪的是,尽管三四年没回来了,但小楼保存得非常好,甚至没有什么灰尘,惠姨表示一定是村民们帮忙打理的结果。

我咽了口唾沫,对了,从村寨入口到小楼的这段距离,我似乎忽略了一件事:太安静了,路上没有人,明明是如此适宜乘凉的时刻,但就是一个人都看不见。

“也许是大家劳作累了。”惠姨像是从未离开过一样习惯这里,三两下就收拾出房间,“来吧,你住这里,视野可好了,能够看到山和日落。”

我环顾四周,房间不大,留有孩子居住过的痕迹,床头还挂着一个掉屑的木球,依稀能看出红色的涂层。而惠姨的怀念神色,也隐隐佐证了这一点,我没有问,怕触动她的伤心事。

房间角落还有一个木做的柜子,柜子不高,我打算把行李塞进去,可打开后,里面传出一股霉味,还有被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我伸手一碰,这些小衣服就烂了,好像经过太长时间的埋没,布料已经腐朽。我有些不知所措,只好重新关上柜子,随手将行李箱靠在墙边。忽然,外面传来了一阵有些熟悉的声音,我循声望去,只见昏黑的树梢上有什么在摇晃,密密匝匝,或许是鸟群吧。

小楼通了水电,可水管里流出来的是锈色的液体,要放一段时间才能变得澄清;电灯也不太好用,惠姨简单做了些饭菜,说是从邻居家里要来的。我倒是没留意她什么时候出了门。味道与想象的一样清淡,可我太累了,嘱托惠姨早点休息后,自己也赶快洗漱,躺在床上打盹。

木球受床的震动微微晃了一下,我看了看,脑内不禁浮现一对亲和的父母照顾孩子的画面,多好啊,就算这个可怜的孩子离开了,依然被深深地记挂着。

于是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喊惠姨“阿妈”,渐渐地,一道声音混杂了更多的声音,我不断地喊,喊着,好像山里千回百转的回音。我下意识转过身,背后黑压压的,那些迎合我的声音就从里面传来,仿佛某人的笑。

稀里糊涂地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惠姨不在小楼里,桌上摆着一份粥和小菜。我越发懊恼,觉得不该让她如此劳累,但迟都迟了,我也只好赶紧吃完东西,出门转悠。村寨里空气清新,几只牛在田地间悠闲地甩着尾巴,驱赶蚊虫。

我沿着小路走,很快就看到了人。说来奇怪,昨晚明明鸦雀无声,现在却十分热闹,大多是孩子的吵闹声,他们将惠姨围在正中,听她讲外面的故事。

“小林,你睡好了吗?”我听到她的询问,连忙点头,加快了脚步。

孩子们同样注意到我这个陌生人,稍稍胆怯地缩在大人身边,但还是探出头观察,眼睛亮闪闪的。我不知道这样的景象是否让惠姨想起了她的孩子,无论如何,她的笑容非常真实,手里还攥着一把从城里带回来的糖果。

不过大人们似乎有些惧怕,这是一种非常微妙的感情,起初我以为是错觉,但渐渐地,我发现他们始终没有开口,在孩子们聚拢到惠姨身边时,才会紧张地揉搓手掌。他们也没有与惠姨有过任何肉眼可见的肢体接触,没有,看到孩子回到自己脚边,便牢牢抓住对方的手臂,仿佛害怕孩子被夺走一般。

过了一会,惠姨起身,说要带我看看村寨的风景,顺道拜访老人。她对村民的疏远自有一套解释:“他们不习惯外人,太闭塞了,小孩也没机会读书。”

“不是义务教育吗?政府不管?”

“管啊。”惠姨笑眯眯,“但是出不去。啊,到了,这里是老村长的家。”她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而是径直走进小楼里。

我正要跟上,突然察觉到什么动静,一抬头,就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站在三楼的窗边,死死盯着我。她显得非常惊恐,尤其在我们视线相交之际,老太太猛地捂住了脸,似乎念念有词,但我什么都没听见。

进屋后,惠姨已经和躺在椅子上的老村长交谈起来,我靠过去,才发现完全是她一个人在说,老村长眼神呆滞,看起来痴痴的,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听懂话。

但惠姨依旧说着:“……这次一起回来,想啊,毕竟是这里长大的孩子,越来越懂事了。老村长,你肯定也记得,哎呀,就数你最喜欢‘哑巴’、‘哑巴’地叫。这个年纪也该结婚了,找个像花一样漂亮的爱人,对吧?”

我在脑内琢磨这个所谓的“哑巴”是否就是惠姨的儿子,一边想,一边小心翼翼观察她的脸色。这着实不是好听的称谓。自从回到家乡,惠姨就有点不清醒的样子,总觉得她的儿子还在身边。

独角戏演了一段时间,惠姨闭上嘴,当我们打算离开,老村长忽然“啊啊”叫了几声,表现得很激动。他太老了,脸皮耷拉下来,这样嘶哑地喊叫的时候,甚至有几分狰狞,手指蜷缩得像嶙峋的鸟爪。直到那个老太太从楼上赶过来,抓起帕子擦拭他的嘴角,才让他稍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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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静。

可老太太一直没有看惠姨,惠姨也神情淡漠,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视角望着这对老夫妇——我不明白——她勾起嘴角:“好好照顾自己,下次我再过来找大家聊天。”

老太太垂着头,口中发出类似呜咽的回应。

当我紧随惠姨的步伐,回到蜿蜒的小路上,仿佛受到什么感召一般,我转过头,看见老村长的小楼顶上停了许多黑色的鸟。那是乌鸦吗?我不敢确定,它们沉默地站在上面,收起翅膀,像一枚枚黑点,刻印在苍白的天空背景里。

惠姨又开始哼那首烂熟于心的歌:“年轻的小伙子不说话哟,莫让爱人离开。快抓住,抓啊,抓啊……在月光里,在树枝下,在听过情歌的青藤下哟,做一场婚礼……”

我几乎被谜团整个包裹起来,如果说,村民反感的是外来人,那么我观察到的却是惠姨更不受待见——这样形容不太准确——总之,她走在村寨里,阳光洒下,令她的披肩、绣花的布裙绚丽多姿,可那些村民只是远远地看着,眼神惧怕,从没有人主动上前搭话。就像她不是村寨的人一样。

老人更甚,包括那天惠姨登门拜访的老村长一家,这些皱巴巴的老头、老太太虽然不像年轻人那样躲闪,但每次惠姨过来找他们聊天,他们就显得越发佝偻了,像过了冬的叶片,干瘪得不像话。

一个中年女人,有什么值得他们敬而远之呢?我看不懂,只得旁敲侧击,可这时,我忽然发现,除了那些活泼的、叽叽喳喳的孩子,大人和老人几乎都是说不出话的。他们的嘴里只有一截怪异的肉结子,如同被谁硬生生扯断了一样,没有正常的舌头。

我从没见过如此大量的“残疾”现象,一时间,不由得联想到惠姨的孩子,那个“哑巴”。

他也是被病症折磨的一员吗?

当我探究地向落单的孩子打听,他对此一点都不好奇,好像已经习惯了。也许因为年纪比较小,他一个劲舔着糖果:“唔,是‘哑娘娘’抢走了他们的舌头!因为说太多话,太吵了,所以要安静。”

我压低声音,怕引起旁人的注意,这种和孩子独处的机会并不多得:“‘哑娘娘’是谁?”

