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玉从没被打扮这么久,黑瀑似的长发拆了盘盘了拆,试了十数种时兴样式,好不容易才定下个惊鸿髻,发间编入鲜红的绸带,自耳后编向后脑,多出的长长飘在肩上。
头发是阿材弄好的,衣裳也是挑了大半个时辰才定下来,白底儿大团红花的内衬,外罩玫红色软纱衣,穿上后有敷了层层脂粉,连脸上伤痕也盖住,再看不出本来面目。
送去给赵谨一瞧,大公子抚掌称妙,说要的就是这般艳俗。
当今圣上有眼疾,不可久视艳丽鲜色,如今也只有与他一母同胞的睿王爷,敢在他面前着华服戴亮冠,可今夜生辰宴,他却穿了身牙白色广袖衫袍,袍边衣领处滚黛青色斜竹纹,腰间系同色宽腰带,极家常的打扮,全不似往常面圣时隆重华丽。
而抛去浮夸外物的迷惑,五官的优越便突显出来,斜眉上挑,凤眼飞扬,鼻梁高挺,朱唇玉面,有意遮掩的帝王家教养出的威严矜贵,反而于这时间彰显出来。
赵谨携妹执礼,转身入席时捏了把汗,看睿王府这场面并无半点儿铺张,所宴之宾亦多是玩伴,一个皇亲贵族也无,还是个懒散闲人的做派,似乎没将多次求医无门的慢待放在心上。
睿王爷当真是个不记仇的性子么?只看他膈应圣上用的小心思,却也不像大度之人,对着九五之尊的亲哥尚有芥蒂不可掩藏,凭什么对他这破落户里的江湖郎中礼待呢?
这时赵公子还不知道,睿王的袖子里收着的精巧绣鞋,正是守玉在马球会上丢的那只,绝对不艳不俗,鞋面所饰剔透软玉价值连城,虽及不上半寸娇人儿冰肌玉骨,他时不时伸手进去摩挲一番,只可解一二分相思,胸腔里滚着燥热,面上却丁点儿不显,笑得也没平常多,兀自得体稳重了许多。谁知道底里的行径这般猥琐呢?
守玉安然随哥哥入座,却静不下心来。有露骨的视线不时扫在她身上,连哥哥也感知到,不动声色将她身形遮掩过。
“奇怪,为何总有种熟悉的感觉?”她喃喃自语着,扭着脖子东张西望了会儿,不经意撞进李贺深沉的眼波,微怔愣下,却也没躲,还是他先经不住偏开了头同旁人寒暄。
她闻不惯宴上的酒味儿,以为只要喝尽了就再没有了,一旁服侍的人早得了睿王吩咐,要对赵家小姐分外上心,她面前的酒杯就没有空过的时候,一个不知道说,一个会错意,以致歌舞未过半守玉就喝恼了,觉得这酒喝了还有喝了还有实在烦人,她醉时又不大讲理,捏了个决“嗖”的就不见了。
一眼没错过个大活人凭空就没了,倒酒的侍者抱壶瞪着空荡的椅背直觉得股子凉气只冲后脑,不知道是自己等会儿悬梁跳井变做鬼快些,还是这顶热闹的宴席当中见着鬼更真些。
“爷,人不见了。”隐在暗处的陈七也是真真切切瞧着守玉消失的,忙近到他身前耳语。
李贺抬脚就踹,“废物,大活人也看不住,爷要你们何用?”
陈七想说赵家二姑娘可能算不得普通活人,又怕为自己的废物形象添油加醋,拍了拍后腿上的灰道:“属下这就去寻。”
守玉一走,李贺这酒越喝越不是味儿,索性将赵谨引至厢房,把上回马球场的事儿说了,略过自家乘人之危将不省人事的守玉占了几多回,只说是偶遇小姐遭恶仆欺辱,设法救回府中,此中事有损女儿家清白,为保全守玉名声,睿王府愿与赵家结亲。
又说了许多府上人丁简单,守玉暂时以侍妾身份入府,也是为着不招摇至祸,日后定许她王妃之位。
赵谨听毕久久无言,却不如初时拘谨,像是松了口气似的。
“赵兄若是信不过本王,可尽管提出要求,本王竭尽所能满足你便是,还有那个阿材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要是不方便处置,我府上养着的人大用没有,要个人死还是简单的,你……”李贺忖度着他脸色,自己都说到此等地步,他仍是不为所动,可还有什么不足的么?
况今夜守玉做了那么个娇艳打扮,不正是为着讨他欢心的?
睿王爷哪里知道自己见不得人的小心思早教赵大公子摸熟了,他虽与亲兄置气,故意花枝招展晃他,本身的眼疾也不就比兄长轻些了,最不喜的也是这艳俗。
据眼线所称,睿王每回从宫里出来,可是恨不得连皮一块儿扒下来。
赵谨的用意不过是扮丑伏低,他这回可也是穿得花哨极了,与守玉一个艳红,一个大蓝,站在一处两盏灯似的,如何入得进睿王爷的眼,那位心里怕是不屑极了,只要打消他期许,大约想想从前百般讨好,上过这种人家大门,也要膈应死了。
守玉那么个瞧不出本来面目的妆容也能叫他认做好看娇艳,睿王爷这双眼怕也是跟着他的假做派染花了。
“原来王爷不是为问诊,想是疾患已然痊愈了?”赵谨恍然道。
“倒也不是,瞧病的事儿慢慢来就是。”李贺想的是结成了亲家,还有什么病是瞧不好的,他始终觉得赵谨不肯治他是介意皇族身份,不想惹是生非,否则曾差点儿就选成太子伴读的人,如何成了今日名动京城的妙手神医呢?
