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迷离(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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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途航线上,一般的通讯很难穿透,公司倒是在飞船上配备了紧急通讯系统,用于随时报告情况,但戈达罗几乎不曾使用。他习惯自己解决问题,强大、坚韧,那些人议论他,却也忌惮,就像当时他被抛弃在爆发叛乱的星球上,战争一触即发,而他这种来源不明的人就是最好的消耗品。

“看,这里,只要触发就能够——”戈达罗至今仍记得教导他驾驶飞行器的男人的声音,严厉又轻忽,只需要确保他们这群小崽子能够飞上天,和敌人对撞,男人的任务就完成了。

但他活下来了,越来越凶,不这样的话根本无法在战场上生存。他再也不需要伪装,那场爆炸没有让他死去,自那以后,他戴上了面罩。每当旁人试图窥探,找到的只有满布丑陋疤痕的一半。这段经历并非毫无好处,最起码,锻炼了他的身型和意志,就算对药物成瘾,他依旧有毅力完成愿望。

在这次航行的同时,叛乱应该更加严重了,哈。

戈达罗感觉飞船重新冲破里斯星上空的气层,速度加快,停留坪在地图上是一个星形的标识。终于降落了,加尔一如既往扫除那些阴郁的疲惫,对此,戈达罗心存感激,但还是没有松口:“不,加尔。”

“哦……”

可情况有些不一样:他收到了莫拉夫的留言,那家伙,竟然主动邀请他去酒吧。难道发现了什么新玩意?平常戈达罗会拒绝,不过这会他的精神状态很好,好得过分。因此他决定从酒吧后门进入,那里堆满了垃圾,通往二楼,也是莫拉夫偶尔过夜的去处。酒吧当然不是家。

戈达罗对进入私人领域有些莫名的反感,看在莫拉夫的份上,他走进电梯,就在出来的一瞬间,他停住了。怪异的警惕感猛地游遍全身,是加尔在催发肾上腺素,告诉他:“快跑,戈达罗,有不同的,人,在那里。”

他当机立断,从一侧的窗户翻了出去,似乎意识到不对劲,原本藏在莫拉夫身后的人立刻现身,追了出来。这里不是戈达罗的地盘,但他对周围的环境还算熟悉,几条毒蛇紧随其后,也许正是考虑到他的不寻常,他们选择在莫拉夫的酒吧里偷袭,而不是躲在他的家里。可惜还是失败了。

现在,戈达罗一边尝试甩开他们,一边疯狂猜测是哪里出了差错。难道是叛军被渗透了?不奇怪,玩弄人心方面,主星的老头子们堪称出神入化。里斯星总是毫无理由地下雨,酸涩难闻,毒蛇不希望将事情闹大,所以他们经过改造的机械肢体在运转时近乎静音——很少有人像他们一样,将原本的身体替换到这个程度——一不小心破坏神经的话,是治不好的,每个毒蛇都是好用的稀有货色。

大概还有大法官插手的缘故,他听着加尔的引导,竟然还有心思考虑背后的真相。四肢仿佛不属于自己,包括那只跛脚,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了。毒蛇朝他射出了一束束深色的激光,把建筑表面切割得像某种古怪的艺术品的样式,镂空,直接可以看到雨滴落下来的形状。“交给我吧,相信我。”脑海中的声音蛊惑地说。

“不。”戈达罗回身,和其中一条毒蛇搏斗起来,对方的金属质感的肢体发出“砰砰”的声响。他将那只手臂硬生生掰断,露出相互缠绕的线条,但毒蛇是不会痛的,那些红蓝相间的线一直延伸到心脏,里面或许还装着一个随时能够释放兴奋剂的壳子。下一刻,对方再次精准地向他的头颅攻击,左边、右边、后边,人类的弱点显而易见。

射出激光的后坐力让戈达罗轻微晃动了一下,他向来擅长将敌人的东西变成自己的武器,雨肯定下了一段时间,从破裂的屋顶洒进来,潮湿极了。又一条毒蛇,他们连舌头都被精确分成两半,蛇一样“嘶嘶”叫着。主人下达的命令应该是杀死,不留痕迹;戈达罗再次确信,是那个男人的手笔,派出爪牙,仿佛抹去那朵玫瑰的湿痕一样打算抹去他的存在。

加尔还在等一个答案。

比起这群天生的杀人工具,戈达罗逐渐落入劣势,尽管如此,他的脸还是愤怒如雄狮,半边扭曲的疤痕像活过来了一样,不断改变形态。是的,他的面罩刚刚已经被打落,就在激光洞穿其中一条毒蛇的腹腔时,扣带断裂了。最好将他解决在天空转亮之前,剩下的毒蛇对视一眼,用非人的默契同时冲了过来。

“加尔!”他终于喊出那个名字。

大脑忽地传出尖叫一样的轰鸣,所有事物都变成了慢动作,如同当初他紧盯着沙漏,每一颗蓝色的流沙都清晰可见。他的腿部神经、肌肉被爆炸式增长的修复物质包裹着,脸上的伤疤也开始溶解、变淡,毁灭理智的暴怒随着身体的轻松感而渐渐减少,加尔正在操控着他,容光焕发。

那么,它曾经做过类似的事情吗?对他?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重要,蓝色的瞳孔收缩了一瞬,寄生在大脑里的幽灵一下子让他理解了正在发生的事情,随即,戈达罗挥动手臂。砰,砰,砰,血花四溅,毒蛇的高度机械化身体需要靠特殊的血液过滤装置作为辅助,那些散发荧光的血液像机油流淌了一地。即便脊柱被切断,他们的“零件”还在乱跳,神经反射,在加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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控制下的戈达罗挨个将它们打成碎块。

穹顶下仍是漆黑一片,考虑到人体的极限,加尔稍稍放松了,因而戈达罗后知后觉,被一种泛滥的空虚和困倦包围。但很快,对方又精巧地调节起来,非常细心,比起调酒更像是演奏前的调试,每个琴键都匹配在最佳位置。那个曾经给予生命、又无情想要夺走它的男人,最有权势的一员,意识到了他还活着,等毒蛇们任务失败的消息传回,他还有什么地方可去?莫拉夫还活着吗?他盯着通讯设备,还好,这家伙滑溜得像一条水蛭,又有千丝万缕的灰色关系,大法官不至于为难这样的角色。

戈达罗收回思绪,气喘吁吁,哪怕加尔能够迅速把他调整到最佳状态,他依然需要一点人类的反应,来证明他从一群毒蛇手里逃过一劫。他钻出地下通道,脑内的幽灵适时地安抚,令紊乱的脑电波变得稍微平稳。他们需要尽快收拾好行李,坐上里斯星少数几班仍在运转的民用航班。

加尔说:“别担心,我会,把你变得,完美。”

旁人都以为这副模样就是全部了,就是终点——他是个天然派,为了保留母亲的馈赠,拒绝一切肢体改造手术。被摧毁的容貌、跛脚,如果放任不管,只会一辈子跟着他。

然而,当他浑身颤抖地回到那个房子里,很多地方冒着白烟,幸好隔壁的摇滚乐震耳欲聋,年轻人没有注意到加尔破坏监控的小动作。“他们,暂时,看不到我们。”它安慰道,“我会,尽快做好。”

戈达罗跌跌撞撞靠在沙发上,没有灯光,他的声音有点紧张:“加尔……”

身体里骤然燃起火焰,然后,他竭力想象自己的意识钻出躯体,漂浮在半空,但快感犹如强磁,将他重新吸引回去,不得不承受接下来汹涌澎湃的感觉。细胞增殖,激素水平提升,肌肉膨胀……它们导致了一系列异常,包括:运动、感觉、内脏功能以及精神情绪异常,等等。他不是专业的研究人员,谈不上远离,甚至这具身体暂时脱离了他的控制,令他神情恍惚。

表面看,戈达罗还是静静睡在粗制滥造的家具上,皮质溅上了陈年血渍,洗不掉。他向来从容不迫,可这会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欢愉混杂痛苦,一边生长,一边被迫舒展,加尔说,他才是那朵最美丽的玫瑰。

不要——趁机——他无声地呐喊。

幽灵却大大方方改造着他,加一点不起眼的设定,比如让他的感知变得更敏锐、更敏感,轻轻一碰,就会迅速传递可怕的快乐。这种事情很简单,压根不耗费时间,短短十多分钟,戈达罗觉得好像过去了整个世纪。他不想挣扎了,只想在一阵阵绮丽的浪涌里随波逐流,再也抓不住着力点。

“你会,习惯的。”加尔笑着说,“戈达罗,你的身体,是最棒的。”

他知道,为了将他紧紧纠缠,它会模拟出他最渴望的东西,变成玫瑰、变成拼凑版本的爱迪·马斯、撒蒙·瓦西列·克洛维奇以及金弘的结合体,他们都是现今人气最火爆的明星,它可以让自己俊美到不似人形。戈达罗险些咬破嘴唇,但那只幽灵连这个都考虑到了,不,不,他的牙齿紧贴着柔软的唇面,最后也没有出血。

他能感受到爱抚和揉捏,对方时刻照顾着乳头、后穴还有前列腺,以此帮助他宣泄情绪,并让他认为这是“正确的”方式。

其实根本没有真正的触碰,所有都发生在大脑中,不为人知的内部,他从颤抖转为痉挛,连脚趾都蜷缩起来。幸好摇滚乐响亮,呻吟和喘息并不怪异,他被虚幻中的加尔肆意折腾,很快就能完成,它对他笑道。它明明可以隔断一切感应,但偏不,它要他体会到濒死和重生交织的疯狂快乐。

他在房子里待了最后的二十分钟,记忆片段仍慢速回放,甜蜜且逼真,令他整理行李的手抖个不停。加尔温柔地亲吻他的大脑皮层,微妙地延长颅内高潮,当戈达罗看向镜子,完美无缺的脸颊、蓝色的眼睛和上扬的唇角,这个英俊的男人会骗过追捕,不仅是样貌,而且他的内在也被一同改变了。

与植入机械不同,现在的他就像从没受过伤、健康成长到这个年纪的自己,甚至更优秀,加尔将任何一处伤痕都抚平了,却保留他呈小麦色的皮肤。他还记得如何使用枪械,如何驾驶飞船,连久经锻炼的肌肉也还在,这些经验变得无比清楚,如同再度亲历。

神明的馈赠莫过于此。

但加尔真实存在于他的脑海,时而是表面凹凸不平的肉球,时而是玫瑰,时而是倒映在瞳孔里的高大男人,它可以拥有任何形象。有时戈达罗会忘记它的身份,外星来客,他们一次次在无人知道的躯体深处交融,恍惚又散发甘美气息。

性,爱,或者其他东西,他接受了。

这趟民用航班的目的地是某个星球,远离主星,需要转折许多次才能抵达,戈达罗戴上面罩,假装调整呼吸。能够引起骚乱的脸庞唤醒了他的身体本能,现在他是顶着另一个名字的年轻生意人,为了利益踏上旅程。

服务人员上前,低声询问:“先生,这是您的毛毯。”

“谢谢。”他刻意模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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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的说话方式,语气平和又不失骨子里的傲慢。

对方显然很吃这一套,不敢冒犯,回到休息室中与同事交流,好厉害,面罩下面的脸一定非常好看。最近有什么大企业在活动吗?没有?叛乱影响真大,最近搭乘航班的人也变多了,里斯星应该不会乱起来吧?算了,还是继续聊刚才看到的男人吧,穿深棕色的长款外套,靠在座椅上打盹。

戈达罗风度翩翩,额前头发柔顺,淡金色,抵消了面罩的怪异感,反而给他增添了几分帅气。他睡着的时候更清醒,听起来像个悖论,但整个星系都找不出第二个人和他相似,在大脑中寄居着一只发出“咯咯”笑声的幽灵。

有时候加尔会在他的脑中呈现一张脸,人类的脸,它懂得如何调整到合适;混血,眉目深邃,颧骨较高,据说是戈达罗潜意识中的最佳取向的拼凑。仿佛杂糅了所有出色的地方,将想象变成实质,它对迁就人类审美的行为毫不介意。与之相对,戈达罗必须接受刺激中的煎熬,在漫长的高潮期间呻吟不止。说实话,只通过自身的感知到达极乐,这种体验既恐怖又诡异——他已经逐渐习惯了。

从一个节点辗转到另一个节点,有时候他们迎面撞上仔细搜查的调查队,戈达罗径直走过去,没有人认得他,虹膜或者血液的检测结果也不匹配。他是全新的,又不是,加尔摆弄了一些诡计,很轻易就骗过了旁人。他依旧是真正的戈达罗,通讯设备里储存着莫拉夫发来的、最后的简短信息:“朋友,祝你好运。”,这条联络通道已经彻底废弃。这家伙是个地道的里斯星人,油滑聪明,人不可貌相。

离开节点,他们坐上一辆小型飞行器,船身没有涂抹银色的大写字母,只有深棕色的竖纹。目的地是一个边缘星球,住民全部生活在地下城市,躲避日趋强烈的沙尘暴,没有特别的资源,没有良好的环境,什么都不是,连叛军都认为这里没有价值。

最起码它比里斯星稍微安定一些,戈达罗租下了一套管状结构的房子,每隔一米就有一盏明亮的炽光灯,用来对抗不正常的“永夜”。事实上,这里的人的眼睛生来就很小,视力也不好,听觉倒是很敏锐。

加尔说:“没关系,我会,让你的喉咙,乖乖地,藏好声音。”

戈达罗反射性揉了揉太阳穴,这栋房子被油漆成淡灰色,灯光很亮,让人感觉陌生又熟悉,好像走进了图册上显示的样板间。墙边垂挂着藤蔓模样的东西,据说是用来吸附空气中的有毒物质的人造物,即便一直在清理,但地下深处,一直到地心的位置,那些影响人类身体的东西还是源源不断冒出。他闻不出什么怪味,床是胶囊式的,质地坚硬,躺在里面很久都睡不着。

这是他试图阻止加尔的第几次?每次都会失败,它暴露本性,在脑子里响起一阵轻微的噪音,犹如电影开幕之前的宣传段落,就要来了,他应该做好准备。戈达罗不知道该睡过去,还是保持冷静,忽然,他的手指动了动,并非出自自己的意愿。哈,这么说实在太怪了,加尔像一只狡猾的幽灵潜伏,混淆他的感知。