他指了指惠姨家的方向:“那就是‘哑娘娘’。阿爸、阿妈不让我找她玩,可‘哑娘娘’人好好哦,她说,很快我就能去读书了……”

孩子的话总是颠三倒四,我意识到问不出更多信息了,并且孩子的父母似乎发现他乱跑,赶出来找人,我急忙躲到了树荫下。孩子被抓回家,嘴里还在不停舔着糖果,我也默默走向小楼,思索到底什么是“哑娘娘”。

等小楼出现在视野中,我的思绪被打断了,取而代之的是惊讶,因为我发现,小楼中堆着许多箱子、包裹,惠姨正在仔细清点。她惊喜地说:“正好,小林,过来吧,你眼神好,点点是不是这个数。”自从回到家乡,她的精神就变得很足,神采奕奕,仿佛身体的病痛也被带走了,飘散在空气里。

“这是什么——”我低头看去,只见纸上用红色墨水写着一些字和数字,大约是和周围的东西对应上的。墨水有股难闻的铁锈味,我偏了偏头,而惠姨打开其中一个箱子,从中取出一副银饰。

她介绍道:“这是我家的东西,刚刚找出来,我想知道有没有缺漏。”

银饰有好几层,最顶上是类似牛角的装饰物,带有强烈的民族特色,我觉得应该是头饰。并且箱子里还有颈饰、胸饰之类的,一整套,上面的纹样有花有鸟,熠熠生辉。另一边是衣服鞋袜,花样繁多,我快要分辨不出是什么了,颜色太多太艳丽。

惠姨却取出一些在我身上比划,说说笑笑,夸耀我生得好,又善良。我尽可能专心地清点,没发现不对的地方。她这才放下心头大石:“太好了,我就怕少了什么……”

我有些好奇:“惠姨,为什么突然开始整理这些?”

“快到八月中了,我们这里的习俗,正式场合要打扮得妥当。”惠姨摩挲着掌心里如弯月一样的饰品,“到时候小林也要参加喔,很热闹的。”

“啊?”我慌张起来,“我吗?”

“没错。”惠姨笑了笑。

她并未告知更多,接下来,我们一起把东西归置好。八月中旬会发生什么呢?我对村寨的传统真是完全不了解,或许这是本地的节日,作为外来人,既然我一时半会不回去,加入庆祝的行列似乎也挺好玩的。我默默说服自己,直到此时,我才回想起先前的疑问,但已经错过了询问的时机。

因此我只能回到房间,那张帕子不知怎么被塞在衣服兜里,带过来了,现在就躺在床边。我随手拿起来,它的质地依然柔软。其中制作者的精心,和投入到那些隆重的服饰的心意不相上下,甚至由于我亲眼看到惠姨如何绣出那些漂亮的图案,我对帕子的喜爱远超过其他。

“嗯?”我看着看着,猛地顿住了,将它整个摊开。

尺寸有些大,但在勾连的繁花之中,立着一只不起眼的乌鸦。至于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发现,我认为与乌鸦身上的羽毛有关——惠姨并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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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黑色的丝线勾勒,而是用了和花瓣一样的红,让乌鸦的轮廓几乎融进了那片盛开的娇艳中。她当真很喜欢那些乌鸦,我胡思乱想,又不禁望向窗外的山林。

这次我觉得自己没有看错:停在枝头的确实是一些鸟,每只都长得差不多大,靠得很近,一错眼就会感觉它们是一个整体,是沉默的巨人,在那里静静地注视我。

难道是惠姨养的乌鸦?我怀疑了一刹那,随即否定自己的想法,这么远,乌鸦怎么可能跟过来。况且山林茂密,有野生的鸟群出没实属正常,都是黑漆漆的,我凭什么认定这就是经常在窗外偷窥我的那群乌鸦?想到这,我不由笑出声来。

在村寨待得越久,我越能发现这里的不同寻常。除了“残疾”、对惠姨的忌讳,还有一点让我感到十分怪异,那就是入夜后,村民基本上不会外出,门窗紧闭。我依旧向孩子打探,这次,他们的话更叫我无法理解了:“嗯,大人们都害怕,被‘哑娘娘’的小孩盯着。一整晚都不离开。”

“小孩?是那些乌鸦吗?”我试探地问。

“不知道呀。”另一个女孩甩了甩马尾辫,指头捏碎了一朵花,“哥哥,你可以给我们讲故事吗?”

这些日子里,惠姨总是很忙碌的样子,我偷偷观察过,觉得她的脸色不像之前那么苍白了,便也稍微放下心来。可村寨的孩子们非常惦记她,或者说,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如今我和他们熟悉起来了,他们便大胆地提出要求。我想要了解更多关于村寨的历史,包括惠姨的过去,因此答应了女孩的请求。

过程中,我留意到一些大人窥探孩子们的动静,但这次他们没有上前阻止,难道因为我不值得被警惕?直到太阳快要落山,我终于弄明白“娘娘”是方言中巫婆、巫女之类的意思,时常用作形容某些举止诡异、懂巫术邪法的女人。

旧时候的村寨非常信奉巫术,这倒不算特别,在封闭性强的地区难免出现这样的信仰。但惠姨……竟然是村民眼中懂得这种奇异法门的人吗?我不由得回想她平常的表现,好吧,有时候她的确神神叨叨的。

如此一来,之前孩子们所说的“夺走了舌头”,是否可以理解为,村民们觉得自身的“残疾”来源于“哑娘娘”,是她施加的巫术带来了不幸——这太愚昧了,我忍不住摇摇头。此时又有一个疑问浮上心头:残缺的舌头让人不寒而栗,村民们将其归咎于惠姨,到底是对巫术的忌讳,还是他们从前发生过矛盾,以至于村民们认为惠姨出手报复呢?

“哥哥,我要回家了。”女孩向我挥挥手。

我下意识跟上去,怕她一个人会遇到危险,没多久,我看见她的父母急匆匆跑出来,将她抱进怀里。女孩大概是偷溜出来玩耍,被戳了戳额头,也还笑嘻嘻的。但她又突然奔向我,往我手心塞了一点东西:“这个,阿妈说要给你。”

我有些错愕,正想多问几句,这家人已经上了楼,大门紧闭,拒绝我的进一步追寻。我只好小心翼翼摊开那张被揉皱的纸条,上面赫然写着:

“快逃……八月中旬……找新娘。”

这些字眼使我愈发迷糊,思忖片刻,我还是选择回到惠姨家中,隐瞒了纸条的存在,只是假装对她提及的庆典感到期待。

惠姨倒是坦诚地告诉我,几天后的节日其实是为了祭祀神灵,过去村寨的人相信,山林里生活着某种存在,高兴时会赐予人们食物、药材等,愤怒时就会降下灾祸。因此人们会在那天杀死牲畜、尽情歌舞和痛饮酒水,以此取悦神灵,并逐渐演变成一项传统活动。此时,她又怅然地补充了一句:“自从我离开,好多年没试过这么热闹了。”

当然,我知道所谓的神灵是不存在的,不过是未开明时代人们借助对自然的敬畏,凭空创造出的对象。我无意反对这些习俗,只是有些怀疑:一定要我参与吗?为什么?

