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三心想,我不过回去成个亲,离开两个多月,你怎么就不但成了亲,还变成太子了呢!你成了太子,我一个小小七品云骑尉,本就是云泥之别,如今何啻天壤?这辈子,永远没指望了……
宋微问:“我娘亲可好?”
“回禀殿下,麦家娘子与麦老板均安好。”
宋曼姬并没有接受宋微要皇帝册封诰命的建议,不过拿了些儿子孝敬的礼物而已。故薛璄仍旧如此称呼。
“三郎家里可好?亲事顺利么?”
“多谢殿下挂怀。微臣家中一切都好,亲事……亦十分顺利。”本来薛璄回乡成亲,心底里觉得十分对六皇子不住。没想到人家动作够快,转眼也把亲给成了。听宋微问起亲事,不由得黯然魂销,感伤又惆怅。
宋微听他这么说话别扭得很,道:“这里没有别人,你一向怎么称呼,还怎么称呼。”
薛璄顿时眼泪汪汪:“殿……妙、妙之……”
宋微最开始一听见妙之两个字就额角抽筋,后来被叫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时隔多日,物是人非,冷不防被薛三这么叫一声,刹那间千山万水百感交集,追本溯源往事历历,悚然想起了这两个字最初的来处。
曾经良辰美景,赏心乐事。
为什么……都一去不复返了呢?
还没来得及多哀悼片刻,就听薛璄道:“妙之,你娘亲、麦老板、穆家,还有蕃坊众人和我自己,有些礼物给你。听说你做了太子,又要成亲,大伙儿纷纷去府尹处问消息。府尹大人说太子刚刚即位,又是新近大婚,事务繁多,严禁无关人等打扰。最后把东西都检视过,叫我一并捎来。路上日夜兼程,谁想还是没能赶上你的大婚典礼……”
宋微听说有礼物,问:“东西在哪呢?”
薛璄尚未抒完情,被他打断,只得道:“就在院子里。”
宋微抬腿迈步:“走,瞧瞧去。”
来到院中一看,嚯,满满几大车,整一个车队。李易正指挥仆役们往下卸货,看样子,得再腾出几个库房才能装下。各种蕃货舶来品,金银珠玉就不说了,居然还有成套的沉香木胡床,大到一人高的波斯镜面,几丈见方的回纥细羊毛毯。都不知道这一路怎么运过来的。
宋微由衷叹道:“三郎,你辛苦了。”
薛璄道:“有穆家商行的伙计沿途帮手,不费什么事。你娘亲说,你做了太子,又成了亲,人情应酬想必不少,不能没点家底。叫你不用省,缺钱了就捎信回去。”
宋微心中温暖,又觉哭笑不得。在娘亲和蕃坊众人眼里,莫非做太子,相当于皇室男公关?这也太招摇了,得赶紧捎信,让他们悠着点。
正想着,就听薛璄道:“原本打算请求府尹大人多派些城戍军士卒帮忙护送,但是大人说太过招摇,万一叫人误传太子敛财,或者蕃坊私贡,那就糟了。故此还是跟着穆家跑货的商队一起走,要不还能再快点。”
宋微对西都府尹还有印象。这一世刚刚清醒那会儿,惹了一身风流官司,曾被府尹召去对质。最后官司没赢也没输,美人成别人的了,换得一笔医药费。回头再看,当初这案子判得相当之有意思。此刻听罢薛三一席话,不由得暗中点头。这西都府尹脑子甚是灵光,立场站得又快又稳,是个人才。只不知府尹大人心中,今日新晋之太子,与昔日打架滋事的流氓小混混,对上号了没有。
东西实在太多,宋微看得一阵,丢给李易处理,还跟薛三回书房说话。他郁闷太久,陡然来一个能陪着胡天胡地瞎扯的,兴致格外好。叫人摆出点心果品,拎出几瓶好酒,边喝边聊。
他懒得多说自己这边的事,每逢薛璄发问,没两句就不着痕迹拐回去,专问西都故人情状。他最怕的,是薛三追问为何偏娶宪侯女儿,哪知人家关注点完全不在这上。或者在薛三公子眼里,立宪侯的女儿做太子妃,恰是审时度势多面俱赢最佳选择,根本不需要感到奇怪。
改立太子并赐婚,在八月二十四。皇帝诏书颁下,传往四境,快马到西都,十天即可。当初六皇子认祖归宗,就已经在西都引发轰动掀起热潮。这回六皇子被立为太子,且赐婚宪侯嫡长女的消息一出,西都从上到下,无不与有荣焉。
薛璄本打算新婚一月后,再拜别父母,携妻子归京。听得此讯,哪里还坐得住。收拾行装就要启程,赶着参加新太子的婚典。奈何宋曼姬如何肯轻易放他走,说什么也要等蕃坊众人备妥礼物。再加上东西太多,路上走不快,好不容易九月二十六晚城门关闭前进了城,婚典却是无论如何赶不上了。
已经错过婚典,薛三公子觉得新婚第二天就打搅太子未免太不合适,索性抽空去拜访了姚四爷。知道太子仅有三天婚假,便掐着第三天来了。
“妙之,你可不知道,本来你娘亲和麦老板从京里回去,波斯酒肆就挤破头。等你当太子的消息传出,麦老板宣布酒水整一个月半价,门口那队伍排的,每日里开门不到半个时辰,什么酒都卖空了。蕃坊的生意自然好上加好,你住的那条巷子,天天的人山人海,煮汤饽饽的老太婆一天卖出上千碗呐你信不信?比我月俸还挣得多,真是没天理!”