不,不,加尔。他低声说。

对方促使他张开嘴唇,舔一舔,手指沾着唾液,黏答答的。“你喜欢,口是心非的。”它喃喃道,“生理性的反应,不可能骗人。”然后开始抚摸他的胸口,是他的手,从衣物下摆探入,按揉已经挺立的乳尖。另一边也是,亵玩着,皮肤起了一层敏感的疙瘩。

戈达罗叹了口气。

加尔是个调皮的家伙,探究他的底线时表现得恶劣,一面在大脑中作乱,一面操纵他的躯体施加压力,增加他的羞耻感。于是他大口大口喘息起来,听到声音撞上玻璃隔板,又回到耳朵里,它开始让他挑逗勃起的性器,而身后是穴肉不自然的抽搐,仿佛真的有东西挺入深处,一次次推开,又一次次被绞紧。

他既是制造者,也是中介,同时担任承受者的角色,所有奇妙的体验源于寄生在躯壳里的玫瑰模样的幽灵。看,它又来了,以为这样就能得到宽恕吗?不,戈达罗沉默地咬紧牙关,不,其实他压根没有怪罪过对方。

这次持续得更久,久到戈达罗踉跄地爬出胶囊,腿间全是自己的精液和汗水。加尔让他一次又一次高潮,肉体和精神共同攀登高峰,没有太多花里胡哨的说法。他赢得了独自进入网络的机会,这是少数必须和加尔分离的时刻,它很不满意,粒子随意飘散,将灯光压到近乎暗淡的地步。

“别弄坏了。”男人没回头。

加尔倏地飘得更远。

若他们的连接仍生效,融为一体,网络监测根本不能判断哪个才是独立的个体,绝对会成为那些学者、专家的噩梦。不过戈达罗有些感激短暂的独处时间,经过多重伪装和掩饰,他进入了某个聊天组,在这里,人们评判最近的新闻轶事,在看似普通的话语里,可以有效推断外面的动向。

而这时,戈达罗意识到那个男人的慌乱,接二连三的丑闻让对方腹背受敌,原本竖立的良好形象成了反噬的要器。有人的确真心诚意惦记着那朵逝去的玫瑰,如果他的母亲知道,大概会感到高兴吧?大法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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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毒的野兽罢了!他们从来不将人当人看待,推翻他们,杀死他们!

那些人做得真好,叛军、觉醒的民众、违背阶级的抗争者……世界会向好的一边转,还是坏的一边?他不能确定。可现在的发展对他有利,戈达罗只能如此冷酷地衡量。至于加尔静静贴在他的后背,或许只是错觉,总之,他将脑电波缓缓脱离的时候,意识还是非常平稳和清醒,并未滋生恐惧。那只幽灵飞快侵入,带来的是一阵低鸣声,温暖又令人安心,仿佛在坚固的房子里感受下雨,周围寂静极了。

他再次睡下了。

有的人就是不会被轻易打垮,但爱意、欲望和占有的冲动会驱使他失去理性,在梦中,戈达罗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一层层剥开自己,所有的秘密像营养剂里的气泡从底部慢慢浮现,看到了吗?加尔?

加尔仅仅放松地伸展着突触,全盘接收,这段时间戈达罗已经摆脱了药瘾,那些或痛苦或快乐的记忆被它一一收录在箱子里,那个装着无数经历的地方。它将它们放在最上方,不会再有更珍贵的东西了,加尔注视站在玫瑰花丛中的女人,她的脸和戈达罗非常相像,一眼就能看出他们具有血缘关系。而她的微笑仿佛凝固了一样永不褪色。

至于戈达罗转过身,看向虚空,他和加尔对视。它突然心潮澎湃,是这么形容吗?人类的心脏总是怦怦跳动,激动时愈发没有规律。它终于来到他的身边,有时候是玫瑰,有时候是星云,有时候是风暴,有时候是紧紧攀附在脊骨上的幽灵。

“爱……我爱你。”加尔突然感叹,“这就是,人类的爱,我的爱,在每一个粒子里。”

戈达罗没有醒来,胸口微微起伏。他能感应到加尔的感情,大脑里的神经连接和加尔的肢体勾缠在一起,像紧握的双手,他们用彼此的细胞共鸣。仿佛整个宇宙同时向外散发旋律,嗡嗡作响。

内鬼被解决了。

这是戈达罗重新联系上接头人后得到的消息,并不意外,最近叛军推进的速度加快了,主星那群老家伙自顾不暇。他至今还不知道首领姓甚名谁,是什么性别,有时候他会想起那个粗鲁的教官,对方被炸成血沫的瞬间终于态度宽和了,一个优秀的领导者和趾高气扬的狗有着截然不同的区别。

“期待成功的那天。”

“此外,我们不必说那些废话了。”

“我别无所求。”

戈达罗拒绝了那边的邀请,事实上,他对叛军许诺的新世界没有兴趣,真正的愿望,在腐朽的高塔轰然倒塌时便会实现,其他都是附庸。他淡定地删除、删除,一点不留,也许他们永远不会再谈话,这些过往就像飞船升空时被高温蒸散的丝缕云,只会逐渐消失。

占据新闻头条的依然是叛乱、丑闻和争权夺利,无论谁走上那个位置,事情都不会改变。这是人类的劣根性。翻过去吧,接下来是大明星抵达演唱会现场,珠光宝气,闪闪发亮。她涂抹紫色的眼影,挽着男伴的机械手臂,他们是最当红的组合,连牙齿都镶嵌着钻石。这里的评论远比正经新闻更多,还有温馨提醒,记得哦,如果买到了票,入场时不能携带任何记录工具,公司还等着售卖演唱会剪辑来获取新一轮支持。

这个世界真是滑稽。

最后他采购了一批东西,包括加尔屡屡评价“难吃”的营养剂,据说地下城市里能买到特殊品种,虫子、蛇、矿石之类的,很抢手。运输公司发现他不告而别了吗?戈达罗想起最后一次出航登记,那辆飞船会分配给新人,还是芬尼?后者和打了六个耳环的女人结束了恋情,近来追求的是一个高挑的男孩,眼睛像透明的玻璃球。

戈达罗太闲了,难得轻松,其实在里斯星有许多值得纪念的东西,虽然到处都脏兮兮,下着酸雨,但他习惯了那里。况且里斯星像一个无知无觉的巨大巢穴,它接纳了当时无处可去的他,也接纳了其他人,他们可以得到暂时或永恒的安宁。加尔提议:“之后,我们可以回去。”

当然可以,戈达罗坦然地想,此时里斯星或许下着大雨,天空一片漆黑,霓虹和稀疏的炽光灯点亮了边缘,让它显得没那么压抑。酸雨变成潺潺的流水,顺着下水道远去,据说在某处有一片海,海里都是垃圾堆积的岛屿,那些雨水最终会抵达海的中央,再通过被日渐腐蚀的海床渗透到地底更深层。

有人将他的母亲生前的演出做成合集,这个倒是很有意义,对比为了敛财意义做出的产物,里面至少洋溢着崇拜和爱意。追求偶像的行为自然是盲目的,但戈达罗不能免俗,当这个被奉上神坛的女人变成他的母亲,他觉得可以接受。加尔在他的大脑里看完了所有表演,并且发表相似的评论,只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它拉着戈达罗进行了另一场演出,色情演出,观众是一个人和一只幽灵。

“我也,对你很重要,对吗?”它频繁发问。

戈达罗恼羞成怒:“你……不要……得寸进尺……”明明它能够感知到所有,他的加快的心率、不断流下的汗水和沸腾一般的血液。无论最初是什么扭曲的影响,毫无理由,现在他觉得这种感情挺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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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对错之分。尽管加尔是无法被他彻底掌控的存在,但它修改了他的“程序”,也将自己和盘托出,彼此赤裸裸到没有秘密。或许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人类-幽灵格式塔”,整体大于部分之和。他不太了解理论。

牵连进一段不同寻常的关系,那么,容忍一些不尽人意的小缺点,也是应该的。

加尔倒是开始琢磨如何在不损坏网络的情况下,加入戈达罗的娱乐中,这里的人际关系有些冷淡,地面是无休止的沙尘暴和高辐射,只在每年十二月减弱。研究暂时没有进展,被烧坏的连接装置一台接着一台,但戈达罗还是继续买新的,唯独这时候他能够在对方面前占领心理的上风。

“我不是,孩子。”加尔强调。

戈达罗敷衍地笑笑:“嗯。”

花钱的才是“长辈”。

住进管状的家的第三个月,他们都适应了有一点腥味的虫子营养剂,做爱时,加尔偶尔会让炽光灯一闪一闪,像飞船航行时使用的一套秘密交流词汇。戈达罗猜测它太过兴奋,尤其在他决定配合后,他们紧紧抓住亲密的时机,舔舐、撩拨,竭尽所能,反正不会有其他人或事情过来打扰。

这就足以让它飘飘欲仙了。加尔很坏,执着于挖掘他的身体里隐藏的刺激源,促使他一直在高潮里痉挛,或者压抑不住尖叫——它偷偷解放了部分控制。

即便一同外出,隧道旁边突兀地出现接口,荧光闪闪的矿石伫立在集市最前方,像一个显眼的招牌。小眼睛的商贩在叫卖从其他星球进口的货物,数量稀少,欲购从速。戈达罗不认识路过的任何人,其他人也不知道他。

加尔在他的大脑中进入他,虽然心存疑虑,但戈达罗时刻都做好了迎接的准备,像哄不懂事的孩子。他感觉自己分成了两半:一半在淡定地交流,多少,还能打折吗;一半在享受愉悦,突触指引信息的方向,生物电流快活地穿行,噼里啪啦,酥麻感由此产生。

离开时他注意到一些装载了机械外骨骼的人,他们在未经挖掘的地方探索,也许再过几百年、几千年,这个星球就会被掏空。到时候人们又会迁徙到其他地方,戈达罗问,加尔的族群还会寻找它吗?他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担忧。

“不会,我独立了。我要一直陪着,你,它们继续流浪。”它坚定地回答。

他们相互索取承诺,就是这样,如此紧密又依赖。

直到爆炸性的消息传来,可真是一宗大新闻,所有人都在讨论,主星上的天气管理系统曾经美妙到连莫拉夫都忍不住垂涎,当它被敌人反制,顿时变为肆意喷洒毒气的杀人武器,这种便利蒙上了恐怖的阴霾。但叛军的行动很隐秘,也没有做得太过分,悄无声息接管了主星,然后首领发表讲话。她是一个面容坚毅、伤痕累累的女人,眼神锐利得像金属,是与戈达罗的母亲完全不一样的类型。

混乱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下一年的开端,戈达罗决定启程回到里斯星。听说他会定居在那里,莫拉夫隔着屏幕狠狠吐槽了他一番,唯独在对话快要结束的时候,对方放缓语气,对他说:“好家伙……我要以你为灵感,调一款新酒庆祝。”

“那么我礼貌谢绝。”戈达罗回道。

“反弹。”

许久未见,里斯星还是发酸的,套着一层湿漉漉的硬壳,酒吧门口的彩灯在雨水中闪得模糊,隐约可以看出“欢度”、“节日”之类的字眼。喝酒的人不计较到底是什么节日,也许是莫拉夫的生日,也许是他好友的回归之日。莫拉夫坐在包厢里,神情兴奋:“哦,朋友!”

戈达罗回避了矫情的拥抱:“……我的房子怎么样了?”

“推平了。”莫拉夫笑了几声,取出几瓶酒,“我不介意你过来暂住。”更何况,眼前的男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将外表恢复得让他都目瞪口呆,太养眼了。

心知对方的性子,戈达罗习惯地婉拒,手指屈起,碰了碰太阳穴:“我的伴侣会吃醋。”

莫拉夫以为他在说笑,换过了新话题,比如怎么找到更好的住所、运输公司快要倒闭了以及大法官背后的犯罪集团还在接受进一步调查。戈达罗喝下杯里的液体,有点辣,因此加尔替他短暂屏蔽了那股味道。“哦,对了,叛军——”莫拉夫支着手臂,下巴一晃一晃,“应该叫新政府。他们正在研究改善土地和气候的方法,可能以后的里斯星,也能种植玫瑰。”

“哦。”戈达罗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对着朋友露出善意的笑容。加尔早就在他的脑海里种满了鲜红色的花,血管在搏动,神经传输信号,仿佛在花丛中不停地交合,他们一直在做爱,但无人知晓。他的意识不断地散发甘甜的香气,加尔这么总结道。

此时,莫拉夫又挑了一杯酒,化学分子相互融合、反应,升腾起气泡:“外面还在下雨吧?总是潮湿。如果尝到了酸味,一定是雨水的错,不是我手艺的问题。”

“是啊,从我回来到现在,不停地下着。”戈达罗呈现出微醺的神色,耳根发红,“没完没了地下。”他琢磨应该买一处什么样的房子,隔音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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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好,在高层;积蓄大概能够支撑他买下快要破产的运输公司,以后就做这门生意,还能帮衬莫拉夫;加尔,加尔,收敛一点,不要再刺激他的敏感带……加尔,加尔。

他亲昵地在意识中叫着。那只玫瑰一样的幽灵同样亲热地回应,包裹着、吮吸着大脑皮层,在他的身体里重新掀起一场粒子风暴。

实不相瞒,如果不是身体出了毛病,我是这辈子都不会抛下乐队的。很可惜,最近我什么都唱不出来、什么都弹不出来,像困在水中的蚂蚁,使劲转着圈,但哪里都走不脱。朋友们劝我,算了,先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我们等你回来。

听了这话,我非但不觉得感动,反而生出一种浑身颤栗的厌恶。

一定是错觉。我往行李箱中塞东西,邻居在打孩子,叽里呱啦一顿叫喊,似乎是弹不好钢琴,浪费了钱的缘故。其实这些房子的隔音很差,从一开始住进来,我就发现了,因此我从不在这里练习,有时候隔壁闹得太厉害,我就会过去敲门。这不太管用,小孩对钢琴深恶痛绝,我也是,可那些声音还是不断地响起。房东基本不理事,除了钱,他毫不关心租客们的关系。