“你真是我的贵人。”惠姨敏锐,对上我的眼睛坚定道,“今年的仪式有些特别,没有你在,肯定办不成了。”随后,她交给我一套服饰,底色是红的,缀满了各色鲜花,不太看得出性别倾向,但确实有些像嫁衣。这也是我先前清点过的,或许被惠姨清洗干净了,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油脂气味,摸起来又滑又顺。

见状,我脱口而出:“新娘——”

她闻言一愣,似乎明白了我的困扰,笑了笑:“是那些孩子告诉你了?他们就喜欢花花绿绿的衣服,而且小林这么好看,如果打扮起来,谁都不被吸引呢?”我觉得她的语气怪异极了,既激动,又夹杂了一丝如释重负。

片刻,惠姨的情绪稳定下来,脸色也恢复正常:“有时间就试一试吧,麻烦你了。”

看她满怀期待的模样,如果我拒绝,大概会让她伤心吧?迟疑许久,最终我还是将东西收下来,并在洗漱后简单地试穿了一番。房间里没有镜子,我只能对着手机摄像头打量自己,倒是不诡异,红色的衣服衬出了皮肤的白,让我的气色看起来都好上一层。

期间我不经意地瞟了一眼窗口,不知何时,一群乌鸦沉默地停在了窗沿,差点吓着我。幸好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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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动不动,像雕塑一般凝视,这才让我克制住了喉头的尖叫。没准真是惠姨照顾的同一群鸟,我一边猜测,一边又自我怀疑:数量对不上,这里的乌鸦明显多于先前我认识的,可它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我谨慎地靠近几步,说来奇怪,它们没有逃跑,似乎十分专注地观察我。我缓缓吐出一口气,伸出手,其中一只乌鸦忽地跳出来,落在掌心。它的羽毛柔软油亮,果真散发一股熟悉的味道,仿佛和我不分彼此。当我尝试抚摸它,连同它的同伴,鸦群同时呈现出了亲近的姿态,好一会了才飞走。

夜色太深,我分辨不清乌鸦的去向,也许它们一言不发,驻足于树枝,探听每一户人家的动静。“哑娘娘”、乌鸦、“哑巴”……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我回忆着孩子们童稚的话语,以及老村长一家仓皇的反应,感觉头有些疼,以至于再次被荒诞的梦境纠缠——

梦中的自己被什么包裹着,又大又蓬松,触感温柔。我尝试挣脱,但对方束缚得很紧,险些让我晕过去。我定了定心神,却发现填充在视线内的是大量漆黑的羽毛,是乌鸦……不,不是,半空依然有盘旋的身影,它们纷纷落下,像融化的雪,悄无声息糅合在一起,使我身上的负担更为沉重。

我努力抬起头,想要看清那到底是什么东西,随即,我看到了一张脸,苍白的脸,男人的脸。而羽毛覆盖着他的颈侧、双肩,一直延伸到躯干上。他就这么拥着我,像死死抓住猎物,那股挥之不去的油脂气味萦绕在鼻尖,我快要无法呼吸……

好不容易清醒时,我腰酸背痛,仿佛真的被重重压了一晚,身侧还掉下几根羽毛。我没把梦境当回事,随手拂去,反而对自己还穿着仪式用的衣服感到不解。或许昨晚睡懵了,我来不及多想,就听到惠姨在楼下喊我。

原来小楼也需要装扮,名为“挂红”,于是我捧着红绸一般的长条布料,按照她的叮嘱挂在各处。有些地方比较高,我踩在椅子上,将布料的一头轻轻抛过梁,不曾想,把上面的东西打下来了。

我连忙捡起,一看,竟然是一个小小的木匣子,锁扣已经松了,一掰就开。我只听说过有些人会将家族中具有纪念意义的东西放在梁上,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实物。

虽然我明白不该乱看,但惠姨不在,木匣子里的东西露出一角,勾引我的心绪。到底忍不住,我小心地翻开,里面是一些银刻片,记录了家族大事,比如某年某月某某出生了,诸如此类。因为木匣子是摔下来的,所以东西有点乱,好些还是用方言记录的,我看不懂。直到我在最底下找到了两张有点特别的刻片,一张刻着结婚,一张刻着生子,时间都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左右。

然而,令我瞠目结舌的是,记录里的主人公都是惠姨——这是一道简单的数学题,如果按照记录的时间计算,现在她应该已经七、八十岁了。这不可能!我紧盯着刻片,舔舔下唇,终于反应过来要将木匣子放回原处,心口怦怦乱跳。

我一直以为,惠姨比老村长要小一辈,他们怎么会是差不多年纪的人?

我不记得自己如何冷静下来,把剩下的事情做完,等惠姨回来,我表现得还算坦然,没有流露出值得怀疑的情绪。她环顾四周,眼中噙着泪水,脸颊泛起喜悦的红:“太好了,太好了。”

那种不安感久违地充斥在心头,我借口出去松口气,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到了老村长家。老太太抱着一筐蔬菜,颤巍巍走过来,一见我,神情就变得慌乱,吱吱呜呜地想躲进小楼。我一时冲动,将她拦了下来,这回老太太彻底没辙,只好开口道:“你,你快走,快走啊!不要让她看见——”

她居然有完好的舌头!我当下打了个寒噤,或许所有谜团,都能从她口中得到答案。因此我低声下气地说:“老太太,你行行好,告诉我,惠姨、这个村寨还有那些乌鸦到底发生过什么?”

老太太怔了怔,将竹筐搂得更牢,嘴唇颤抖着,没有再说出驱逐的话。许久,她仿佛下定决心了,鬼祟地观察四下,然后一把扯住我的手臂,把我拉入小楼底下原本用作养牲畜的空地。这里的气味并不好闻,但胜在昏暗,也没人偷瞧,老太太这才小声地回答:“你,你知道多少?”

见她松口,我赶忙和盘托出,着重提及那些银刻片,老太太浑身一抖,脸色更添了几分灰霾:“是啊……阿惠和我曾经是无话不说的朋友,在她变成‘哑娘娘’之前。”

故事不算复杂,可充满了诡异的细节:

上世纪六十年代,正值知青下乡,一个年轻人被分配到了偏僻的村寨,由于他知书识礼,所以村民们没有太为难他,还让他当老师,教导大家读书、认字。年轻人性子单纯,做事也认真,很快就俘获了村寨里最漂亮的姑娘的心。姑娘单名一个“惠”,本来不出意外的话,她会成为当时的村长的妻子,可爱情不由人,她爱上了知青,寻死觅活也要嫁给他,甚至偷偷趁对方喝醉,两人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知青醒来后,自然要负责任,姑娘家里拗不过她,即便知道村寨没有将女儿嫁给外乡人的传统,奈何事已至此,只好无奈地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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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了。

唯独村长不乐意,联合村民传起了流言,称姑娘是“被迷了”,才会对一个外人死心塌地。姑娘不搭理他,一心一意追随知青,婚后没多久,他们就生下了一个儿子。

然而,这个孩子天生就是哑巴,非但不能像他的家人那样能歌善舞,而且连说话都像天方夜谭。这可在村寨里兴起了轩然大波,人们指指点点,特别是有了村长的推波助澜,逐渐地,大家都说这桩婚事不行,姑娘不检点,知青厚脸皮,是神灵要惩罚他们。由此姑娘一家开始被排挤,知青也当不成老师,日子过得艰难。

可他们依旧对这个孩子很好,照顾他到两三岁,雪白可爱,只是不爱出门。

当时恰逢运动进入高潮,村寨里又发生了一些事,比如某家的田地遭虫害了、某家的老人生病了,坏事很多。而村长与姑娘的好友结婚,婚后很久都没有孩子,这导致他的心情日益郁结,越发仇恨起了当初不愿嫁给他的姑娘。情绪积累到一个顶点,毫无征兆地,在八月中旬的一天夜里,村长带着十来个青年人,闯入姑娘家里,把她的儿子抓了起来。

他口口声声道:“这个哑巴是鬼娃,要在节日里祭了他,村寨才能变好!”因此煽动大家,不顾姑娘和知青的反抗,硬是将孩子丢进了深不见底的山沟摔死了。

那会村寨里的人都目睹了这一幕,不少人也认为姑娘一家触犯禁忌,非但不阻止,反而使劲起哄,哪怕是不懂事的孩子,都跟着父母叫嚷。作为姑娘的好友,当时还年轻着的老太太惧怕丈夫的威严,不敢替她讲话,只是偷偷跑到捆着姑娘和知青的地方,将两人放了。