宋微哈哈大乐:“你要也跟太子做过二十年街坊邻居,自然也挣这个数。”
薛三道:“说起街坊邻居,自从你封了王,府尹大人就派了几个士卒看守你那空屋子,寻常人不得进去。听说你成太子了,多少人一趟两趟围着那屋子打转,就想看个究竟,顺便沾点福气。你那些左邻右舍,在屋顶上搭起凉棚,架起梯子,上去看一眼,居然要人五百钱——五百钱呐你知不知道!”
薛三伸出一只手,张开五个指头,边说边夸张比划。
宋微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捧着肚子哎哟直叫唤。
那边薛三继续愤慨:“最可恼的,当属窈娘,度夜资飞涨,一夜千金还约不上。听说好些根本不在风月场上行走的大人物都排着队点名叫她伺候,说是等太子登基,没准就接进宫做娘娘了,非抓紧工夫不可。那帮老色鬼,以为沾了龙气就能金枪不倒,做梦呢……”
宋微简直要笑疯。心想这可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恨不得叫这帮人都抽几成佣金给自己才好。
他很久没有这般开怀畅快过,笑得全无形象可言。终于慢慢收声,抹了把脸,才发现对面薛璄目光灼灼盯着自己看,也不知看了多久。这眼神他不陌生,心底呻吟一声,撇过脸就要顾左右而言他。奈何还没来得及开口,对方已经开口了。
“妙之,我……我真高兴……真的,真高兴。本来还担心……不过你现在是太子了,等你做了皇帝,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你做了太子,还是一点没有变,太好了……”
薛三此人有时犯二有时犯虎,三观也很有些问题。但在追求宋妙之这件事情上,始终如一,真心实意。宋微瞧他这副样子,什么话都咽下去了。等他不那么激动,问:“嫂夫人这次来了没有?”
薛三被问到新婚妻子,总算清醒些:“这一趟不方便,天也冷了。待来年开春,家里人送她来,正好和舍妹、外甥一起走。”
宋微顿时想起,薛三的妹妹,可不正是已然成为翁十九妻子的薛四小姐。翁十九被族兄抓到京城来给自己请罪,之后便没回去。这回妻儿也要来,看样子是准备在京城常驻了。
但听薛璄叹气道:“四妹知道妙之成了太子,整天的异想天开,对妹夫愈发不满。等人来了,两口子还得闹翻天。”
气没叹完,又笑了:“昨日知道我回来,翁十九巴巴地赶来问安。左一句右一句绕着妙之你转,没两下便叫我套出来。原来妙之叫他三个月内减肥,这厮中间一度瘦下去了,没几日就忍不住夜里偷吃,全给胖了回来。如今三月之期已过,他本打算设法赖账,谁成想妙之居然做了太子。翁胖子托我给你带话,预备闭门读书,三年之后考科举呢!”
宋微拍手大笑:“不就是三年么?你替我记着。考不上进士,咱炼干他那身肥油!”
☆、第一五六章:重复履新且守旧,流离改过好出家
进入十月,皇帝健康状况急剧下降,一日不如一日。捱到中旬,已然很难坚持日常朝政,几乎完全交给太子代理了。
宋微干得非常小心,生怕弄出什么不可收拾的岔子。
要说同一工种干过多次,驾轻就熟,理当轻松胜任。但如果这是一个天下间权力最大、自由度最高的工种,则干得好坏与否,相当程度上取决于承担者如何发挥。那么,积攒许多次失败的经验,未必足以奠定下一次成功。
宋微发现自己所熟知的,均属皇帝这份工作最表面化的东西。比如永远都得没睡醒就上早朝,比如什么样的表情语气能叫人磕头磕得更卖力,比如当大臣们吵得不可开交,怎么吆喝能令所有人马上住嘴。
而更深层次的一些技能,他其实从来没有真正掌握过。
比如他老觉得日日早朝十分多余。而且一些常规政务实在没必要频繁地拿出来说。结果被成国公滔滔不绝论证一番何谓事职不懈,君主懈怠则上行下效,直说到终致朝纲弛废,国家危殆的地步,弄得他从此再不敢多提半句。
比如面对大臣,他很擅长装逼做样子,但这种状态往往坚持不了多久。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本质上是个活泼随和的性格,直率毛躁的脾气,潜意识里又总觉得搞好关系更容易打商量。时间一长,难免让人感觉轻佻。有时又表演太过,吓坏胆小不明真相的下属。对此,明国公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些问题,都应归咎于太子殿下以经营私人关系的方式对待君臣关系。如果太子不能以是否忠于社稷大义作为衡量臣子的基本标准,就始终脱离不了首鼠两端摇摆不定的窘境。而只要把握了这个基本标准,嘻笑怒骂尽可任情挥洒。
宋微听罢,忽生顿悟之感,眼前恍若新开了一扇门。他立刻就理解到了以前的错误所在。限于经验见识、性格脾气,君臣在他这里,有时是主仆,有时是哥们,有时是因利而动的合作伙伴,有时是不死不休的竞争对手。他从来没有像明国公所说的这般,高屋建瓴地看待过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