我并不是自小就对乐队感兴趣,也没得到什么正经教导,瞎玩,没有目的、没有未来的年轻人都这样,过一天是一天。白天我在快餐店值班,忍受喋喋不休的顾客,晚上就去酒吧。老板从前也浪荡,结婚后收心了,靠接济红不起来的人满足自己的梦。时过境迁,酒吧的客人慢慢多了,可乐队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有时候来了一些大胆的男女,凑过来请我喝酒,我不要,说伤嗓子。

嗓子是很重要的,尤其对可能一直得不到出头机会的人来说,这就是一种投资,包赚不赔。事实上,我,或者说我们,差点就能登上万众瞩目的舞台,那次有个中年男人看上了我的脸,只要我答应,就“前途无量”。当然,我拒绝了,但或许不是我们,有人蠢蠢欲动,我能察觉对方的眼神。

虽然吵架之后我假装无事发生,待在乐队里直到疲惫感强烈到无法克制,但我非常讨厌这样的自己。

医生表示我的状况符合一类神经衰弱病症的反应,太时髦了,我没想过自己会是个病人。我拿着一大袋药回家,搬家那会也将它们塞进行李箱的外层,头几天确实昏昏欲睡,后面就习惯了,吃糖一样,但我还是没办法接触音乐,脑子一片空白。

无聊的时候,我只好坐在窗边看风景,一些深色的鸟频频出现在视线里。我依稀记得,那次我和同伴差点闹翻,演出后坐车不知道去了哪里,路边的树上就停满了这样的身影。

搬进新房子是这段时间唯一一样令我感到有些高兴的事情。房东是个梳着发髻的女人,眼尾有皱纹,可她的气质比外表更老,是沉淀了太久,让人一看就心里沉甸甸的感觉。她让我喊她“惠姨”,有一次我在楼梯间撞见她,她刚从天台下来,手里提着粟米、小米之类的混合物,嘴唇抿得很紧。

“……是我的儿子。”惠姨看穿我的好奇,“很乖的,一点都不吵闹。”

我没见过其他人,说实话,这栋小楼里好像只住了几户人,惠姨在顶层,拥有最广阔的视野和阳光充足的天台;我住在下一层,太阳西斜的时候卧室有点闷热,好在装了空调,水电都挺便宜。房租也不贵,但惠姨似乎很挑剔,当初我登门拜访的时候,她正好送走另一个有意愿租房的人。

等我说明来意,她仔细打量了一阵,又询问我的生日,如果不是为了早点找到地方落脚,加上这地方确实宽敞,我才不会说这么多。不过她非常和气,对我点点头:“嗯,你随时都能搬进来。”

她不像有孩子的人,好吧,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是在太怪了,我没谈过恋爱,没结婚,更不可能养育后代,居然这么大言不惭——但我就是这么感觉——惠姨的身体不太好,有一晚差点在楼下晕倒了,是我送她上楼的。她家门前只摆着女人的、非常老气的布鞋,鞋面绣花,惠姨说都是她自己做的。

趁天气好的时候,我将被褥都洗了,房间的窗口不大,晒不来这么多,所以我向惠姨提出是否可以挪到天台一角,就两张被子,不多。她答应了,其实我隐隐察觉,她对我有点不一样,像注视着某种引人入迷的东西,她看着手中的食粮的感情,与看着我时相差无几。我抱着被子,气喘吁吁,终于把它们摊开在晾晒架上,视线里除了平整的地砖,还有缝隙里散落的粟米,皮已经干了。

于是我猜测,惠姨口中的“儿子”,会不会就是一些宠物?如同京城的老大爷养鸽子、养八哥,她也养了,不过我没在天台找到笼子之类的东西。又或者,她只是享受喂食的快乐,像做善事,身体差的人常常落入这样的“陷阱”,大慈大悲观音菩萨,吃素、放生、诵经,只求早日康复。

虽然我无意探究,但好奇心人皆有之,况且惠姨的确十分爱护我,有时候煮多了饭菜,会送给我一份。她的手艺很好,令我不禁生出一丝羡慕:如果她是我的妈妈,该多好啊!二十多年前,我看着孤儿院里的老师,也曾有过类似的感慨,这是像我这种被抛弃的人的通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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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现在,我依旧没有亲眼见过惠姨的儿子,白天或夜晚,都没有。她也神出鬼没,布鞋踩在地上近乎无声,若不是她在楼梯上喊我,我肯定无法察觉她正从那里走过。

“今天又不好好吃饭?”她不认同地盯着我手中的外卖盒。

我下意识想把东西藏起来,注意力又被她袖口上一点污渍吸引。惠姨意识到了什么,低下头,片刻后又抬头看我,笑吟吟地说:“最近有点调皮了……小孩总是这样,叛逆期。”

无论惠姨是否生育了孩子,是人是动物,还是不存在的概念,我并不关心,但她的口吻和笑容总给我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感,非常强烈,一瞬间就从心底涌上来。过了几分钟,我回过神:“哦,好的。我先走了。”

“明天来我家吃饭吧。”惠姨反而叫住我,“孩子大了,不喜欢吃零食,我现在经常下厨,很容易就超出正常分量。”

我本想推辞,可傍晚的光犹如被谁倒了一碗血,洋洋洒洒,倾泻在窗前。惠姨就站在那片鲜红中,直直地看着我,我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她立即当成默许:“大约七点,过来吧,经常吃外面的东西,很容易得胃病。”

她果然像个慈和的母亲,回家后我想了很久,赴约远比我想象得更困难,我几乎没有和长辈相处的经历——孤儿院的老师是职责所在,她们的善意是有代价的——我离开那里太久了。

第二天夜里,我从百无聊赖的梦境中醒来,午睡是伤人的,令我头昏脑涨。不过时间正好,我开始往顶层走,灯光闪烁,大概是电压不稳的缘故。

这栋楼有点年头了,地方很偏,据说从前还发生过事故,所以惠姨以低价将它接手了,真叫人嫉妒。不像我,没有固定的落脚点,偶尔我会感觉自己像一只鸟,无依无靠,当我离开乐队,这种孤寂更加凶猛到不能压抑。

所幸惠姨很快开了门,让我抛开无谓的矫情,将刚刚买回来的水果放在桌上。我说:“现在梨子当季,很甜呢。”

“好孩子。”她夸奖我。随即转身走入厨房,把一锅香气四溢的炖菜端出来,摆在中央,“吃吧,我煮了很多饭。”

食物非常美味,我不由得眯起眼,像一只在春光里打滚的猫,这里竟然给予我一种“家”的错觉。但某个瞬间,我感觉后背有些寒意,仿佛被注视着,并不是一个人,一双眼睛,而是很多来自虚空的目光。我回过头,那里是一扇窗,防盗网将黑夜分割成一个个狭窄的格子,只有风声。

惠姨殷勤地看着我:“怎么啦?”

“没事。”我怀疑自己神经过敏,药物,或者心理作用,很难解释原因。似乎有什么催促我转换话题:“惠姨,你,你的儿子呢?不在吗?”

她愣了愣,然后笑意更浓:“哎呀,不用担心。小孩知道怎么回家,更何况,在外面跑来跑去,也只是为了找到喜欢的东西。既然已经……肯定不愿意流浪。”

我舔舔下唇:“是吗?”压根没听明白。

“是啊。”

她身上搭着一件薄薄的披肩,上面有许多刺绣的图案,精美异常。我分辨不出是花鸟,还是游鱼,五彩绚烂,但衬着惠姨的脸,并不显得奇怪。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我猜测,如果她生下孩子,孩子也会惹人喜爱。换作我,被如此期待、如此珍重,我肯定欣喜若狂。

我如此渴望依靠,渴望家人的陪伴,尽管我假装不在意。

晚饭后,我帮惠姨收拾碗筷,她站在那扇窗前哼歌,我听不懂,感觉是某地的歌谣。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腥味,像是某种动物的气味,但我总能从里面闻到一点若有若无的油脂的味道,和我冬天时擦的护手霜很像。当我走出厨房,我看见惠姨倚在昏暗中,鼻梁很高,眼睛微微突出,从侧面看过去简直像一只孤立独行的鸟。

“要走了吗?”她注意到我的动静,迎过来,“今晚还开心吗?”

“嗯,谢谢惠姨。”我礼貌地点头。

她当即喜笑颜开:“下次再来呀。我们是有缘分的,我的儿子,曾经见过你呢。”

我在客套的交谈中离开,临走前,我听见了一些细微的声响,不由自主望向还在门口目送我的女人。她的背后是一片模糊的灯光,一瞬间,我似乎捕捉到眼睛,大量的眼睛,就在那里。我狠狠地出了一身冷汗,定睛看去,什么也没有。

惠姨仍旧微笑地看我。

……

一个人,如我,就会感到空荡荡的。但惠姨不是,她擅长下厨、打扫,也懂得刺绣这种精细的手工活,当我疑惑地请教她,怎么才能学会古老的手艺,她告诉我这是小时候从她的阿妈那里继承的。

我以为她是本地人。惠姨摇摇头,说她来自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村寨很小,也很偏僻,夏天的时候有蝉鸣和鸟叫。她年轻的时候贪玩,坐不定,直到现在才静下心来练习。她一边讲,一边捏紧手里的针,那一点尖锐的银色仿佛要刺进我的心里。不一会,我看到花从布面开出来,惠姨并不骄傲:“过去家家户户都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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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为什么背井离乡,惠姨没有多谈,不过我猜测和她的孩子有些联系,因为她总是说着说着就歪到了育儿的话题。一如既往,我不曾见到那个男孩,我不知道惠姨如何看待这一点,可她孤零零待在房子里的时候,丝毫没有显露不悦。

“叛逆期啊。”她将线在手指上绕了一圈,掰断,干脆利落,“大了,不像小时候那么听话。”

“小孩——”我迟疑片刻,还是问出口,“还在读书吗?”

“没有读书。”惠姨不介意我的唐突,“好了,这个送你。”她摊开布料,抖一抖,竟然是一条帕子,款式有点过时,但看起来非常柔软细腻。

我受宠若惊:“真的?”

她又露出了那种笑容,眼睛里闪闪发亮,就这么直勾勾盯着我的脸:“当然啦。看,多适合你,花团锦簇的。”大约是夸赞我长得漂亮。

等我接过来,小心翼翼端详,窗外忽然多了一丝古怪的动静,我连忙看过去,那里只有无数整齐的格子。惠姨靠在椅背上,也像我这样望着窗口,有几分钟,我觉得她看到了一些东西,嘴角勾起的弧度仿佛凝固。我感觉一阵寒意沿着脊骨疯狂往上窜,太奇怪了,外面明明……什么也没有啊。

我把帕子叠起来,放在床头柜上,上面还有一股淡淡的油脂香气,更让我确定是对方手上涂抹过的东西的味道,并不难闻。惠姨身上的一丝一缕都带有老旧的痕迹,连她本人,也如同活在过去,优雅又老气。我不禁想象她变成了我真正的长辈,我的家人,像母亲温柔地抚摸我的额头——

夜里太静了,远离道路的楼房伫立在昏暗里,我快要睡着,突然又不安地心悸了一瞬。这给我吓坏了,难道是药物影响?我已经停了好几天,没有吃那些长得像糖果的药片,也不去找医生,而我对过去痴恋如狂的旋律、音符始终保持微妙的抗拒。

紧接着,我感觉有人在看我,但眼皮很沉重,注视的目光混入了熟悉的油脂味道里,慢慢地,从四面八方看着我。

我想要赶快醒来,意识在挣扎,可太黑了,仿佛那张帕子覆盖在我的脸上,连呼吸都急促起来。那些响动伴随着不知名的视线靠近,好像有实体,很快充满了整个空间。

终于,我狠狠喘了一口气,从梦魇中惊醒:确实是又惊讶又清醒,因为我发现自己好好地躺在床上,一旁的窗户大开,夜风打着旋扫过我的脖颈和手臂。或许是风声?是灯光?我揉了揉太阳穴,从远处飘来一缕轻轻的哼唱,落入我的耳朵里。这次我听懂了,虽然我觉得腔调很怪,但毫无疑问,我知道里面每一个字、每一个词汇的意思:

“……那个地方静悄悄哟,

青藤缠着树,树上长着枝。

年轻的小伙子快来哟,

学活泼的鸟儿,

求一个漂亮的爱人,花枝招展哟。

送花,送月光,送最柔软的一片羽毛。

枝条勾着树,树撑着青藤,

年轻的小伙子不说话哟,

莫让爱人离开。

快抓住,抓啊,抓啊……”

由于语调轻柔,我沉浸其中,可唱到最后,歌声在最后一句不断重复,像坏了的留声机。

“抓啊抓啊抓啊抓啊抓啊抓啊抓啊抓啊抓啊……”

我一下子烦躁起来,正想凑近窗口,琢磨是哪里传来的声音,好叫人停下,它却突兀地消失了。我怔在原地,把头更加往外伸了伸,还是没有。会不会是惠姨?我仰起脖子,隔着雨棚,很难看清楼上的景象。平常她唱的就是这首歌谣吗?我若有所思地沉吟起来,恍惚间,我无法分清那个声音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总之,它就这么在我的脑海中盘旋,挥之不去。

直觉让我远离惠姨,可感性促使我维持和她的联系,我不能放下,尤其最近她似乎更病弱了,有时候扶着墙面慢慢地走上天台,步履摇晃得让人忧心。她的脸比从前瘦削不少,额头到下颌尽是窄窄的,正面也像侧面,唯独唇峰一点鲜艳到诡异的红色鼓起来。

我忍不住快步上前:“惠姨,需要帮忙吗?”