这对可怜的夫妇一路哭,一路找,最终只在山沟边缘找到儿子的一只鞋子。那些靠尸体饱足的乌鸦还在半空飞来飞去,快活地喊叫。

受此刺激,知青很快疯了,郁郁而终;至于姑娘硬撑起精神,从此沉默寡言,一心照顾家中的老人,好像已经被折磨到不能反抗了。村长泄了愤,过几年又听闻上面要召知青返城,怕被追究责任,才稍微收敛,对外只说知青是被姑娘克死的。

可怕的事情便从这时候席卷整个村寨——姑娘原本是个善良人,但儿子和丈夫惨死,家中老人又接连去世,她的心性早已被扭曲,日复一日游荡在山沟附近,用最恶毒的话语诅咒——老太太记得很清楚,那年八月异常闷热,穿着一身绣花布裙、搭着披肩的姑娘忽然出现在一年一度的祭祀仪式上,身后全是沉默的乌鸦。

村长大惊,连忙叫人拉走她,可姑娘嘻嘻笑着,一挥手,鸦群顿时朝众人扑去。人们惨叫、挣扎,可鸦群疯狂极了,对准他们的嘴巴,狠狠撕咬,竟然把舌头扯断了,吞进自己的肚子里。曾经参与过杀害姑娘的儿子的人,无论男女老幼,全都遭到了报复,仅剩下老太太自己惊恐地蜷缩在一侧,死死抱住脑袋。

原来这就是真相!我捂住嘴,被恶心到差点干呕,后背蒙了一层惊惧的细汗。老太太也久久不能平息心情,喘着气,直道自己要回去了,老头子还在等她。我几乎下意识地反问:“你,你就不觉得心虚——”

老太太苦笑:“我离不开……当我闭上嘴,眼睁睁看着阿惠……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和他们都是一样的……”她哆嗦着走出去,不再看我。

徒留我在原地,很久都不能回神,仿佛被丢进了冰窟,手脚发冷。

我还是不能理解。

昔日施暴的大人变成了今日的老人,昔日助纣为虐的孩子变成了今日的大人,他们让人变成“恶鬼”,因而都被夺走了舌头,一辈子生活在阴影下。那么,惠姨执着于今年八月的节日活动,又是出于什么考虑?难道她要复刻当时的情形,再一次折磨这些伤害了她和她的孩子的恶人们吗?

一方面,我同情她的遭遇,另一方面,我感到了一阵强烈的不适,这让我渴望离开这里。原来和煦的夕光也变得丑恶起来,刺得我双眼发疼。

今晚我和惠姨一起做了晚饭,那些乌鸦就在枝上注视着我,我能听到它们相互磨蹭翅膀的声音。身旁的女人身形瘦削,嘴唇红润,看起来只有四、五十岁的模样,或许真的是某种邪法,令她吸收这个村寨的生命力,维持容貌至今。

她心心念念的儿子,莫非真的化作了鸦群?这些黑色的鸟,既融合了孩子的血肉,又咽下村人的舌头,犹如邪物。我越想越觉得头皮发麻,更加坚定了要逃走的决心。

毕竟,她可是认定了我,作为仪式上的“新娘”……

凌晨时分,村民们不敢踏出家门,惠姨也熟睡着,我拎着简单的行李,悄悄离开小楼。我还记得小溪的方位,尽管夜间行动很危险,但我别无他法,只能尽可能加快速度。月光从树枝的缝隙中洒下,稍微照亮了道路,我掏出手机查看,果然没有信号,这也表明我不能寻求他人的帮助。

大约半个小时后,我开始察觉到不对劲,路还是那条路,但我记得自己已经是第二次走过那处断裂的树桩,上面有巴掌大的虫疤。我紧张地吞了口唾沫,继续走,如此又过了二十多分钟,我还是回到了那里。

我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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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村寨周围兜圈,四肢发软,连忙抬起头,希望用月亮来判断位置。但那些乌鸦,大量的乌鸦,不知从什么时候就在头顶静静地观察我,无数冷漠的眼睛隐藏在夜幕里,仿佛一张巨网,牢牢罩住了我。我克制不住地尖叫起来,跑啊,跑啊,筋疲力尽,又一次跌倒在树桩旁。

怪不得……老太太说自己离不开,孩子们也说出不去……

我喘着粗气,选择最后一次尝试,可诡异的视线依然死死锁住我。是乌鸦,它们不肯放我离开。

迫于无奈,我顶着那些可怕的目光一直走,一直走,囚笼一般的山林用风声嘲笑我的不自量力,汗水打湿了衣衫。终于,天快亮了,我毫无疑问迎来了失败。我不由得浑身发抖,认命一般转过身,并顺利回到村寨的入口处。

放眼看去,小楼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山坡上,树木茂盛,田地俨然,这里美得像世外的桃花源。

我却听见自己发出一阵惊慌的哽咽。

惠姨似乎并未计较我的逃离,也许她早有预料,也清楚我无法走出山林。她梳着发髻,在晨光中为我煮了一碗红糖水,低声说:“小林,吓坏了吧?来,暖暖身子,千万不要伤到嗓子。”

闻言,我又是一阵哆嗦,倒是乖乖喝下了碗里的液体。这时我才注意到,屋里全是乌鸦,梁上、柜子顶、桌边,都是。它们紧挨着彼此,动作如一,沉默不言,而惠姨用充满爱意的眼神凝视着:“看,我的孩子非常喜欢你呢,一直跟着你,怕你走丢。这么多年熬过来,我就等着这一回了,小林啊,你懂得一个母亲的心情吗?”

我不自觉摩挲着碗边,一股无形的压力压着我的脊背,仿佛将我的骨头压断、变软,叫我不能抗拒。

恍惚间,我似乎看到了梦里那个男人,面色苍白,手臂外侧覆盖着羽毛,两脚犹如鸟爪勾住树枝。他无声地尖啸,向我扑来,而我身穿厚重的嫁衣,犹如木偶固定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抓住……我猛地回过神来,惠姨的笑容温柔且灿烂,那些眼睛在她的背后、在我的四周紧盯,空气里弥漫着油脂的淡淡清香。

“我……我知道了。”

她一下子开怀:“嗯,好孩子,都是好孩子!”

祭祀当天,节日的氛围浓烈到犹如实质,每家每户都挂着红布,燃起烛火。村民们换上了最庄重的衣服、戴着银饰,早早赶到了山沟旁,只留下孩子在家中。惠姨也打扮得十分美丽,尽管年华老去,但她依然是村寨中最引人注目的姑娘。

至于我不能动弹,被簇拥着走近,红色的嫁衣将我紧紧包裹,那些沉重的银饰令我抬不起头。

惠姨握住我的手,又安慰似的轻抚我的脸颊,像一个真正的母亲,她的手指柔软细腻,沾上了一层用以呵护乌鸦羽毛的油脂。她毫不介意我迷茫的神情,仔细地涂抹,最后要我含住一片艳丽的红纸,使嘴唇染上最恰当的颜色。村民们紧紧围在四周,即便是行动不便的老村长,也被人抬出来了,痴痴地抖动着手,不知道想些什么。

“笑一笑,对了。”惠姨语调亲和,“今天是你们的大喜日子。”

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更不能看向那些从天而降的、漆黑的乌鸦,它们身披月光,如同恶劣的统治者占据领土,停在我的脚边、肩上,不允许其他人贸然凑近。惠姨替我打理好仪容,便转过身,像一个威风凛凛的祭司,那对巨大的银色牛角在她的头顶发出微弱光芒。不过她口中念出的词句,我一点都听不明白,只是注意到,周围的人愈发诚惶诚恐,渐渐都跪了下来。

那个老太太就跪在丈夫的身旁,小心翼翼张望,似乎对我感到了一丝不忍,但如同往日那般,她什么都没有说。或许她在当年选择了沉默,从今往后,就算有一条完整的舌头,也不能自由地吐露心声吧?我不禁胡思乱想,却又唾弃自己,竟然在这种时刻还挂念着旁人的安危。