赵家只靠他一人支撑,李贺不是不知道他艰难,从前为着治病,现在是赵家二姑娘将滚火投进了他心里,就是不想招惹,也不得不招惹了。
“王爷有所不知,我家守玉命里带劫,自小是舍出去的。”赵谨知道他打什么主意,无非是与守玉成了那事,便以为胜券在握,赵家只有任他摆布的份儿,可偏偏那人是守玉。
幸好是守玉。
李贺奇道:“赵兄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舍出去了,莫非她不是你赵家人了?”
赵谨袖了手,有些不堪回首的赧然,“她虽还肯姓赵,却不受红尘左右,自有另外的命数。”
李贺嗤笑一声,“你何时学得这般油滑了?”
“王爷不信我说的?”
“怪力乱神,敬而远之,咱们难道不是读的一样的书?”
“一样。”赵谨颔首,“走的路却太不一样了,王爷信我或是不信我,都不要紧,守玉的心现在是她自己的。”
“意思是成与不成,你不作主,婚嫁议亲要她个姑娘家自己出面不成?”李贺怒极反笑,“你就这么当人兄长的?”
赵谨叹口气,“惭愧,我这兄长当得一向不好。”
“你以为就算你不点头我便没法子把她弄进府么?”
“王爷有本事留她一回,就有本事留她二回,次数多少并不重要,今夜守玉也在睿王府,”赵谨笑道,“可是王爷,你寻着她了没有?”
“赵谨,你……”李贺气结,俊脸上隐隐显出狰狞之色。
“睿王爷也不用如此,我观您面相乃是长寿福厚之人,何必囿于一时的心结,赵某斗胆说句大言不惭的话,你今日二十五岁生辰,无父母兄弟同贺,与我这布衣竟是一样的孤寡,未免生出些同病相怜的伤感,因此才与您说这样的肺腑之言,若是已身在红尘镜内,不愿受其纷扰,便该早做打算了。”
“您觉得仅靠圣上那点子愧疚,还能容您任性到几时呢?”赵谨自袖中摸出一兜子药,“此乃清明方,取一碗陈年雪水,一碗当日晨露,一碗澄净甜井水,三碗水煎成一碗水,可助清心明目,除万千妄念,王爷的病症梁某能做的仅此而已了。”
他将药恭谨递过,贺声王爷福寿安康,竟就此离府而去,当真不管守玉如何了。
李贺负气回房,却见陈七瘫坐在房门口,一脸见了鬼的模样。
“你要死换个地儿,别给我找晦气。”李贺将手中药包扔他脸上,抬起的脚正要踹,忽然生生刹住。
陈七眼里瞧见的是他家王爷房中空无一人,而屏风自倒,箱笼自开,衣物翻了一地,满地的狼藉,不时有脚印踩着软布陷下去,却没有半个人影,这分明是在闹鬼。
李贺却看得见那粉白的脚丫,一下一下像是在他心上踩。
“还不走,等我剜你双眼么?”他以为陈七也是看得见的,妒火中烧。
“爷,那……那是鬼啊。”
“爷看你像鬼。”李贺这脚当胸踹下去,见着人飞出去三丈远,才痛快些。
整整衣襟迈过门槛。对上守玉的音调就平稳了许多,温声道:“你找什么呢?”
“你把鞋还我。”她醉得厉害,眼迷离着,还能说得清楚话。
李贺自袖中掏了许久,却摸出串银铃铛来。
守玉瞧着眼熟,接过来,套在腕子上,摆着手臂任那串银铃当啷着,与上头一直没取下来的红玉镯子撞在一处,音色清越,她道声,“大了。”
“我给你戴。”李贺小心地从她腕上褪下,蹲下身握住她一只脚腕,抬起来搁在自己膝头,将铃铛套了上去。
“挺好。”
正与她从前收到过的另一串可配成对。
守玉抖抖脚,铃铛声清脆,“你好好在这儿,我去了。”
说罢似个哑了火的烟花,在他眼前无声炸开,转眼间踪影全无。
“这是……”
李贺惊诧之余,正欲起身寻佳人倩影,忽的被一股巨大外力压制于后脑,迫使他维持着半跪的姿势,不可有半分动转。
“前尘尽忘,往事已休,身归凡尘,魂还故地。三师弟,永别了。”熙来悬掌贴于他项上,缓缓念动咒术。
此咒分为十二道,熙来这回所行正是最后一道。
守玉恍惚中回了赵府,她在府里转了一圈,寻到一处,悬掌于那土丘之上,道声“破”,底下是从前投杀哥哥的浅水井,守玉纵身进去,做了个荒芜梦境。
她以为能够体会到幼时哥哥的处境,可是井水干涸,无鱼也无蛇。
我在梦里梦见前世,原来我的真心那时候就耗尽了。
“上来,玉儿。”有人在上头唤她,守玉抬头望去。
井口就那么大,熙来挤走月亮的位置。
他们有时候表现得很好,叫你忘记身在井底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