“哦,是你啊。”惠姨垂下眼,“既然凑巧……来吧,帮我端着锅。”

等到了天台,我按照她的要求,将一锅热气腾腾的食物摆在空地上,过了没一会,惠姨示意我后退几步,我照做,随即被一阵喧闹的风糊住了眼睛。我努力睁开双眼,原来是一群体型相差无几的鸟,黑漆漆的,也许是乌鸦,全都低下头啄食。它们非常守秩序,也不吵闹,安安静静地围在锅边,一个挨着一个,仿佛彼此的复制品。

我越看越觉得不舒服,那些黑幽幽的羽毛太柔顺了,像被人抚摸过无数次、沾满了油脂一样的细腻,它们不像是在外游荡的动物。

这就是惠姨的孩子啊……

她满怀爱意地看向那边,某个时刻,我怀疑我的存在已经完全被抹去了,除了那群乌鸦,她不关心世界上任何一件事、任何一个人。乌鸦饱餐一顿,呼啦啦地扑打着翅膀,腾空而起,竟然没有往惠姨身边靠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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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怕生。”她解释道,“过段时间,等你们熟悉起来,就可以拉近距离了。”

等我们熟悉起来?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听起来像要麻烦我以后陪她一起喂食,看这群漆黑的家伙沉默用餐,又沉默地离去。可惜我顾及惠姨的身体,不敢反驳,最后也只是搀扶她下楼,送她走进家门。

这件事确实困扰了我一段时间,但因为惠姨的温和态度,我慢慢接受了,甚至觉得乌鸦长得也挺可爱的。惠姨告诉我,其实这种生物一点都不脏,也不狡猾,反而聪明得很,还喜欢亮晶晶的、漂亮的东西。好几次我走得很近,近到伸手就能摸到羽毛,感受是否和视觉上一致的柔顺。可乌鸦机警极了,猛地躲远,直到我放下手,才忽地飞过来脚边,脑袋垂着,不知道想些什么。

“喜欢你呢。”惠姨言辞凿凿。

后来,乌鸦开始在傍晚的窗前聚集,惠姨照例留我吃晚饭,然后她站在窗边和鸟群窃窃私语,有时候也唱歌,声音婉转动听。我听着并不觉得难受,反而缓缓地迷上了这种奇异的氛围,再想不起那时候夜半惊恐的经历,她的歌声和风里悠扬的歌谣如此相似。

惠姨一边低声唱着,一边托住停在掌心里的乌鸦,当这一只幸运儿被她轻柔拍打着身躯的时候,其他乌鸦也一并定定看着她,它们的神态一模一样。我不敢多瞧,总感觉那些黑色的、紧挨着彼此的家伙下一刻就会融化,交融在一起,它们不约而同望过来,太暗了,我看不清它们的眼睛,却陡然浑身颤抖。

但乌鸦还是可爱的,真矛盾。它们非常懂得人情世故,从惠姨家转移到我家,只需要短短几天。似有所觉,我猛地抬起头,一群黑色的鸟齐刷刷收起翅膀,站在这个格子里,站在那个格子里,它们整齐得像一支小型军队,没有流露出打扰我的意图。

我走过去,乌鸦静静地待在防盗网上,已经这么近了,我竟然还是看不清它们的双眼。

见状,我难免不甘心,可能当初让我惊疑的许多的目光,就来自于乌鸦?它们是惠姨养育着的对象,被形容为活泼调皮,或许吧,我只觉得它们太安静,透露出一种拟人的气质。想到这,我没有再靠近,甚至反射性地关上窗,心跳急促。

乌鸦对我的所作所为没有评价。

当晚我梦到了大量拍打翅膀的响动,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将我紧紧包围。我试图分辨出路,可到处都是,哪里都是,我挣脱不开。乌鸦变成了流动的液体,变成了紧密纠缠的藤蔓,变成了枝上柔和的月光……那些眼睛重叠在一起,我感觉被深深地注视着,战栗着,喉头干涩到无法叫喊。

比起梦境,现实的困窘更令我难受:快餐店经营不善,我被辞退了,因此这几天我一直翻看招聘启事,打算就近找一份工作。虽然还有一些积蓄在手里,但坐吃山空,还有房租要交,我再不乐意也只能接受现实。

然而,信息栏里突兀地跳出一条提示,我下意识点开,对面是乐队中的鼓手,我和他关系还不错。鼓手向我透露了消息:据说乐队没了我之后,很快找来了新的主唱,可能其他人早有预料,觉得我留不下来,所以背地里一直在接触新人。这个主唱长得还算不错,鼓手在这句评论后添了一个尴尬的微笑表情,听他的口吻,对方似乎有些背景,是被捧着的,加入乐队也不过是为了找几个听话的同伴。

最后鼓手问道:“哥,你还会继续唱歌吗?”

我很想坚定地回复,但实际上,我并不确定自己能否坚持下去。比起过去纯粹的愿望,这些年见的多了,我的心态早已发生转变,也许差点和其他乐队成员吵起来的那天的表演,就是我的绝唱吧?呸,这听起来太不吉利了,我赶忙喝了一口水,犹豫许久,终于敲下一行字:“应该会吧。”

“那就好。”

结束了对话,我的心情变得复杂,原本还在兴致勃勃地发送消息,希望有人回复,给我一份糊口的活,但这时我已经全无动力。第一次觉得自己喜欢舞台是什么时候呢?大约是在孤儿院里,老师打开了电视,里面正在播放某支乐队的演出,听众们激动到声嘶力竭。当时我不懂,甚至有些害怕,长大后却开始期待这种疯狂又热烈的氛围。

或许我本就不该幻想太多——我伸手揉乱头发——庸人自扰,天分是什么,报酬是什么,我现在需要的只是一顿饭和一个温暖的住所。

惠姨倒是察觉我的郁闷,屡屡询问,而我抵挡不住这样的关怀,像在长辈面前有些局促的小辈,一五一十告诉了她。她只是点点头:“你刚来的时候,我就听到,你的嗓子很美,像人一样美。”如果是旁人这么说,我一定会发怒,但惠姨真心诚意,没有丝毫取笑的意味,因此我接受了她如此夸大的赞赏。

随后,我又知道了她喜欢哼歌的原因,这是一种习惯,她生长于某个名字拗口的少数民族内,自小就学了世代传承的歌谣,这使我联想到了网上很出名的“对山歌”之类的画面。

“像惠姨这样的人,肯定很受欢迎吧?”我脱口而出。

闻言,惠姨仿佛陷入了回忆,神色恍惚,可这样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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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维持了一会,很快她就收回了思绪:“是啊,当时我的爱人,他还是个莽撞的小伙子,傻傻地爱上了我。我不顾大家的反对,嫁给他……”

我默默地听着,这样的爱情故事比什么影视剧都要真实,可惜听惠姨的语气,她的丈夫很早就离世了,留下她一个人生活。也许她曾经有过儿子?但对方也没能活下来,所以她才会将一群聪明的乌鸦当作生活的寄托?我不得而知。

总之,经过这些对话,我和惠姨越发熟稔,某种意义上,我已经把她当成我真正的长辈。即便是我的亲生母亲出现,也不会像她那样和善、慈悲了!那群乌鸦也因此与我更加熟悉,惠姨教我如何打理毛发,先在指腹上涂一点油腻腻的脂膏,然后顺着乌鸦的羽毛根部到尖端细细抹去,就能使它柔顺又发亮。

当我学着她的做法,那只乌鸦将脑袋埋在我的膝上,默默无言,我抚摸着它温热的身躯,却感觉它像死去了一样沉静。

不过我逐渐理解惠姨将鸦群认作“儿子”的意义,特别是她日渐苍白的情况下,我也开始担忧,她是否需要进医院做一次详细的检查。话虽如此,她对药材也很精通,家里总有一些晒干的草药,看起来像从山里得来的野生东西。乌鸦倒是日复一日地沉默,只是每次惠姨靠在窗前,我给她泡一壶热茶,都能看见鸦群立在铁质的栏杆上,在防盗网构筑的格子中无声地盯着我们。

半个月后,我还是找不到工作,懒懒散散,惠姨却忽然敲响我的家门,搭着那件精美的披肩。这次她是来邀请我,或许身体的衰败让她对家乡的怀念与日俱增,离别许久,她觉得应该回去一趟了。而我是一个非常适合的同行人,正巧,我最不缺少的就是时间,并且我也对惠姨口中那个美丽的、幽静的村寨生出了兴趣。

不过临行前,我还是有些困惑:“惠姨,那,那乌鸦怎么办呢?”它们已经习惯了她的照顾。

惠姨毫不在意:“没关系,找到喜欢的东西,就会一直跟着,走不掉的。”

我不太理解,但这些小东西毕竟不是我的宠物,我只好收敛了疑虑。村寨的位置偏远到超出我的想象,在网上也搜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反而牵扯出一堆巫啊蛊啊的传闻。我们只能坐车到达城镇,然后经过多番打听,找到一个开三轮车的司机,高价拜托他把我们送到附近。

可对方表示从没听说过山里有这样的村寨,只肯开到一条小溪边,说再进去很容易迷路,山里雾气很重。

无奈之下,我唯有扶着惠姨,依托她的记忆,慢慢沿着小溪前行。终于,在夕光还剩下最后一缕的时候,我们步行抵达了目的地。说实话,自从进入了连绵的群山的范围内,我就没再见惠姨露出笑容,大概是太疲倦了。然而,当我投去目光,她又会立刻放缓了神色,示意我跟上:“来吧,还要走一段路,才能到家。”

惠姨的家是一栋小楼,与城市里的自建房不同,这里的楼都是木质结构,最底下一层不住人,用来放养一些牲畜。我们顺着楼梯往上走,奇怪的是,尽管三四年没回来了,但小楼保存得非常好,甚至没有什么灰尘,惠姨表示一定是村民们帮忙打理的结果。

我咽了口唾沫,对了,从村寨入口到小楼的这段距离,我似乎忽略了一件事:太安静了,路上没有人,明明是如此适宜乘凉的时刻,但就是一个人都看不见。

“也许是大家劳作累了。”惠姨像是从未离开过一样习惯这里,三两下就收拾出房间,“来吧,你住这里,视野可好了,能够看到山和日落。”

我环顾四周,房间不大,留有孩子居住过的痕迹,床头还挂着一个掉屑的木球,依稀能看出红色的涂层。而惠姨的怀念神色,也隐隐佐证了这一点,我没有问,怕触动她的伤心事。

房间角落还有一个木做的柜子,柜子不高,我打算把行李塞进去,可打开后,里面传出一股霉味,还有被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我伸手一碰,这些小衣服就烂了,好像经过太长时间的埋没,布料已经腐朽。我有些不知所措,只好重新关上柜子,随手将行李箱靠在墙边。忽然,外面传来了一阵有些熟悉的声音,我循声望去,只见昏黑的树梢上有什么在摇晃,密密匝匝,或许是鸟群吧。

小楼通了水电,可水管里流出来的是锈色的液体,要放一段时间才能变得澄清;电灯也不太好用,惠姨简单做了些饭菜,说是从邻居家里要来的。我倒是没留意她什么时候出了门。味道与想象的一样清淡,可我太累了,嘱托惠姨早点休息后,自己也赶快洗漱,躺在床上打盹。

木球受床的震动微微晃了一下,我看了看,脑内不禁浮现一对亲和的父母照顾孩子的画面,多好啊,就算这个可怜的孩子离开了,依然被深深地记挂着。

于是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喊惠姨“阿妈”,渐渐地,一道声音混杂了更多的声音,我不断地喊,喊着,好像山里千回百转的回音。我下意识转过身,背后黑压压的,那些迎合我的声音就从里面传来,仿佛某人的笑。

稀里糊涂地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惠姨不在小楼里,桌上摆着一份粥和小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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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越发懊恼,觉得不该让她如此劳累,但迟都迟了,我也只好赶紧吃完东西,出门转悠。村寨里空气清新,几只牛在田地间悠闲地甩着尾巴,驱赶蚊虫。

我沿着小路走,很快就看到了人。说来奇怪,昨晚明明鸦雀无声,现在却十分热闹,大多是孩子的吵闹声,他们将惠姨围在正中,听她讲外面的故事。

“小林,你睡好了吗?”我听到她的询问,连忙点头,加快了脚步。

孩子们同样注意到我这个陌生人,稍稍胆怯地缩在大人身边,但还是探出头观察,眼睛亮闪闪的。我不知道这样的景象是否让惠姨想起了她的孩子,无论如何,她的笑容非常真实,手里还攥着一把从城里带回来的糖果。

不过大人们似乎有些惧怕,这是一种非常微妙的感情,起初我以为是错觉,但渐渐地,我发现他们始终没有开口,在孩子们聚拢到惠姨身边时,才会紧张地揉搓手掌。他们也没有与惠姨有过任何肉眼可见的肢体接触,没有,看到孩子回到自己脚边,便牢牢抓住对方的手臂,仿佛害怕孩子被夺走一般。

过了一会,惠姨起身,说要带我看看村寨的风景,顺道拜访老人。她对村民的疏远自有一套解释:“他们不习惯外人,太闭塞了,小孩也没机会读书。”

“不是义务教育吗?政府不管?”

“管啊。”惠姨笑眯眯,“但是出不去。啊,到了,这里是老村长的家。”她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而是径直走进小楼里。

我正要跟上,突然察觉到什么动静,一抬头,就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站在三楼的窗边,死死盯着我。她显得非常惊恐,尤其在我们视线相交之际,老太太猛地捂住了脸,似乎念念有词,但我什么都没听见。

进屋后,惠姨已经和躺在椅子上的老村长交谈起来,我靠过去,才发现完全是她一个人在说,老村长眼神呆滞,看起来痴痴的,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听懂话。

但惠姨依旧说着:“……这次一起回来,想啊,毕竟是这里长大的孩子,越来越懂事了。老村长,你肯定也记得,哎呀,就数你最喜欢‘哑巴’、‘哑巴’地叫。这个年纪也该结婚了,找个像花一样漂亮的爱人,对吧?”