乌鸦越来越多了,仿佛黑夜是由它们组成的,多得可怕。

山沟里慢慢氤氲着雾气,村民们把身子伏得更低,像为从前的过错赎罪,那个曾经被他们坑害的可怜的女人,如今成了施加刑罚的“神灵”的代言人。她开始低声哼唱,歌谣婉转动人,乌鸦一只只落下,又叼来了那条她送给我的帕子,盖在我的头上,像戴上一件古典风格的头纱。我忽然就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了,视线里蒙了一层朦胧的红,只见到人影闪动,大概是惠姨在旋转、唱诵。

村民们这才有了动作,将盛满酒的杯盏高举过头,用双膝在地上摩擦前进,缓缓迎向我。我不得已接过,一杯,又一杯,乌鸦的羽毛扫过我的手背,像在催促我继续喝下更多。酒里洋溢着一股腥味,我很快就醉了,若不是被鸦群支撑着,险些跌倒在地。

老太太的眼神更加凄凉,是可怜我吗?我无法思考,唯有呆滞地等待,等那首漫长的歌谣唱到最后:“在月光里,在树枝下,在听过情歌的青藤下哟,做一场婚礼……欢唱不休,交颈缠绵,年轻的小伙子哟,莫让你的爱人逃走……”

话音刚落,我就听到了鸦群躁动的声响,紧接着是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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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下的动静,有人被猝不及防地袭击了,血流满地。已经这么久了,原来惠姨还不能原谅他们,只是为了自己的儿子,才将他们的绝望和悲苦当作源源不断的食粮。与之相反,鸦群始终沉寂无声,对它们而言,只需要掠夺、生长,满足欲望,这就是意义所在。

我再次被惠姨抓住双手,十指冰凉,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他来了。”

尚且沉浸在醉意和茫然里,我跟随她的动作,突然,我碰到了另一双手。它冰凉,宽大,从手背垂下密密实实的羽毛,掌心则与人类的无异。或许怕尖锐的指尖弄伤我,对方谨慎地捏住我的手指,不让我乱动。

这一刻,我凭本能判断,这就是惠姨口中的“儿子”,她交予我的“丈夫”。

与此同时,像牲畜一样被攻击到皮开肉绽的村民们痛苦极了,尤其是那些老人,空荡荡的口腔里只能传出沉闷的呻吟,支离破碎。我眯着眼睛,隐约看见那些四散的乌鸦快速聚拢到面前,一切仿佛梦境——它们融化、紧接着在男人身上凝合,密不可分,浑然一体。因此紧握着我双手的那个男人显得愈发高大,漆黑的羽翼从肩膀外侧延伸,然后收拢,把我困入怀中。

惠姨似乎非常激动,停顿了好几次,才说:“我的孩子……”

乌鸦一般的男人吐出一口气息,扑打在我的脸颊,可我听不清,很快他就收紧了手掌,示意我也开口回答。我实在醉得太厉害,好的坏的,我一概接受,哪怕这是怪物的要求,无力反抗:“阿,阿妈。”

如愿以偿的快乐充盈在心头,惠姨哽咽到近乎开不了口,然而,仪式还需继续,她急忙收住泪水,重新唱起了那首令我毛骨悚然的歌谣。半晌,歌声也被黑暗吞没了,经由那双非人的手牵引,我迷迷糊糊地向前走着,走着,最终走向深不可测的山沟……

如果不是被含住嘴唇,我大概会以为,这只是一场过于漫长和疯狂的梦,从坠落到深陷在男人的怀抱,我来不及多想,只是晕乎乎地喘气。

醉得太深了,跌得太深了。

曾埋葬了幼童的山沟像大地上一道撕裂的泪痕,漆黑,近乎伸手不见五指,我却看清了他的脸。到底是鸦群被吞没,还是那个可怜的孩子化为祭品?我无法理解,太多超脱常识的东西积压在大脑里,更何况,男人的脸紧贴着我的,时刻注视我的眼睛正映照出我无助的神态。乌鸦就是他的眼睛,四散在村寨和城市里,像最饥渴的猎食者留意猎物的踪迹,直到他发现了我。如果说他是凶手,那么惠姨就是帮凶,以她的慈祥和温柔欺骗我,使我放松警戒。

可怜啊,到了这种时刻,我仍旧无法痛恨她,更不敢从面前的怪物手中逃跑。

男人浑身冰凉,连呼吸很轻,无声地咬噬我的唇舌、津液乃至喉头深处涌出的每一声呻吟。由浅到深,他明明不能说话,舌头却很灵活,贪婪地吮吸口腔内壁,散发出令人惊惧的、兽类的气息。这个吻实在不够浪漫——我苦中作乐——酒意模糊了界限,我不敢怕,也不能怕,手指死死揪住那些涂抹过油脂的羽毛。

当他变成我掌心里的乌鸦,享受被抚摸的轻柔,他一定在嘲笑我吧?狩猎如此弱小的生物,也能激发出这么多的快乐吗?我不懂。我只觉得自己快要缺氧,脖子不受控制地扬起,方便对方的掠夺。

黑夜像一个泥潭,流动的浆液灌满了山沟,将我淹没在最底层,偏偏又有一双挖掘的手,撕扯我、解开我,要我将内里最柔软的部分展露无遗。

而我也确实被这么对待了。

一阵湿冷的气流顺着小腹往上滑,我瑟缩了一下,难以理解是风,还是羽翼摇晃时的副作用,总之,乌鸦模样的男人把我搂得更紧了,那张妖异的脸上呈现出笑容,快活至极。

我听见自己在他的爱抚下频频喘息,若是声音可以具现化,此时我必定已经浑身湿透,黏糊糊的,浸泡在荒诞到绝望的爱欲里。

实际上,我从未想象自己在交合之际会露出什么神情,而这样的思索,在怪物的拥抱中似乎有些不合时宜。我感觉脊背被勒紧,由此身躯相贴,不留空隙;本就模糊的视线中心因而变成了男人苍白的下巴,还有那段颈部,不设防地叫人有一种想要撕咬的冲动。他……确实认可我的“新娘”身份吗?否则,怎么会选择落下,握住我的手?

不,不,不!这就是强迫,我不清醒,却试图让自己找回理智,但酒精和美到不真实的脸扰乱了我的思绪。

惠姨的计策的确非常有效,我无法对眼前这只怪物生出恶感,反而联想到他的悲惨、寂寞的唇舌和沉静无声的鸦群。他游刃有余,而我成了砧板上的一块肉,放任他摆弄,耳廓红了大片。我想,为什么是我呢,凭什么我要被轻描淡写地推入深渊,经受一只怪物的折腾?可他敏锐地察觉到我的烦闷,舌尖湿腻地游走,从锁骨到差点跳出来的心脏附近,天真地挑逗。

我忍不住,在乳尖遭受舔弄的时候,扣紧他的肩膀,让那些凌乱的羽毛扫过皮肤,引诱我吐露更多声音。

无论是人,还是怪物,雄性果然耽于享乐,就算开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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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情愿的,但接吻和抚摸切实撩拨着欲望,而靠近我的男人有着一张妖艳到极点的脸和高大的身躯,如果我们在正常场合相遇,我肯定不会上前搭讪,怕被拒绝。然而,他是长着乌鸦一般的羽毛、尖利的脚爪的生物,模仿无数双眼睛偷窥而来的画面,就这样勾引他的新娘,甚至再多的甜言蜜语都没有,无声无息。

月夜到底凉气森森,我开始不自觉地蜷缩到他的身前,平白之间显出几分柔顺。人还是一样的人,邪物还是一样的邪物,不知怎么,我的胆怯淡了不少,甚至带着晕眩感去舔舐那人的喉结。

他从喉咙里挤出一些舒服的咕哝,的确是鸟,把我拉入巢穴,浑身肌肉绷紧,看起来蓄势待发。

倘若我没有喝醉,也许我会反抗;如今我仰躺在枝叶堆砌的床榻上,眼睁睁看着那只怪物收敛着尖锐如刀子的指甲,用粗糙的指腹配合舌头,揉搓我的胸口。紧接着是小腹,还有性器,我硬生生从不应感到欢愉的情事里,找到了一点沉沦的冲动。值得一提的是,我一直冒着冷汗,本能难免,手指穿过细密的羽毛,揽住对方的双肩。

他来了。

来了。

原来我在骨子里就有疯子的成分,对自己也放得很开,危机感不足,才堕落到今日的境地——鸦群一次又一次来到我的窗前,看透了我的本性——我大概知道了惠姨选中我的缘由,除了我,还有谁会在和怪物的肉体交融里体会到愉悦?

虽然内里疼痛,但我擅长将苦闷转换为享受。我能清晰地感受到男人的手指在探索,一寸一寸推开软肉,当他触及敏感地带,我不禁发出急促的尖叫。

他很高兴,也很恶劣,此时正是深夜,月光笼罩着山林,那一丝蒸腾的醉意翻滚在我的血液里,再次发酵了。加之他的触摸,我简直像快要死去一样,眼睛紧闭,不能看也听不到更多。

终于,怪物的性器抵在臀缝里,我的心口猛地一跳,恍惚间,仿佛在黑暗中骤然炸开了白灿灿的烟花,我要逃,他要追,牢牢抓住我的腰身。比乌鸦的翅膀还要漆黑,比乌鸦的眼神还要深邃,我明白这只怪物残酷的真相,突然生出了一种无力感,进而使自己像一株青藤,纠缠着挺拔的树干。

一点点侵占,我一面在那种陌生的快感里失神,一面回忆喧闹且混乱的仪式现场。但是这也没什么,比起平静到腐烂的日常生活,我竟然更适应如此诡异的现状。不知为什么,我很想唱歌,于是我黏着男人的耳朵,一声声地唱,他不说话,恨不得将我揉碎了,吞入口中,我们身上有一股相似的油脂气味。

至于真正适应尺寸骇人的异物,已经是很久之后,久到我大汗淋漓,脚趾蜷缩。怪物时不时展现出人的特性,比如温柔,比如识趣,等我稍微缓过劲了,才狠狠地插入,整根捅进深处,又整根抽出。

就算我暂且逃过了,乌鸦是最聪明的、最记仇的东西,无论我跑到哪里,他都会找到我的踪影。他的眼睛总会找到我。况且我留恋“家”的氛围,当我们手牵着手,对惠姨喊一声“阿妈”,她的眼泪是真实的,烧得我头脑发热。因此我答应了,我会和这只怪物成为“夫妻”,天地悠悠,月光冰冷,村民们都见证了我的承诺。

那又如何?又如何?

不如何。

他的眼神是狂热又执着的,像无害的稚童,我晕乎乎地凑上去,全然忘记他是鸦群的化身,是怨念的聚合。当然,在我嘶哑着嗓子连声呻吟时,他也还保持着那副无辜的神色,一言不发,从下巴上滴下的汗水染透了我的胸膛。他只知道在爱我,用兽类的方式,用无法被阻止的力度,我的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沉浸其中。

或许只是我一个人胡思乱想:像饮鸩止渴一样,我不断美化这只怪物的所作所为,将他强硬的抽插、暧昧的舔舐视为爱意,在这么恐怖的情形下,我依然体会到欢愉,浑身颤抖,没一会就射了出来。他没什么错,我默默地自我开解,他无意是这个村寨里最纯粹的生物,纯粹的恶意,纯粹的爱欲,若真有什么不堪,与他是没关系的。

他又一次深深抽动性器,仿佛搅乱我的内脏,催促我抱紧他。

即使是怪物,也让人不能抵挡地觉得他那么好,宽大温暖的双翅环绕过我的身体,我是看破他的真实的人。再看他的脸,他的修长的四肢,他紧追不舍的眼睛,竟然都是引诱我坠落深渊的线索罢了。我对这只怪物的心情转向了好的一面,哪怕他将粗硕的巨物嵌入我的内部,就这么宣泄出来,使我丰沛到泛滥……

哪怕在白天,小楼里还是阴凉的,前夜挂起的红布被风吹得不断摇晃,令我想到曾垂在额前的帕子。那些繁复的头饰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或许被怪物在性欲正浓之际撕扯到粉碎,反正惠姨不会介意,这可是她最看重的儿子啊。

我试图舒展腰骨,好疼,勉强抬起一条手臂,我看到上面全是红痕和淤青,仿佛被折磨了许久。不,我确实和那只妖艳的乌鸦厮混了许久,他的嘴唇很薄,手指很长,尤其喜欢按揉我的小腹。我记不清被迫吃了多少精液,总之,他一直做,一直侵犯我,使我恍恍惚惚沉睡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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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

现在是仪式过后的第三天,日光灿烂,我默默数着停在窗沿的黑色身影,一只、两只、三只……都是他,他总是这么专注地看着我。不一会,惠姨的脚步声传来,鸦群倏地聚合,短短几秒就化作身形高大的男人,本应是脚的位置长着弯曲、锋利的鸟爪,让我不免害怕他会弄坏地板。

值得庆幸的是,他保留了鸟类的轻盈,三两下就跃到我的身侧,犹如舔舐甘美的糖水一样,细细地咂弄我的嘴唇。我下意识往回缩,反倒被抱得更紧,直到惠姨的笑声响起:“……不能这样。小林,累坏了吧?我煮了一点红枣薏米粥,趁热吃。你也过来,别张牙舞爪的,和小林好好相处。”后面一句是对怪物模样的男人说的,而对方没有反驳,非常乖顺地收拢翅膀,坐在床边。

食物的滋味如我预料那般好,可惜我的脑海被各种念头填满,乱糟糟像掉落的线团,找不到头,也找不到尾。同时,我感到非常尴尬,犹如我是刚刚接受了包办婚姻的年轻人,面对长辈的喜悦,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但怪物察觉我的不安,将脑袋伸过来,蹭了蹭我的手。

他很可爱——我不由得发出了当初对待乌鸦那样的感慨——我也被某种奇异的力量改变了吗?

惠姨并未阻止儿子的动作,相反地,她乐于看见对方如此活跃,用一种贪恋的眼神凝视着她看中的对象。至于我,一边喝着温热的粥,一边听她絮絮叨叨地说些事情,无非是这只怪物的由来、名字还有当初不得不离开村寨的原因。有些是我知道的,但大部分是时至今日才被揭开的秘密,我不由自主重复了一句:“……齐昀?”

眼瞳漆黑的男人立即转过头。

“对,他的阿爸姓齐,昀是日光,光明磊落,很有文气的名字。”惠姨露出怀念的神色,“不过他只知道自己的名字,却读不出来。以前村寨的人叫他‘哑巴’,我很不高兴,谁知他活过来后,还是没办法改掉这个毛病,大概是天意吧。”

我不由自主停下了,眼睫轻微颤动:“惠姨……你,你分得清吗?他到底是人,还是鬼?”