我在脑内琢磨这个所谓的“哑巴”是否就是惠姨的儿子,一边想,一边小心翼翼观察她的脸色。这着实不是好听的称谓。自从回到家乡,惠姨就有点不清醒的样子,总觉得她的儿子还在身边。

独角戏演了一段时间,惠姨闭上嘴,当我们打算离开,老村长忽然“啊啊”叫了几声,表现得很激动。他太老了,脸皮耷拉下来,这样嘶哑地喊叫的时候,甚至有几分狰狞,手指蜷缩得像嶙峋的鸟爪。直到那个老太太从楼上赶过来,抓起帕子擦拭他的嘴角,才让他稍微冷静。

可老太太一直没有看惠姨,惠姨也神情淡漠,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视角望着这对老夫妇——我不明白——她勾起嘴角:“好好照顾自己,下次我再过来找大家聊天。”

老太太垂着头,口中发出类似呜咽的回应。

当我紧随惠姨的步伐,回到蜿蜒的小路上,仿佛受到什么感召一般,我转过头,看见老村长的小楼顶上停了许多黑色的鸟。那是乌鸦吗?我不敢确定,它们沉默地站在上面,收起翅膀,像一枚枚黑点,刻印在苍白的天空背景里。

惠姨又开始哼那首烂熟于心的歌:“年轻的小伙子不说话哟,莫让爱人离开。快抓住,抓啊,抓啊……在月光里,在树枝下,在听过情歌的青藤下哟,做一场婚礼……”

我几乎被谜团整个包裹起来,如果说,村民反感的是外来人,那么我观察到的却是惠姨更不受待见——这样形容不太准确——总之,她走在村寨里,阳光洒下,令她的披肩、绣花的布裙绚丽多姿,可那些村民只是远远地看着,眼神惧怕,从没有人主动上前搭话。就像她不是村寨的人一样。

老人更甚,包括那天惠姨登门拜访的老村长一家,这些皱巴巴的老头、老太太虽然不像年轻人那样躲闪,但每次惠姨过来找他们聊天,他们就显得越发佝偻了,像过了冬的叶片,干瘪得不像话。

一个中年女人,有什么值得他们敬而远之呢?我看不懂,只得旁敲侧击,可这时,我忽然发现,除了那些活泼的、叽叽喳喳的孩子,大人和老人几乎都是说不出话的。他们的嘴里只有一截怪异的肉结子,如同被谁硬生生扯断了一样,没有正常的舌头。

我从没见过如此大量的“残疾”现象,一时间,不由得联想到惠姨的孩子,那个“哑巴”。

他也是被病症折磨的一员吗?

当我探究地向落单的孩子打听,他对此一点都不好奇,好像已经习惯了。也许因为年纪比较小,他一个劲舔着糖果:“唔,是‘哑娘娘’抢走了他们的舌头!因为说太多话,太吵了,所以要安静。”

我压低声音,怕引起旁人的注意,这种和孩子独处的机会并不多得:“‘哑娘娘’是谁?”

他指了指惠姨家的方向:“那就是‘哑娘娘’。阿爸、阿妈不让我找她玩,可‘哑娘娘’人好好哦,她说,很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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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能去读书了……”

孩子的话总是颠三倒四,我意识到问不出更多信息了,并且孩子的父母似乎发现他乱跑,赶出来找人,我急忙躲到了树荫下。孩子被抓回家,嘴里还在不停舔着糖果,我也默默走向小楼,思索到底什么是“哑娘娘”。

等小楼出现在视野中,我的思绪被打断了,取而代之的是惊讶,因为我发现,小楼中堆着许多箱子、包裹,惠姨正在仔细清点。她惊喜地说:“正好,小林,过来吧,你眼神好,点点是不是这个数。”自从回到家乡,她的精神就变得很足,神采奕奕,仿佛身体的病痛也被带走了,飘散在空气里。

“这是什么——”我低头看去,只见纸上用红色墨水写着一些字和数字,大约是和周围的东西对应上的。墨水有股难闻的铁锈味,我偏了偏头,而惠姨打开其中一个箱子,从中取出一副银饰。

她介绍道:“这是我家的东西,刚刚找出来,我想知道有没有缺漏。”

银饰有好几层,最顶上是类似牛角的装饰物,带有强烈的民族特色,我觉得应该是头饰。并且箱子里还有颈饰、胸饰之类的,一整套,上面的纹样有花有鸟,熠熠生辉。另一边是衣服鞋袜,花样繁多,我快要分辨不出是什么了,颜色太多太艳丽。

惠姨却取出一些在我身上比划,说说笑笑,夸耀我生得好,又善良。我尽可能专心地清点,没发现不对的地方。她这才放下心头大石:“太好了,我就怕少了什么……”

我有些好奇:“惠姨,为什么突然开始整理这些?”

“快到八月中了,我们这里的习俗,正式场合要打扮得妥当。”惠姨摩挲着掌心里如弯月一样的饰品,“到时候小林也要参加喔,很热闹的。”

“啊?”我慌张起来,“我吗?”

“没错。”惠姨笑了笑。

她并未告知更多,接下来,我们一起把东西归置好。八月中旬会发生什么呢?我对村寨的传统真是完全不了解,或许这是本地的节日,作为外来人,既然我一时半会不回去,加入庆祝的行列似乎也挺好玩的。我默默说服自己,直到此时,我才回想起先前的疑问,但已经错过了询问的时机。

因此我只能回到房间,那张帕子不知怎么被塞在衣服兜里,带过来了,现在就躺在床边。我随手拿起来,它的质地依然柔软。其中制作者的精心,和投入到那些隆重的服饰的心意不相上下,甚至由于我亲眼看到惠姨如何绣出那些漂亮的图案,我对帕子的喜爱远超过其他。

“嗯?”我看着看着,猛地顿住了,将它整个摊开。

尺寸有些大,但在勾连的繁花之中,立着一只不起眼的乌鸦。至于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发现,我认为与乌鸦身上的羽毛有关——惠姨并未用黑色的丝线勾勒,而是用了和花瓣一样的红,让乌鸦的轮廓几乎融进了那片盛开的娇艳中。她当真很喜欢那些乌鸦,我胡思乱想,又不禁望向窗外的山林。

这次我觉得自己没有看错:停在枝头的确实是一些鸟,每只都长得差不多大,靠得很近,一错眼就会感觉它们是一个整体,是沉默的巨人,在那里静静地注视我。

难道是惠姨养的乌鸦?我怀疑了一刹那,随即否定自己的想法,这么远,乌鸦怎么可能跟过来。况且山林茂密,有野生的鸟群出没实属正常,都是黑漆漆的,我凭什么认定这就是经常在窗外偷窥我的那群乌鸦?想到这,我不由笑出声来。

在村寨待得越久,我越能发现这里的不同寻常。除了“残疾”、对惠姨的忌讳,还有一点让我感到十分怪异,那就是入夜后,村民基本上不会外出,门窗紧闭。我依旧向孩子打探,这次,他们的话更叫我无法理解了:“嗯,大人们都害怕,被‘哑娘娘’的小孩盯着。一整晚都不离开。”

“小孩?是那些乌鸦吗?”我试探地问。

“不知道呀。”另一个女孩甩了甩马尾辫,指头捏碎了一朵花,“哥哥,你可以给我们讲故事吗?”

这些日子里,惠姨总是很忙碌的样子,我偷偷观察过,觉得她的脸色不像之前那么苍白了,便也稍微放下心来。可村寨的孩子们非常惦记她,或者说,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如今我和他们熟悉起来了,他们便大胆地提出要求。我想要了解更多关于村寨的历史,包括惠姨的过去,因此答应了女孩的请求。

过程中,我留意到一些大人窥探孩子们的动静,但这次他们没有上前阻止,难道因为我不值得被警惕?直到太阳快要落山,我终于弄明白“娘娘”是方言中巫婆、巫女之类的意思,时常用作形容某些举止诡异、懂巫术邪法的女人。

旧时候的村寨非常信奉巫术,这倒不算特别,在封闭性强的地区难免出现这样的信仰。但惠姨……竟然是村民眼中懂得这种奇异法门的人吗?我不由得回想她平常的表现,好吧,有时候她的确神神叨叨的。

如此一来,之前孩子们所说的“夺走了舌头”,是否可以理解为,村民们觉得自身的“残疾”来源于“哑娘娘”,是她施加的巫术带来了不幸——这太愚昧了,我忍不住摇摇头。此时又有一个疑问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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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心头:残缺的舌头让人不寒而栗,村民们将其归咎于惠姨,到底是对巫术的忌讳,还是他们从前发生过矛盾,以至于村民们认为惠姨出手报复呢?

“哥哥,我要回家了。”女孩向我挥挥手。

我下意识跟上去,怕她一个人会遇到危险,没多久,我看见她的父母急匆匆跑出来,将她抱进怀里。女孩大概是偷溜出来玩耍,被戳了戳额头,也还笑嘻嘻的。但她又突然奔向我,往我手心塞了一点东西:“这个,阿妈说要给你。”

我有些错愕,正想多问几句,这家人已经上了楼,大门紧闭,拒绝我的进一步追寻。我只好小心翼翼摊开那张被揉皱的纸条,上面赫然写着:

“快逃……八月中旬……找新娘。”

这些字眼使我愈发迷糊,思忖片刻,我还是选择回到惠姨家中,隐瞒了纸条的存在,只是假装对她提及的庆典感到期待。

惠姨倒是坦诚地告诉我,几天后的节日其实是为了祭祀神灵,过去村寨的人相信,山林里生活着某种存在,高兴时会赐予人们食物、药材等,愤怒时就会降下灾祸。因此人们会在那天杀死牲畜、尽情歌舞和痛饮酒水,以此取悦神灵,并逐渐演变成一项传统活动。此时,她又怅然地补充了一句:“自从我离开,好多年没试过这么热闹了。”

当然,我知道所谓的神灵是不存在的,不过是未开明时代人们借助对自然的敬畏,凭空创造出的对象。我无意反对这些习俗,只是有些怀疑:一定要我参与吗?为什么?

“你真是我的贵人。”惠姨敏锐,对上我的眼睛坚定道,“今年的仪式有些特别,没有你在,肯定办不成了。”随后,她交给我一套服饰,底色是红的,缀满了各色鲜花,不太看得出性别倾向,但确实有些像嫁衣。这也是我先前清点过的,或许被惠姨清洗干净了,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油脂气味,摸起来又滑又顺。

见状,我脱口而出:“新娘——”

她闻言一愣,似乎明白了我的困扰,笑了笑:“是那些孩子告诉你了?他们就喜欢花花绿绿的衣服,而且小林这么好看,如果打扮起来,谁都不被吸引呢?”我觉得她的语气怪异极了,既激动,又夹杂了一丝如释重负。

片刻,惠姨的情绪稳定下来,脸色也恢复正常:“有时间就试一试吧,麻烦你了。”

看她满怀期待的模样,如果我拒绝,大概会让她伤心吧?迟疑许久,最终我还是将东西收下来,并在洗漱后简单地试穿了一番。房间里没有镜子,我只能对着手机摄像头打量自己,倒是不诡异,红色的衣服衬出了皮肤的白,让我的气色看起来都好上一层。

期间我不经意地瞟了一眼窗口,不知何时,一群乌鸦沉默地停在了窗沿,差点吓着我。幸好它们一动不动,像雕塑一般凝视,这才让我克制住了喉头的尖叫。没准真是惠姨照顾的同一群鸟,我一边猜测,一边又自我怀疑:数量对不上,这里的乌鸦明显多于先前我认识的,可它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我谨慎地靠近几步,说来奇怪,它们没有逃跑,似乎十分专注地观察我。我缓缓吐出一口气,伸出手,其中一只乌鸦忽地跳出来,落在掌心。它的羽毛柔软油亮,果真散发一股熟悉的味道,仿佛和我不分彼此。当我尝试抚摸它,连同它的同伴,鸦群同时呈现出了亲近的姿态,好一会了才飞走。

夜色太深,我分辨不清乌鸦的去向,也许它们一言不发,驻足于树枝,探听每一户人家的动静。“哑娘娘”、乌鸦、“哑巴”……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我回忆着孩子们童稚的话语,以及老村长一家仓皇的反应,感觉头有些疼,以至于再次被荒诞的梦境纠缠——

梦中的自己被什么包裹着,又大又蓬松,触感温柔。我尝试挣脱,但对方束缚得很紧,险些让我晕过去。我定了定心神,却发现填充在视线内的是大量漆黑的羽毛,是乌鸦……不,不是,半空依然有盘旋的身影,它们纷纷落下,像融化的雪,悄无声息糅合在一起,使我身上的负担更为沉重。

我努力抬起头,想要看清那到底是什么东西,随即,我看到了一张脸,苍白的脸,男人的脸。而羽毛覆盖着他的颈侧、双肩,一直延伸到躯干上。他就这么拥着我,像死死抓住猎物,那股挥之不去的油脂气味萦绕在鼻尖,我快要无法呼吸……

好不容易清醒时,我腰酸背痛,仿佛真的被重重压了一晚,身侧还掉下几根羽毛。我没把梦境当回事,随手拂去,反而对自己还穿着仪式用的衣服感到不解。或许昨晚睡懵了,我来不及多想,就听到惠姨在楼下喊我。

原来小楼也需要装扮,名为“挂红”,于是我捧着红绸一般的长条布料,按照她的叮嘱挂在各处。有些地方比较高,我踩在椅子上,将布料的一头轻轻抛过梁,不曾想,把上面的东西打下来了。

我连忙捡起,一看,竟然是一个小小的木匣子,锁扣已经松了,一掰就开。我只听说过有些人会将家族中具有纪念意义的东西放在梁上,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实物。

虽然我明白不该乱看,但惠姨不在,木匣子里的东西露出一角,勾引我的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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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忍不住,我小心地翻开,里面是一些银刻片,记录了家族大事,比如某年某月某某出生了,诸如此类。因为木匣子是摔下来的,所以东西有点乱,好些还是用方言记录的,我看不懂。直到我在最底下找到了两张有点特别的刻片,一张刻着结婚,一张刻着生子,时间都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左右。

然而,令我瞠目结舌的是,记录里的主人公都是惠姨——这是一道简单的数学题,如果按照记录的时间计算,现在她应该已经七、八十岁了。这不可能!我紧盯着刻片,舔舔下唇,终于反应过来要将木匣子放回原处,心口怦怦乱跳。

我一直以为,惠姨比老村长要小一辈,他们怎么会是差不多年纪的人?