惠姨仍旧温和地笑着,像看穿了我的声厉内荏:“是人,还是鬼,重要吗?当我发现那些乌鸦从山沟里飞出来,我不再憎恨它们,而是心疼到极点,我就知道,是他回来了。这些年依靠村寨的大家,我看着他慢慢生长,慢慢有了愿望,并迎来蜕变的机会。”她这么说着,像一个真正的母亲轻拍我的手背,“小林,我很难解释,但他看向你的第一眼,就注定了你必须属于他。”

我只觉得无力,当初并不是错觉,那些密密麻麻的眼睛,是他窥视着我。确实煞费苦心,他潜移默化地控制了自己的母亲,既封闭着村寨,从村民身上吸收绝望的力量;又诱哄她带领自己离开,学习外界的一切,使自己不再拘泥于鸦群的身躯,而是脱胎换骨,得到“人”的一面。

多可笑啊,惠姨还觉得,都是她努力得来的成果,为之心甘情愿。

至于这只怪物,他自顾自梳理羽毛,完全不参与这场对话,就像从未操纵过任何事物。我有些不忿,明明我才是最无辜的,只是恰巧被他撞见了,就被一直盯紧,连租到那间便宜的屋子都是陷阱。

然而,我还能做什么呢?反抗吗?我不争气地哆嗦了几下,将他摸到腰侧的手扯出来,这具身体已经食髓知味,被邪物的气息沾染得彻底。况且我根本逃不出去,到处都是他的眼睛,不管白天抑或黑夜,都在。

见状,惠姨收起碗筷,以我曾经无比渴望拥有的、家人的语气说道:“接下来还有很多时间,你们好好相处吧。”

他张了张嘴,对着母亲的背影无声地回应。

而我忍不住战栗。

事实证明,他对我十分“迷恋”,不愧是当初第一眼就认定了我,用尽手段将我骗进村寨。在身体稍微恢复后,我又马上被按在床上,他那全然兽性的气息笼罩着我,翻滚交融,连尖叫都是奢侈。

惠姨则游走于村寨的人家之间,没多久,老村长的葬礼就被操办起来了。他一辈子无儿无女,死时也不光彩,只有老太太替他捧着送葬的衣冠,一路跌跌撞撞,走进了山里。

我有幸参加了这场滑稽的葬礼,几乎没有人伤心,那些曾经跟在老村长背后摇旗呐喊的老人备受折磨,已经痛恨他到下地府都不肯松口;被牵连的年轻人们大多躲在家中,不让孩子出去,并且他们身上的伤还没好,始终溃烂着。

鸦群伫立在枝头,倒是没有破坏老村长的坟茔,说实话,那个小土包完全不像能够埋葬人的,我能想象老村长的尸体有多么破烂,大抵连人形都拼凑不出来了。而且主持葬礼的人,竟然是当初老村长一心要毁掉的女人,真是莫大的讽刺。

我看见惠姨笑容满面,向空中招招手,乌鸦便飞下来,在村民们避之不及的视线中变为男人模样,站在我们的身边。

“好事真是一件接着一件。”惠姨说。

正如她感叹的那样,去世的老人越来越多,有的在噩梦中心悸而死,有的发疯一般跳进了水缸,还有的为了不看到那些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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鸦,硬生生戳破了自己的眼睛。他们以为怪物的报复在这些年里被慢慢软化,但积蓄着的怨念,终有一日要爆发。起初我还会感到害怕,但慢慢地,身同感受的复仇快乐盖过了所有,我将手轻轻探入那双巨大的黑色翅膀里,对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低下头,直接噙住我的嘴唇。他以为我渴望接吻。

这只怪物越来越懂得讨我的欢心,技术也很好,我抱紧他,暗想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被改变了,并且能理解他的眼神、他的意图。

与此同时,我注意到惠姨的眼角爬上了越来越多的皱纹,皮肤也愈发松垮,好像时间重新在她身上流动,又或者,是她完成了心愿,那股支撑着她的心力一点点溃散了。这段时间里,她教我唱这个山林、这个村寨的歌谣,真奇怪,我的神经病症似乎被治愈,每次听见自己的歌声从喉咙里欢快地溢出,我都会心存感激。

我想,大概我只是厌恶被人抛弃的感觉,如那时候被乐队的同伴视为可以换取利益的货物,我才会对音乐过敏。

惠姨竭尽心力教导我,日益衰弱,而鸦群没有做出任何挽留的举动,只是更安分了,静静地陪伴在她身边。我们就像一家人,说说笑笑,我甚至学会了绣花的技巧,虽然只是一点点,但聊胜于无。

“如果我家那位还活着,一定也会很喜欢你。”惠姨笑了笑。

当初她成家的时候,她的阿妈就是这么细心地教导她。那会多美好啊,她还年轻,她的丈夫也还傻傻地笑,他们幻想着要如何养育一个漂亮的孩子,让他知书识礼、走出山林。

不得不说,我是个心软的人,尽管这听起来非常不要脸,但我面对这个女人,面对她非人类的儿子,我已经将自己摆在了这个家庭的一份子的位置上。我放弃了无用的矜持,其实我在内心最渴求的,不就是依靠吗?这只怪物给了我“母亲”,给了我“歌声”,也给了我“欢愉”。

更何况,我仍旧不能离开村寨。或许我对长着羽毛、黑色眼睛的怪物并不是爱情,顶多算依赖,有过肉体交欢,并且之后也会继续纠缠不清。但我知道那股油脂的淡淡香味在指尖萦绕不去,当我坐在窗前,收拢了翅膀的男人柔软地趴在膝上,偷偷打量我,等我帮他擦拭羽毛。我又不禁露出了笑容。

他很安静,也很优雅,高大、美丽、诡异,这些字眼不能彻底形容他,反而堆砌出一种欲求不满,逼迫人往深处探究,直至陷入深渊一般的秘密中,无法自拔。我掉进去了,不断地往下掉,虽然他必定在下面等待着我,但我还是忍不住心跳如鼓。

我看清了自己的顺从,还有如获新生,原谅我反复无常的情绪在心头泛滥,我该如何接受他,如何接受自己?

也许问题没那么难,什么都不想,反而更容易获得快乐。

这次我一边轻捻羽管,一边回想失魂落魄的那个夜晚,乌鸦密密麻麻占据了树荫,我眼都不抬,以为整个世界都是虚无,声音失去了力量。可他的眼睛追随我,在我不知情的每个瞬间,他以目光描绘我,无声地宣告我是他的猎物——我梦见自己着了魔,晕头转向,对怪物毫无敬畏之心,对自己毫无拯救之意。我尝试过逃走了,徒劳无功,可我实在不是坚韧的人,我的愿望很简单,而他满足了我。

我重新观察他,怎么都觉得稀奇,至于他轻轻摇晃脑袋,侧过另一边脸,眼尾有些往上挑,像不慎描画出格的线条。我忽然很想疯一场,夜风吹个不停,羽毛一层层覆盖,我顺着脊骨的方向抚摸,将自己贴上去。

他没有反对,所有锐利的东西都收纳在温和的表象下,唯独在我面前,他会表现得完全无害。甚至对惠姨,他都显得有些疏离。

“要听我唱歌吗?”我伏在他的背上,闭上眼。

他反倒从我的怀里挣脱,抱住我,因此我的声音变得更低沉,歌谣在彼此的胸膛里来回震动,唱的是高山、流水,月光白花花地烂在地里,田鼠偷偷咬下一片花叶,引来鸟的追逐。我越唱越高兴,又唱一只身披羽毛的怪物从山沟飞出,千百只眼睛睁了又闭,闭了又睁,无知无觉的新娘醉倒了。他将我搂得更紧,手指滑入衣襟,那些精美的刺绣被随意拨开,似乎对他而言,它们是毫无价值的玩意。

他唯独在我的皮肤上流连不舍,那条发挥不出真正作用的舌头在细腻的纹理上舔舐,有时候让我发痒,有时候让我发笑,险些唱不下去。可渐渐地,我想不起该唱什么,歌谣断断续续,最终剩下呻吟和放肆的喘息。

我只顾着和这只怪物交媾,坐着、躺着,随便各种姿势,每次他的唇舌唤起快感,我都无法克制地颤抖,汗水混合泪水流淌。他故意看我,用脸上不偏不倚的两只眼睛看我,或者用不知怎么冒出来的、到处都是的眼睛看我,要我害臊,当他再次收敛妖魔化的一面,像个真正的男人与我接吻,我又忘记了躲闪。