我不记得自己如何冷静下来,把剩下的事情做完,等惠姨回来,我表现得还算坦然,没有流露出值得怀疑的情绪。她环顾四周,眼中噙着泪水,脸颊泛起喜悦的红:“太好了,太好了。”

那种不安感久违地充斥在心头,我借口出去松口气,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到了老村长家。老太太抱着一筐蔬菜,颤巍巍走过来,一见我,神情就变得慌乱,吱吱呜呜地想躲进小楼。我一时冲动,将她拦了下来,这回老太太彻底没辙,只好开口道:“你,你快走,快走啊!不要让她看见——”

她居然有完好的舌头!我当下打了个寒噤,或许所有谜团,都能从她口中得到答案。因此我低声下气地说:“老太太,你行行好,告诉我,惠姨、这个村寨还有那些乌鸦到底发生过什么?”

老太太怔了怔,将竹筐搂得更牢,嘴唇颤抖着,没有再说出驱逐的话。许久,她仿佛下定决心了,鬼祟地观察四下,然后一把扯住我的手臂,把我拉入小楼底下原本用作养牲畜的空地。这里的气味并不好闻,但胜在昏暗,也没人偷瞧,老太太这才小声地回答:“你,你知道多少?”

见她松口,我赶忙和盘托出,着重提及那些银刻片,老太太浑身一抖,脸色更添了几分灰霾:“是啊……阿惠和我曾经是无话不说的朋友,在她变成‘哑娘娘’之前。”

故事不算复杂,可充满了诡异的细节:

上世纪六十年代,正值知青下乡,一个年轻人被分配到了偏僻的村寨,由于他知书识礼,所以村民们没有太为难他,还让他当老师,教导大家读书、认字。年轻人性子单纯,做事也认真,很快就俘获了村寨里最漂亮的姑娘的心。姑娘单名一个“惠”,本来不出意外的话,她会成为当时的村长的妻子,可爱情不由人,她爱上了知青,寻死觅活也要嫁给他,甚至偷偷趁对方喝醉,两人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知青醒来后,自然要负责任,姑娘家里拗不过她,即便知道村寨没有将女儿嫁给外乡人的传统,奈何事已至此,只好无奈地答应了。

唯独村长不乐意,联合村民传起了流言,称姑娘是“被迷了”,才会对一个外人死心塌地。姑娘不搭理他,一心一意追随知青,婚后没多久,他们就生下了一个儿子。

然而,这个孩子天生就是哑巴,非但不能像他的家人那样能歌善舞,而且连说话都像天方夜谭。这可在村寨里兴起了轩然大波,人们指指点点,特别是有了村长的推波助澜,逐渐地,大家都说这桩婚事不行,姑娘不检点,知青厚脸皮,是神灵要惩罚他们。由此姑娘一家开始被排挤,知青也当不成老师,日子过得艰难。

可他们依旧对这个孩子很好,照顾他到两三岁,雪白可爱,只是不爱出门。

当时恰逢运动进入高潮,村寨里又发生了一些事,比如某家的田地遭虫害了、某家的老人生病了,坏事很多。而村长与姑娘的好友结婚,婚后很久都没有孩子,这导致他的心情日益郁结,越发仇恨起了当初不愿嫁给他的姑娘。情绪积累到一个顶点,毫无征兆地,在八月中旬的一天夜里,村长带着十来个青年人,闯入姑娘家里,把她的儿子抓了起来。

他口口声声道:“这个哑巴是鬼娃,要在节日里祭了他,村寨才能变好!”因此煽动大家,不顾姑娘和知青的反抗,硬是将孩子丢进了深不见底的山沟摔死了。

那会村寨里的人都目睹了这一幕,不少人也认为姑娘一家触犯禁忌,非但不阻止,反而使劲起哄,哪怕是不懂事的孩子,都跟着父母叫嚷。作为姑娘的好友,当时还年轻着的老太太惧怕丈夫的威严,不敢替她讲话,只是偷偷跑到捆着姑娘和知青的地方,将两人放了。

这对可怜的夫妇一路哭,一路找,最终只在山沟边缘找到儿子的一只鞋子。那些靠尸体饱足的乌鸦还在半空飞来飞去,快活地喊叫。

受此刺激,知青很快疯了,郁郁而终;至于姑娘硬撑起精神,从此沉默寡言,一心照顾家中的老人,好像已经被折磨到不能反抗了。村长泄了愤,过几年又听闻上面要召知青返城,怕被追究责任,才稍微收敛,对外只说知青是被姑娘克死的。

可怕的事情便从这时候席卷整个村寨——姑娘原本是个善良人,但儿子和丈夫惨死,家中老人又接连去世,她的心性早已被扭曲,日复一日游荡在山沟附近,用最恶毒的话语诅咒——老太太记得很清楚,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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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八月异常闷热,穿着一身绣花布裙、搭着披肩的姑娘忽然出现在一年一度的祭祀仪式上,身后全是沉默的乌鸦。

村长大惊,连忙叫人拉走她,可姑娘嘻嘻笑着,一挥手,鸦群顿时朝众人扑去。人们惨叫、挣扎,可鸦群疯狂极了,对准他们的嘴巴,狠狠撕咬,竟然把舌头扯断了,吞进自己的肚子里。曾经参与过杀害姑娘的儿子的人,无论男女老幼,全都遭到了报复,仅剩下老太太自己惊恐地蜷缩在一侧,死死抱住脑袋。

原来这就是真相!我捂住嘴,被恶心到差点干呕,后背蒙了一层惊惧的细汗。老太太也久久不能平息心情,喘着气,直道自己要回去了,老头子还在等她。我几乎下意识地反问:“你,你就不觉得心虚——”

老太太苦笑:“我离不开……当我闭上嘴,眼睁睁看着阿惠……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和他们都是一样的……”她哆嗦着走出去,不再看我。

徒留我在原地,很久都不能回神,仿佛被丢进了冰窟,手脚发冷。

我还是不能理解。

昔日施暴的大人变成了今日的老人,昔日助纣为虐的孩子变成了今日的大人,他们让人变成“恶鬼”,因而都被夺走了舌头,一辈子生活在阴影下。那么,惠姨执着于今年八月的节日活动,又是出于什么考虑?难道她要复刻当时的情形,再一次折磨这些伤害了她和她的孩子的恶人们吗?

一方面,我同情她的遭遇,另一方面,我感到了一阵强烈的不适,这让我渴望离开这里。原来和煦的夕光也变得丑恶起来,刺得我双眼发疼。

今晚我和惠姨一起做了晚饭,那些乌鸦就在枝上注视着我,我能听到它们相互磨蹭翅膀的声音。身旁的女人身形瘦削,嘴唇红润,看起来只有四、五十岁的模样,或许真的是某种邪法,令她吸收这个村寨的生命力,维持容貌至今。

她心心念念的儿子,莫非真的化作了鸦群?这些黑色的鸟,既融合了孩子的血肉,又咽下村人的舌头,犹如邪物。我越想越觉得头皮发麻,更加坚定了要逃走的决心。

毕竟,她可是认定了我,作为仪式上的“新娘”……

凌晨时分,村民们不敢踏出家门,惠姨也熟睡着,我拎着简单的行李,悄悄离开小楼。我还记得小溪的方位,尽管夜间行动很危险,但我别无他法,只能尽可能加快速度。月光从树枝的缝隙中洒下,稍微照亮了道路,我掏出手机查看,果然没有信号,这也表明我不能寻求他人的帮助。

大约半个小时后,我开始察觉到不对劲,路还是那条路,但我记得自己已经是第二次走过那处断裂的树桩,上面有巴掌大的虫疤。我紧张地吞了口唾沫,继续走,如此又过了二十多分钟,我还是回到了那里。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村寨周围兜圈,四肢发软,连忙抬起头,希望用月亮来判断位置。但那些乌鸦,大量的乌鸦,不知从什么时候就在头顶静静地观察我,无数冷漠的眼睛隐藏在夜幕里,仿佛一张巨网,牢牢罩住了我。我克制不住地尖叫起来,跑啊,跑啊,筋疲力尽,又一次跌倒在树桩旁。

怪不得……老太太说自己离不开,孩子们也说出不去……

我喘着粗气,选择最后一次尝试,可诡异的视线依然死死锁住我。是乌鸦,它们不肯放我离开。

迫于无奈,我顶着那些可怕的目光一直走,一直走,囚笼一般的山林用风声嘲笑我的不自量力,汗水打湿了衣衫。终于,天快亮了,我毫无疑问迎来了失败。我不由得浑身发抖,认命一般转过身,并顺利回到村寨的入口处。

放眼看去,小楼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山坡上,树木茂盛,田地俨然,这里美得像世外的桃花源。

我却听见自己发出一阵惊慌的哽咽。

惠姨似乎并未计较我的逃离,也许她早有预料,也清楚我无法走出山林。她梳着发髻,在晨光中为我煮了一碗红糖水,低声说:“小林,吓坏了吧?来,暖暖身子,千万不要伤到嗓子。”

闻言,我又是一阵哆嗦,倒是乖乖喝下了碗里的液体。这时我才注意到,屋里全是乌鸦,梁上、柜子顶、桌边,都是。它们紧挨着彼此,动作如一,沉默不言,而惠姨用充满爱意的眼神凝视着:“看,我的孩子非常喜欢你呢,一直跟着你,怕你走丢。这么多年熬过来,我就等着这一回了,小林啊,你懂得一个母亲的心情吗?”

我不自觉摩挲着碗边,一股无形的压力压着我的脊背,仿佛将我的骨头压断、变软,叫我不能抗拒。

恍惚间,我似乎看到了梦里那个男人,面色苍白,手臂外侧覆盖着羽毛,两脚犹如鸟爪勾住树枝。他无声地尖啸,向我扑来,而我身穿厚重的嫁衣,犹如木偶固定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抓住……我猛地回过神来,惠姨的笑容温柔且灿烂,那些眼睛在她的背后、在我的四周紧盯,空气里弥漫着油脂的淡淡清香。

“我……我知道了。”

她一下子开怀:“嗯,好孩子,都是好孩子!”

祭祀当天,节日的氛围浓烈到犹如实质,每家每户都挂着红布,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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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烛火。村民们换上了最庄重的衣服、戴着银饰,早早赶到了山沟旁,只留下孩子在家中。惠姨也打扮得十分美丽,尽管年华老去,但她依然是村寨中最引人注目的姑娘。

至于我不能动弹,被簇拥着走近,红色的嫁衣将我紧紧包裹,那些沉重的银饰令我抬不起头。

惠姨握住我的手,又安慰似的轻抚我的脸颊,像一个真正的母亲,她的手指柔软细腻,沾上了一层用以呵护乌鸦羽毛的油脂。她毫不介意我迷茫的神情,仔细地涂抹,最后要我含住一片艳丽的红纸,使嘴唇染上最恰当的颜色。村民们紧紧围在四周,即便是行动不便的老村长,也被人抬出来了,痴痴地抖动着手,不知道想些什么。

“笑一笑,对了。”惠姨语调亲和,“今天是你们的大喜日子。”

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更不能看向那些从天而降的、漆黑的乌鸦,它们身披月光,如同恶劣的统治者占据领土,停在我的脚边、肩上,不允许其他人贸然凑近。惠姨替我打理好仪容,便转过身,像一个威风凛凛的祭司,那对巨大的银色牛角在她的头顶发出微弱光芒。不过她口中念出的词句,我一点都听不明白,只是注意到,周围的人愈发诚惶诚恐,渐渐都跪了下来。

那个老太太就跪在丈夫的身旁,小心翼翼张望,似乎对我感到了一丝不忍,但如同往日那般,她什么都没有说。或许她在当年选择了沉默,从今往后,就算有一条完整的舌头,也不能自由地吐露心声吧?我不禁胡思乱想,却又唾弃自己,竟然在这种时刻还挂念着旁人的安危。

乌鸦越来越多了,仿佛黑夜是由它们组成的,多得可怕。

山沟里慢慢氤氲着雾气,村民们把身子伏得更低,像为从前的过错赎罪,那个曾经被他们坑害的可怜的女人,如今成了施加刑罚的“神灵”的代言人。她开始低声哼唱,歌谣婉转动人,乌鸦一只只落下,又叼来了那条她送给我的帕子,盖在我的头上,像戴上一件古典风格的头纱。我忽然就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了,视线里蒙了一层朦胧的红,只见到人影闪动,大概是惠姨在旋转、唱诵。

村民们这才有了动作,将盛满酒的杯盏高举过头,用双膝在地上摩擦前进,缓缓迎向我。我不得已接过,一杯,又一杯,乌鸦的羽毛扫过我的手背,像在催促我继续喝下更多。酒里洋溢着一股腥味,我很快就醉了,若不是被鸦群支撑着,险些跌倒在地。

老太太的眼神更加凄凉,是可怜我吗?我无法思考,唯有呆滞地等待,等那首漫长的歌谣唱到最后:“在月光里,在树枝下,在听过情歌的青藤下哟,做一场婚礼……欢唱不休,交颈缠绵,年轻的小伙子哟,莫让你的爱人逃走……”

话音刚落,我就听到了鸦群躁动的声响,紧接着是人们倒下的动静,有人被猝不及防地袭击了,血流满地。已经这么久了,原来惠姨还不能原谅他们,只是为了自己的儿子,才将他们的绝望和悲苦当作源源不断的食粮。与之相反,鸦群始终沉寂无声,对它们而言,只需要掠夺、生长,满足欲望,这就是意义所在。

我再次被惠姨抓住双手,十指冰凉,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他来了。”

尚且沉浸在醉意和茫然里,我跟随她的动作,突然,我碰到了另一双手。它冰凉,宽大,从手背垂下密密实实的羽毛,掌心则与人类的无异。或许怕尖锐的指尖弄伤我,对方谨慎地捏住我的手指,不让我乱动。

这一刻,我凭本能判断,这就是惠姨口中的“儿子”,她交予我的“丈夫”。

与此同时,像牲畜一样被攻击到皮开肉绽的村民们痛苦极了,尤其是那些老人,空荡荡的口腔里只能传出沉闷的呻吟,支离破碎。我眯着眼睛,隐约看见那些四散的乌鸦快速聚拢到面前,一切仿佛梦境——它们融化、紧接着在男人身上凝合,密不可分,浑然一体。因此紧握着我双手的那个男人显得愈发高大,漆黑的羽翼从肩膀外侧延伸,然后收拢,把我困入怀中。

惠姨似乎非常激动,停顿了好几次,才说:“我的孩子……”

乌鸦一般的男人吐出一口气息,扑打在我的脸颊,可我听不清,很快他就收紧了手掌,示意我也开口回答。我实在醉得太厉害,好的坏的,我一概接受,哪怕这是怪物的要求,无力反抗:“阿,阿妈。”

如愿以偿的快乐充盈在心头,惠姨哽咽到近乎开不了口,然而,仪式还需继续,她急忙收住泪水,重新唱起了那首令我毛骨悚然的歌谣。半晌,歌声也被黑暗吞没了,经由那双非人的手牵引,我迷迷糊糊地向前走着,走着,最终走向深不可测的山沟……

如果不是被含住嘴唇,我大概会以为,这只是一场过于漫长和疯狂的梦,从坠落到深陷在男人的怀抱,我来不及多想,只是晕乎乎地喘气。

醉得太深了,跌得太深了。

曾埋葬了幼童的山沟像大地上一道撕裂的泪痕,漆黑,近乎伸手不见五指,我却看清了他的脸。到底是鸦群被吞没,还是那个可怜的孩子化为祭品?我无法理解,太多超脱常识的东西积压在大脑里,更何况,男人的脸紧贴着我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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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注视我的眼睛正映照出我无助的神态。乌鸦就是他的眼睛,四散在村寨和城市里,像最饥渴的猎食者留意猎物的踪迹,直到他发现了我。如果说他是凶手,那么惠姨就是帮凶,以她的慈祥和温柔欺骗我,使我放松警戒。

可怜啊,到了这种时刻,我仍旧无法痛恨她,更不敢从面前的怪物手中逃跑。

男人浑身冰凉,连呼吸很轻,无声地咬噬我的唇舌、津液乃至喉头深处涌出的每一声呻吟。由浅到深,他明明不能说话,舌头却很灵活,贪婪地吮吸口腔内壁,散发出令人惊惧的、兽类的气息。这个吻实在不够浪漫——我苦中作乐——酒意模糊了界限,我不敢怕,也不能怕,手指死死揪住那些涂抹过油脂的羽毛。

当他变成我掌心里的乌鸦,享受被抚摸的轻柔,他一定在嘲笑我吧?狩猎如此弱小的生物,也能激发出这么多的快乐吗?我不懂。我只觉得自己快要缺氧,脖子不受控制地扬起,方便对方的掠夺。

黑夜像一个泥潭,流动的浆液灌满了山沟,将我淹没在最底层,偏偏又有一双挖掘的手,撕扯我、解开我,要我将内里最柔软的部分展露无遗。

而我也确实被这么对待了。

一阵湿冷的气流顺着小腹往上滑,我瑟缩了一下,难以理解是风,还是羽翼摇晃时的副作用,总之,乌鸦模样的男人把我搂得更紧了,那张妖异的脸上呈现出笑容,快活至极。

我听见自己在他的爱抚下频频喘息,若是声音可以具现化,此时我必定已经浑身湿透,黏糊糊的,浸泡在荒诞到绝望的爱欲里。

实际上,我从未想象自己在交合之际会露出什么神情,而这样的思索,在怪物的拥抱中似乎有些不合时宜。我感觉脊背被勒紧,由此身躯相贴,不留空隙;本就模糊的视线中心因而变成了男人苍白的下巴,还有那段颈部,不设防地叫人有一种想要撕咬的冲动。他……确实认可我的“新娘”身份吗?否则,怎么会选择落下,握住我的手?

不,不,不!这就是强迫,我不清醒,却试图让自己找回理智,但酒精和美到不真实的脸扰乱了我的思绪。

惠姨的计策的确非常有效,我无法对眼前这只怪物生出恶感,反而联想到他的悲惨、寂寞的唇舌和沉静无声的鸦群。他游刃有余,而我成了砧板上的一块肉,放任他摆弄,耳廓红了大片。我想,为什么是我呢,凭什么我要被轻描淡写地推入深渊,经受一只怪物的折腾?可他敏锐地察觉到我的烦闷,舌尖湿腻地游走,从锁骨到差点跳出来的心脏附近,天真地挑逗。

我忍不住,在乳尖遭受舔弄的时候,扣紧他的肩膀,让那些凌乱的羽毛扫过皮肤,引诱我吐露更多声音。

无论是人,还是怪物,雄性果然耽于享乐,就算开头是不情愿的,但接吻和抚摸切实撩拨着欲望,而靠近我的男人有着一张妖艳到极点的脸和高大的身躯,如果我们在正常场合相遇,我肯定不会上前搭讪,怕被拒绝。然而,他是长着乌鸦一般的羽毛、尖利的脚爪的生物,模仿无数双眼睛偷窥而来的画面,就这样勾引他的新娘,甚至再多的甜言蜜语都没有,无声无息。

月夜到底凉气森森,我开始不自觉地蜷缩到他的身前,平白之间显出几分柔顺。人还是一样的人,邪物还是一样的邪物,不知怎么,我的胆怯淡了不少,甚至带着晕眩感去舔舐那人的喉结。

他从喉咙里挤出一些舒服的咕哝,的确是鸟,把我拉入巢穴,浑身肌肉绷紧,看起来蓄势待发。

倘若我没有喝醉,也许我会反抗;如今我仰躺在枝叶堆砌的床榻上,眼睁睁看着那只怪物收敛着尖锐如刀子的指甲,用粗糙的指腹配合舌头,揉搓我的胸口。紧接着是小腹,还有性器,我硬生生从不应感到欢愉的情事里,找到了一点沉沦的冲动。值得一提的是,我一直冒着冷汗,本能难免,手指穿过细密的羽毛,揽住对方的双肩。

他来了。

来了。

原来我在骨子里就有疯子的成分,对自己也放得很开,危机感不足,才堕落到今日的境地——鸦群一次又一次来到我的窗前,看透了我的本性——我大概知道了惠姨选中我的缘由,除了我,还有谁会在和怪物的肉体交融里体会到愉悦?

虽然内里疼痛,但我擅长将苦闷转换为享受。我能清晰地感受到男人的手指在探索,一寸一寸推开软肉,当他触及敏感地带,我不禁发出急促的尖叫。

他很高兴,也很恶劣,此时正是深夜,月光笼罩着山林,那一丝蒸腾的醉意翻滚在我的血液里,再次发酵了。加之他的触摸,我简直像快要死去一样,眼睛紧闭,不能看也听不到更多。

终于,怪物的性器抵在臀缝里,我的心口猛地一跳,恍惚间,仿佛在黑暗中骤然炸开了白灿灿的烟花,我要逃,他要追,牢牢抓住我的腰身。比乌鸦的翅膀还要漆黑,比乌鸦的眼神还要深邃,我明白这只怪物残酷的真相,突然生出了一种无力感,进而使自己像一株青藤,纠缠着挺拔的树干。

一点点侵占,我一面在那种陌生的快感里失神,一面回忆喧闹且混乱的仪式现场。但是这也没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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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比起平静到腐烂的日常生活,我竟然更适应如此诡异的现状。不知为什么,我很想唱歌,于是我黏着男人的耳朵,一声声地唱,他不说话,恨不得将我揉碎了,吞入口中,我们身上有一股相似的油脂气味。

至于真正适应尺寸骇人的异物,已经是很久之后,久到我大汗淋漓,脚趾蜷缩。怪物时不时展现出人的特性,比如温柔,比如识趣,等我稍微缓过劲了,才狠狠地插入,整根捅进深处,又整根抽出。

就算我暂且逃过了,乌鸦是最聪明的、最记仇的东西,无论我跑到哪里,他都会找到我的踪影。他的眼睛总会找到我。况且我留恋“家”的氛围,当我们手牵着手,对惠姨喊一声“阿妈”,她的眼泪是真实的,烧得我头脑发热。因此我答应了,我会和这只怪物成为“夫妻”,天地悠悠,月光冰冷,村民们都见证了我的承诺。

那又如何?又如何?

不如何。

他的眼神是狂热又执着的,像无害的稚童,我晕乎乎地凑上去,全然忘记他是鸦群的化身,是怨念的聚合。当然,在我嘶哑着嗓子连声呻吟时,他也还保持着那副无辜的神色,一言不发,从下巴上滴下的汗水染透了我的胸膛。他只知道在爱我,用兽类的方式,用无法被阻止的力度,我的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沉浸其中。

或许只是我一个人胡思乱想:像饮鸩止渴一样,我不断美化这只怪物的所作所为,将他强硬的抽插、暧昧的舔舐视为爱意,在这么恐怖的情形下,我依然体会到欢愉,浑身颤抖,没一会就射了出来。他没什么错,我默默地自我开解,他无意是这个村寨里最纯粹的生物,纯粹的恶意,纯粹的爱欲,若真有什么不堪,与他是没关系的。

他又一次深深抽动性器,仿佛搅乱我的内脏,催促我抱紧他。

即使是怪物,也让人不能抵挡地觉得他那么好,宽大温暖的双翅环绕过我的身体,我是看破他的真实的人。再看他的脸,他的修长的四肢,他紧追不舍的眼睛,竟然都是引诱我坠落深渊的线索罢了。我对这只怪物的心情转向了好的一面,哪怕他将粗硕的巨物嵌入我的内部,就这么宣泄出来,使我丰沛到泛滥……

哪怕在白天,小楼里还是阴凉的,前夜挂起的红布被风吹得不断摇晃,令我想到曾垂在额前的帕子。那些繁复的头饰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或许被怪物在性欲正浓之际撕扯到粉碎,反正惠姨不会介意,这可是她最看重的儿子啊。

我试图舒展腰骨,好疼,勉强抬起一条手臂,我看到上面全是红痕和淤青,仿佛被折磨了许久。不,我确实和那只妖艳的乌鸦厮混了许久,他的嘴唇很薄,手指很长,尤其喜欢按揉我的小腹。我记不清被迫吃了多少精液,总之,他一直做,一直侵犯我,使我恍恍惚惚沉睡至今。

现在是仪式过后的第三天,日光灿烂,我默默数着停在窗沿的黑色身影,一只、两只、三只……都是他,他总是这么专注地看着我。不一会,惠姨的脚步声传来,鸦群倏地聚合,短短几秒就化作身形高大的男人,本应是脚的位置长着弯曲、锋利的鸟爪,让我不免害怕他会弄坏地板。

值得庆幸的是,他保留了鸟类的轻盈,三两下就跃到我的身侧,犹如舔舐甘美的糖水一样,细细地咂弄我的嘴唇。我下意识往回缩,反倒被抱得更紧,直到惠姨的笑声响起:“……不能这样。小林,累坏了吧?我煮了一点红枣薏米粥,趁热吃。你也过来,别张牙舞爪的,和小林好好相处。”后面一句是对怪物模样的男人说的,而对方没有反驳,非常乖顺地收拢翅膀,坐在床边。

食物的滋味如我预料那般好,可惜我的脑海被各种念头填满,乱糟糟像掉落的线团,找不到头,也找不到尾。同时,我感到非常尴尬,犹如我是刚刚接受了包办婚姻的年轻人,面对长辈的喜悦,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但怪物察觉我的不安,将脑袋伸过来,蹭了蹭我的手。

他很可爱——我不由得发出了当初对待乌鸦那样的感慨——我也被某种奇异的力量改变了吗?

惠姨并未阻止儿子的动作,相反地,她乐于看见对方如此活跃,用一种贪恋的眼神凝视着她看中的对象。至于我,一边喝着温热的粥,一边听她絮絮叨叨地说些事情,无非是这只怪物的由来、名字还有当初不得不离开村寨的原因。有些是我知道的,但大部分是时至今日才被揭开的秘密,我不由自主重复了一句:“……齐昀?”

眼瞳漆黑的男人立即转过头。

“对,他的阿爸姓齐,昀是日光,光明磊落,很有文气的名字。”惠姨露出怀念的神色,“不过他只知道自己的名字,却读不出来。以前村寨的人叫他‘哑巴’,我很不高兴,谁知他活过来后,还是没办法改掉这个毛病,大概是天意吧。”

我不由自主停下了,眼睫轻微颤动:“惠姨……你,你分得清吗?他到底是人,还是鬼?”