月光越来越浅的时候,我终于缓过气来,尽管腰酸得起不来,但精神还是亢奋的。我的乌鸦,他蜷缩着手脚,仿佛离不开似的靠在我身侧。

我忽然想到,曾经村寨的人都说惠姨是“被迷了”,对知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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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塌地;今天换作我,倒是真的被这只漆黑的怪物扰乱心神,逃也逃不掉,但已经没有谁会阻止我们交欢。他正是这座村寨造的孽,怨念的化身,有着人和鸟的双重特质。

九月的第三个星期天,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惠姨将这个家里的东西都交给我,包括她的儿子,她所有的寄托;这些天她一直在梳理,整个人又白又薄,好似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

她确实太困了,眼皮很重,像梦呓一般说着故事:比如她怎么看上那个文质彬彬的知青,勇往直前;比如她怎么绕着山沟走,用尽痛苦和悲戚的话语咒骂;比如她被鸦群扑了满怀时的激动……惠姨就这么死去了,无悲无喜,犹如绚烂的戏剧到了末尾,惆怅地放下了帷幕,宣告一切结束。

我却不满意这个结局,但她执念如此,乌鸦带我找到知青的坟墓——现在我叫他们“阿爸”和“阿妈”——他们理应安睡于此。葬礼上没有宾客,只有山风和天光,我将那些精致的披风和衣裙也整齐叠在她的身旁。她的脸还是那么白,那么尖,但笑容发自内心,即便肉体已经失去活力,嘴角的弧度依旧永恒地维持在那里。

鸦群逐渐汇聚成怪物的模样,下一刻,他站在我的身旁。我瞥了一眼,发现他学着我的动作,从翅膀上拔掉一支最亮的、色彩最浓郁的羽毛,仿佛投掷鲜花一般朝着未合拢的坟墓扔进去。彼时,这对可怜的夫妻在地下相聚,应该不会感到遗憾了,我默默地想。

村寨显得更静了,是名副其实的无声之境,老人几乎都死了,只剩下一些年轻人和他们的孩子。在鸦群活跃的时候,哪怕是孩子,也不被允许露面——他们不吝用最丑陋的心思揣度怪物的行动,实际上,对方已经对他们失去了兴趣。只要伤口还在溃烂,散发臭味,他们就会在折磨的囚笼里一遍遍痛骂自己和死去的老人。

我没再看到那个白头发的老太太,也许她倒在山里,也许她藏身小楼,总之,恩恩怨怨说不清楚,我无意插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村寨的封锁被解除了,我看向懒洋洋晒太阳的怪物,撩起他的一边翅膀:“你一点都不可怕。”

我肯定患上斯德哥尔摩症了。

为了更好的生活,我在城里请了人,将小楼里值得珍藏的事物打包运走,打算回城。乌鸦没有反对,还主动帮我叼下了梁上的木匣子,我不懂雕刻,只好又拔了一根他的羽毛裹在帕子里,丢进去充当记录。

工人丝毫不察这里的古怪,都说,从不知道这里还有一个闭塞的村寨,风景不错,就是太安静了。我只是笑笑,叮嘱他们不要惊扰到处飞的乌鸦。

到了离开的时刻,乌鸦在空中盘旋,孩子们不知丑恶,围在我身边问“哑娘娘”真的去世了,还是变成天上的仙女。我没有回答,再过一些日子,他们见多了外面的热闹,就会渐渐忘记这些疑惑。大人们的伤还是没有痊愈,或许一辈子都要带着乌鸦撕咬的痕迹过活,当然,他们的舌头也没有重新长出来。

这已经很好了,我不怜悯地想,我已然变成和怪物同样性情的存在。

回到城市里,鸦群照例落在天台上,我收拾了惠姨的屋子,锁起来,然后将需要的东西搬到自己的地方。这栋楼现在是我和怪物共有,夕阳沉静地躺在天边,很快就要睡去了,我学着惠姨的样子下厨,做出来的东西勉强入得了口。

乌鸦趁夜色悄然地飞入屋内,又在我的眼前变为男人的模样,长时间的飞行使他的身上沾了不少灰尘,我们共进晚餐后,我便提议要为他洗澡。浴室不算很大,容纳两个成年人,显得有些拥挤了,不过他很喜欢这种亲近的氛围,还会乖乖闭上眼,任由我揉搓头发和身上的羽毛。

我不怕他了,曾几何时在我心头涌动的不安,已经被这只怪物的美丽和妖异所取代,我喜欢他抖动翅膀时,飞溅的水珠将我打湿,然后他看过来,许多双眼睛同时在皮肤上睁开。每次他欲望旺盛,都会不由自主显露出这副模样,令我下意识转过身。

可他执着地追逐,从背后揽住我,手指轻佻地卷起上衣,慢慢揉弄着胸前。我不禁低低地呻吟,整个人软下来了,生理性的冲动从不说谎——我感觉到舌尖沿着颈侧舔舐——于是我主动迎合:“别急……这里湿气太重了,回卧室吧……”

他还是先让我宣泄了一回,浑身乏力,随即将我抱进房间,床榻很软,巨大的羽翼垂下,几乎将它全部覆盖。我也在其中,掌心抵住他结实的腰背,不受控制地打着颤,放任他无声地操干到最深处。

偏偏他要听我高歌,唱那些属于我们的最淫乱的乐曲,我只好贴上他的耳廓,咬住那点软肉,唱啊唱,等他满意了,含住我的舌头,将声音一五一十吞进去。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和他化作一个整体,我唱着他的歌,他闭上了我的眼,我们换了各种方式、各种姿势做爱,仿佛停不下来。

整夜都不能睡,翻来覆去,汗流浃背。

适应了和怪物的同居生活后,我重操旧业,但这次我没有和谁合作,只是整理了关于那座村寨、那对夫妻的故事,还有邪物与报应,全都融入歌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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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上很快有人注意到我,表示被惊艳到流泪,多美啊,他们夸赞我的声音只应天上有,地下哪得几回闻。虽然歌曲有些过于阴冷了,但叫人欲罢不能,里面埋藏的故事也别有深意。

鼓手认出了我的嗓音,果断联系。他表示在更换新人后,乐队里除了他还关心音乐,其他人仅仅在相互倾轧,为了红而红。没多久,主唱更是被爆出各种不良传闻,无奈有人作保,扭头就离开了。剩下的人只能各奔东西,可惜我已经不打算重蹈覆辙,因此拒绝了对方的邀约。

比起过去的浑浑噩噩,我更享受如今的状态,我不再担忧,绝不会再被抛弃了!

乌鸦用沉默应和我。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成了鸦群的代言者,我就是他的舌头,替他讲述一切值得被铭记的事物。渐渐有舞台的邀约找上我,规模不大,都是爱好者的自娱自乐,我也欣然答应,穿一身绣花的衣衫,颈上、腕上都是银饰,走起路来叮铃作响。

鸦群在窗外陪伴我,只要我抬眼,就能捕捉到他的身影,即便在黑夜中,也毫不费力就能看清。

几首歌曲之后,是一段自由交流的时间。有人问我的家乡,我没有犹豫,报出了那个村寨的名字。又有人问,既然如此,难道歌词里的故事,都是真的?我笑了笑,朝他们眨眨眼:“谁知道呢?”

谁知道人类的恶唤醒了怪物?谁知道我和对方纠缠不清?我的身体,我的身份,似乎全都有了依靠,我不再是无根无缘的蜉蝣。当演出结束,我和大家欢笑着分别,走在静悄悄的街道上,乌鸦忽地落在我的肩上,我窃窃私语,同时也感受到他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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