惠姨仍旧温和地笑着,像看穿了我的声厉内荏:“是人,还是鬼,重要吗?当我发现那些乌鸦从山沟里飞出来,我不再憎恨它们,而是心疼到极点,我就知道,是他回来了。这些年依靠村寨的大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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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他慢慢生长,慢慢有了愿望,并迎来蜕变的机会。”她这么说着,像一个真正的母亲轻拍我的手背,“小林,我很难解释,但他看向你的第一眼,就注定了你必须属于他。”

我只觉得无力,当初并不是错觉,那些密密麻麻的眼睛,是他窥视着我。确实煞费苦心,他潜移默化地控制了自己的母亲,既封闭着村寨,从村民身上吸收绝望的力量;又诱哄她带领自己离开,学习外界的一切,使自己不再拘泥于鸦群的身躯,而是脱胎换骨,得到“人”的一面。

多可笑啊,惠姨还觉得,都是她努力得来的成果,为之心甘情愿。

至于这只怪物,他自顾自梳理羽毛,完全不参与这场对话,就像从未操纵过任何事物。我有些不忿,明明我才是最无辜的,只是恰巧被他撞见了,就被一直盯紧,连租到那间便宜的屋子都是陷阱。

然而,我还能做什么呢?反抗吗?我不争气地哆嗦了几下,将他摸到腰侧的手扯出来,这具身体已经食髓知味,被邪物的气息沾染得彻底。况且我根本逃不出去,到处都是他的眼睛,不管白天抑或黑夜,都在。

见状,惠姨收起碗筷,以我曾经无比渴望拥有的、家人的语气说道:“接下来还有很多时间,你们好好相处吧。”

他张了张嘴,对着母亲的背影无声地回应。

而我忍不住战栗。

事实证明,他对我十分“迷恋”,不愧是当初第一眼就认定了我,用尽手段将我骗进村寨。在身体稍微恢复后,我又马上被按在床上,他那全然兽性的气息笼罩着我,翻滚交融,连尖叫都是奢侈。

惠姨则游走于村寨的人家之间,没多久,老村长的葬礼就被操办起来了。他一辈子无儿无女,死时也不光彩,只有老太太替他捧着送葬的衣冠,一路跌跌撞撞,走进了山里。

我有幸参加了这场滑稽的葬礼,几乎没有人伤心,那些曾经跟在老村长背后摇旗呐喊的老人备受折磨,已经痛恨他到下地府都不肯松口;被牵连的年轻人们大多躲在家中,不让孩子出去,并且他们身上的伤还没好,始终溃烂着。

鸦群伫立在枝头,倒是没有破坏老村长的坟茔,说实话,那个小土包完全不像能够埋葬人的,我能想象老村长的尸体有多么破烂,大抵连人形都拼凑不出来了。而且主持葬礼的人,竟然是当初老村长一心要毁掉的女人,真是莫大的讽刺。

我看见惠姨笑容满面,向空中招招手,乌鸦便飞下来,在村民们避之不及的视线中变为男人模样,站在我们的身边。

“好事真是一件接着一件。”惠姨说。

正如她感叹的那样,去世的老人越来越多,有的在噩梦中心悸而死,有的发疯一般跳进了水缸,还有的为了不看到那些乌鸦,硬生生戳破了自己的眼睛。他们以为怪物的报复在这些年里被慢慢软化,但积蓄着的怨念,终有一日要爆发。起初我还会感到害怕,但慢慢地,身同感受的复仇快乐盖过了所有,我将手轻轻探入那双巨大的黑色翅膀里,对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低下头,直接噙住我的嘴唇。他以为我渴望接吻。

这只怪物越来越懂得讨我的欢心,技术也很好,我抱紧他,暗想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被改变了,并且能理解他的眼神、他的意图。

与此同时,我注意到惠姨的眼角爬上了越来越多的皱纹,皮肤也愈发松垮,好像时间重新在她身上流动,又或者,是她完成了心愿,那股支撑着她的心力一点点溃散了。这段时间里,她教我唱这个山林、这个村寨的歌谣,真奇怪,我的神经病症似乎被治愈,每次听见自己的歌声从喉咙里欢快地溢出,我都会心存感激。

我想,大概我只是厌恶被人抛弃的感觉,如那时候被乐队的同伴视为可以换取利益的货物,我才会对音乐过敏。

惠姨竭尽心力教导我,日益衰弱,而鸦群没有做出任何挽留的举动,只是更安分了,静静地陪伴在她身边。我们就像一家人,说说笑笑,我甚至学会了绣花的技巧,虽然只是一点点,但聊胜于无。

“如果我家那位还活着,一定也会很喜欢你。”惠姨笑了笑。

当初她成家的时候,她的阿妈就是这么细心地教导她。那会多美好啊,她还年轻,她的丈夫也还傻傻地笑,他们幻想着要如何养育一个漂亮的孩子,让他知书识礼、走出山林。

不得不说,我是个心软的人,尽管这听起来非常不要脸,但我面对这个女人,面对她非人类的儿子,我已经将自己摆在了这个家庭的一份子的位置上。我放弃了无用的矜持,其实我在内心最渴求的,不就是依靠吗?这只怪物给了我“母亲”,给了我“歌声”,也给了我“欢愉”。

更何况,我仍旧不能离开村寨。或许我对长着羽毛、黑色眼睛的怪物并不是爱情,顶多算依赖,有过肉体交欢,并且之后也会继续纠缠不清。但我知道那股油脂的淡淡香味在指尖萦绕不去,当我坐在窗前,收拢了翅膀的男人柔软地趴在膝上,偷偷打量我,等我帮他擦拭羽毛。我又不禁露出了笑容。

他很安静,也很优雅,高大、美丽、诡异,这些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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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彻底形容他,反而堆砌出一种欲求不满,逼迫人往深处探究,直至陷入深渊一般的秘密中,无法自拔。我掉进去了,不断地往下掉,虽然他必定在下面等待着我,但我还是忍不住心跳如鼓。

我看清了自己的顺从,还有如获新生,原谅我反复无常的情绪在心头泛滥,我该如何接受他,如何接受自己?

也许问题没那么难,什么都不想,反而更容易获得快乐。

这次我一边轻捻羽管,一边回想失魂落魄的那个夜晚,乌鸦密密麻麻占据了树荫,我眼都不抬,以为整个世界都是虚无,声音失去了力量。可他的眼睛追随我,在我不知情的每个瞬间,他以目光描绘我,无声地宣告我是他的猎物——我梦见自己着了魔,晕头转向,对怪物毫无敬畏之心,对自己毫无拯救之意。我尝试过逃走了,徒劳无功,可我实在不是坚韧的人,我的愿望很简单,而他满足了我。

我重新观察他,怎么都觉得稀奇,至于他轻轻摇晃脑袋,侧过另一边脸,眼尾有些往上挑,像不慎描画出格的线条。我忽然很想疯一场,夜风吹个不停,羽毛一层层覆盖,我顺着脊骨的方向抚摸,将自己贴上去。

他没有反对,所有锐利的东西都收纳在温和的表象下,唯独在我面前,他会表现得完全无害。甚至对惠姨,他都显得有些疏离。

“要听我唱歌吗?”我伏在他的背上,闭上眼。

他反倒从我的怀里挣脱,抱住我,因此我的声音变得更低沉,歌谣在彼此的胸膛里来回震动,唱的是高山、流水,月光白花花地烂在地里,田鼠偷偷咬下一片花叶,引来鸟的追逐。我越唱越高兴,又唱一只身披羽毛的怪物从山沟飞出,千百只眼睛睁了又闭,闭了又睁,无知无觉的新娘醉倒了。他将我搂得更紧,手指滑入衣襟,那些精美的刺绣被随意拨开,似乎对他而言,它们是毫无价值的玩意。

他唯独在我的皮肤上流连不舍,那条发挥不出真正作用的舌头在细腻的纹理上舔舐,有时候让我发痒,有时候让我发笑,险些唱不下去。可渐渐地,我想不起该唱什么,歌谣断断续续,最终剩下呻吟和放肆的喘息。

我只顾着和这只怪物交媾,坐着、躺着,随便各种姿势,每次他的唇舌唤起快感,我都无法克制地颤抖,汗水混合泪水流淌。他故意看我,用脸上不偏不倚的两只眼睛看我,或者用不知怎么冒出来的、到处都是的眼睛看我,要我害臊,当他再次收敛妖魔化的一面,像个真正的男人与我接吻,我又忘记了躲闪。

月光越来越浅的时候,我终于缓过气来,尽管腰酸得起不来,但精神还是亢奋的。我的乌鸦,他蜷缩着手脚,仿佛离不开似的靠在我身侧。

我忽然想到,曾经村寨的人都说惠姨是“被迷了”,对知青死心塌地;今天换作我,倒是真的被这只漆黑的怪物扰乱心神,逃也逃不掉,但已经没有谁会阻止我们交欢。他正是这座村寨造的孽,怨念的化身,有着人和鸟的双重特质。

九月的第三个星期天,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惠姨将这个家里的东西都交给我,包括她的儿子,她所有的寄托;这些天她一直在梳理,整个人又白又薄,好似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

她确实太困了,眼皮很重,像梦呓一般说着故事:比如她怎么看上那个文质彬彬的知青,勇往直前;比如她怎么绕着山沟走,用尽痛苦和悲戚的话语咒骂;比如她被鸦群扑了满怀时的激动……惠姨就这么死去了,无悲无喜,犹如绚烂的戏剧到了末尾,惆怅地放下了帷幕,宣告一切结束。

我却不满意这个结局,但她执念如此,乌鸦带我找到知青的坟墓——现在我叫他们“阿爸”和“阿妈”——他们理应安睡于此。葬礼上没有宾客,只有山风和天光,我将那些精致的披风和衣裙也整齐叠在她的身旁。她的脸还是那么白,那么尖,但笑容发自内心,即便肉体已经失去活力,嘴角的弧度依旧永恒地维持在那里。

鸦群逐渐汇聚成怪物的模样,下一刻,他站在我的身旁。我瞥了一眼,发现他学着我的动作,从翅膀上拔掉一支最亮的、色彩最浓郁的羽毛,仿佛投掷鲜花一般朝着未合拢的坟墓扔进去。彼时,这对可怜的夫妻在地下相聚,应该不会感到遗憾了,我默默地想。

村寨显得更静了,是名副其实的无声之境,老人几乎都死了,只剩下一些年轻人和他们的孩子。在鸦群活跃的时候,哪怕是孩子,也不被允许露面——他们不吝用最丑陋的心思揣度怪物的行动,实际上,对方已经对他们失去了兴趣。只要伤口还在溃烂,散发臭味,他们就会在折磨的囚笼里一遍遍痛骂自己和死去的老人。

我没再看到那个白头发的老太太,也许她倒在山里,也许她藏身小楼,总之,恩恩怨怨说不清楚,我无意插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村寨的封锁被解除了,我看向懒洋洋晒太阳的怪物,撩起他的一边翅膀:“你一点都不可怕。”

我肯定患上斯德哥尔摩症了。

为了更好的生活,我在城里请了人,将小楼里值得珍藏的事物打包运走,打算回城。乌鸦没有反对,还主动帮我叼下了梁上的木匣子,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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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懂雕刻,只好又拔了一根他的羽毛裹在帕子里,丢进去充当记录。

工人丝毫不察这里的古怪,都说,从不知道这里还有一个闭塞的村寨,风景不错,就是太安静了。我只是笑笑,叮嘱他们不要惊扰到处飞的乌鸦。

到了离开的时刻,乌鸦在空中盘旋,孩子们不知丑恶,围在我身边问“哑娘娘”真的去世了,还是变成天上的仙女。我没有回答,再过一些日子,他们见多了外面的热闹,就会渐渐忘记这些疑惑。大人们的伤还是没有痊愈,或许一辈子都要带着乌鸦撕咬的痕迹过活,当然,他们的舌头也没有重新长出来。

这已经很好了,我不怜悯地想,我已然变成和怪物同样性情的存在。

回到城市里,鸦群照例落在天台上,我收拾了惠姨的屋子,锁起来,然后将需要的东西搬到自己的地方。这栋楼现在是我和怪物共有,夕阳沉静地躺在天边,很快就要睡去了,我学着惠姨的样子下厨,做出来的东西勉强入得了口。

乌鸦趁夜色悄然地飞入屋内,又在我的眼前变为男人的模样,长时间的飞行使他的身上沾了不少灰尘,我们共进晚餐后,我便提议要为他洗澡。浴室不算很大,容纳两个成年人,显得有些拥挤了,不过他很喜欢这种亲近的氛围,还会乖乖闭上眼,任由我揉搓头发和身上的羽毛。

我不怕他了,曾几何时在我心头涌动的不安,已经被这只怪物的美丽和妖异所取代,我喜欢他抖动翅膀时,飞溅的水珠将我打湿,然后他看过来,许多双眼睛同时在皮肤上睁开。每次他欲望旺盛,都会不由自主显露出这副模样,令我下意识转过身。

可他执着地追逐,从背后揽住我,手指轻佻地卷起上衣,慢慢揉弄着胸前。我不禁低低地呻吟,整个人软下来了,生理性的冲动从不说谎——我感觉到舌尖沿着颈侧舔舐——于是我主动迎合:“别急……这里湿气太重了,回卧室吧……”

他还是先让我宣泄了一回,浑身乏力,随即将我抱进房间,床榻很软,巨大的羽翼垂下,几乎将它全部覆盖。我也在其中,掌心抵住他结实的腰背,不受控制地打着颤,放任他无声地操干到最深处。

偏偏他要听我高歌,唱那些属于我们的最淫乱的乐曲,我只好贴上他的耳廓,咬住那点软肉,唱啊唱,等他满意了,含住我的舌头,将声音一五一十吞进去。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和他化作一个整体,我唱着他的歌,他闭上了我的眼,我们换了各种方式、各种姿势做爱,仿佛停不下来。

整夜都不能睡,翻来覆去,汗流浃背。

适应了和怪物的同居生活后,我重操旧业,但这次我没有和谁合作,只是整理了关于那座村寨、那对夫妻的故事,还有邪物与报应,全都融入歌声里。

网上很快有人注意到我,表示被惊艳到流泪,多美啊,他们夸赞我的声音只应天上有,地下哪得几回闻。虽然歌曲有些过于阴冷了,但叫人欲罢不能,里面埋藏的故事也别有深意。

鼓手认出了我的嗓音,果断联系。他表示在更换新人后,乐队里除了他还关心音乐,其他人仅仅在相互倾轧,为了红而红。没多久,主唱更是被爆出各种不良传闻,无奈有人作保,扭头就离开了。剩下的人只能各奔东西,可惜我已经不打算重蹈覆辙,因此拒绝了对方的邀约。

比起过去的浑浑噩噩,我更享受如今的状态,我不再担忧,绝不会再被抛弃了!

乌鸦用沉默应和我。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成了鸦群的代言者,我就是他的舌头,替他讲述一切值得被铭记的事物。渐渐有舞台的邀约找上我,规模不大,都是爱好者的自娱自乐,我也欣然答应,穿一身绣花的衣衫,颈上、腕上都是银饰,走起路来叮铃作响。

鸦群在窗外陪伴我,只要我抬眼,就能捕捉到他的身影,即便在黑夜中,也毫不费力就能看清。

几首歌曲之后,是一段自由交流的时间。有人问我的家乡,我没有犹豫,报出了那个村寨的名字。又有人问,既然如此,难道歌词里的故事,都是真的?我笑了笑,朝他们眨眨眼:“谁知道呢?”

谁知道人类的恶唤醒了怪物?谁知道我和对方纠缠不清?我的身体,我的身份,似乎全都有了依靠,我不再是无根无缘的蜉蝣。当演出结束,我和大家欢笑着分别,走在静悄悄的街道上,乌鸦忽地落在我的肩上,我窃窃私语,同时也感受到他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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