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她对丁香花的热爱获得了她丈夫的肯定。
她丈夫说,那一天晚上,他因故晚回家——
(他特别补充说,所因之故并非下班后聚众打牌,而是因本市不良的交通状况导致的长时间塞车所致。至于某些他单位的同事向上级反映的,他热爱下班后聚众打官牌的恶习,纯粹是外企之中国内工作人员彼此勾心斗角的虚构产物)
——在推开房门之时,第一眼看到的是,宛如电视肥皂剧常见的情节一般,散落在地的丁香花。
他的妻子呆立在桌前,手中死死捏着一张便条。那些紫色丁香花在地面散铺成孔雀开屏般美丽的图案,为这个情景提供了诡异的风度。
妻子在看到他脸的时候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
该尖叫的分贝之高已由同样在警察局接受询问的居委会主任谢阿姨证实,后者在买菜归来途中路经楼下时听到如此高音嚎叫吓得扔下菜篮子抱头而逃,散落了一地的青菜、豆腐、鸡蛋和番茄。青菜和番茄经洗涤后可以继续食用,但是碎裂的鸡蛋和嫩豆腐则已无挽回之余地。
他在企图取下妻子手中的便条时,遭到了妻子歇斯底里的抵抗。妻子甚至用脚踢了他的膝盖。
在好容易抢下的被撕裂的便条上,他依稀看清了一句极富嘲噱意味的字句,他们亲生爱子的笔迹提示着他们:他们钟爱的惟一的儿子,已经远远离家出走。
他扔下了碎裂的便条,在其如死去蝴蝶般坠落地面之前,他拉着他的妻子——后者已完全瘫软,沉重得如一只装满水泥的麻袋——向门口行走。
他说,他第一时间意识到,他们必须去警察局,去居委会,去一切可以阻止他们儿子远行的社会组织。
他的妻子在他们临近大门时号啕大哭,增加了他拖着她前去报案的难度。
他们的紧迫度,可以根据他们在离家时,没来得及关门关灯的事实,予以证明。
荷叶区警察局的值班女警一边聆听以上报告,一边慢条斯理地游移着警察局新配备的液晶屏幕电脑的鼠标,不断更换着电脑桌面。在尝试了蓝色天空、金色落叶、黑色郁金香、白色雪林以及斑斓的蝴蝶翅膀等多种图样之后,受报案者所陈述细节的启发,她将桌面定为了紫色的丁香花。
她向这对气急败坏的夫妇探问了他们儿子的姓氏——
丈夫说:姓张。妻子说:姓张姓张,弓长张!
和年龄——
丈夫说:21周岁。妻子说:1983年7月生的,到7月满22岁了。
并用一支蓝色水笔(因使用已久故色彩深浓犹如夏日夜空一般)将这些资料一一记录在值班登记本上。
妻子气急败坏地补充说,在看到便条的第一时间,她就给儿子发去了手机短信,并数次尝试拨打了儿子的手机。她的崩溃并非来自于便条的打击,而来自于手机彼端在忍耐了她数次拨打后悍然关机的举动。
值班女警用在警校中练就的,慢条斯理的语气安慰说:请你们不用着急,先回家去吧。我们遇到过很多这种情况,很多男孩儿出走,到了火车站一犹豫又回来了。我们有任何线索,会立刻通知你们的。你们留一下联系方式吧。
丈夫和妻子出门之前,值班女警接起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梁溪区警察局的某值班女警,一边端详着男友赠送的,作为春节兼情人节新礼物的白银为带镶嵌钻石的新手表,一边漫不经心地用事务性口吻阅读着以下资料:
当晚八时,居住在梁溪区吉利小区的一对何姓夫妻,在结束为期约三个小时的年货购置工作(青鱼、巧克力、新鲜猪肉、蔬菜、春联和红纸)归来后,发觉他们的女儿并未在家。
二人在房间里来往踱步,并持各自手机遍打亲朋好友及女儿日常过从甚密之人的电话。
此工作为期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后,丈夫将手机砸在了地板上。扔在地上的nokia款新手机坚忍不拔的持续闪光,展示了欧洲高科技通讯工具制造业的优越性。
妻子则站在阳台上,悠长曼声呼唤女儿的名字,在夜色逐渐坠落的小区上空飘荡着这个因绝望而清澈平和的女声,令晚归的居民们毛骨悚然。
出于对所收纳物业费用负责的目的,小区物业及时地拨打了警察局的电话号码。
在警察局中,丈夫愤怒地驳斥了自己妻子有妄想型精神分裂症的愚蠢猜疑,并奋力用拳头敲打着桌子,警告所有的值班女警(共计三人),如果她们私自隐匿了他们女儿的下落,如果是她们劫持了他的女儿,如果是她们利用所佩武器谋杀了他的女儿,并毁尸灭迹,他一定会将警察局告上法庭。
在持续的高声呼喊后,他的嗓子已近嘶哑。以至于一个刚参加工作的女警急急忙忙跑出问讯室,在走廊里呼喊一个经常向自己献殷勤的男警,以求庇佑。
b
失去儿子的夫妻在步出警察局时,已经多少冷静了下来。
妻子尚未干涸的泪痕,在路灯微暗的灯光下,显得像两条铺在脸上的妆迹。
寒风吹拂着她通红的眼睛,促使她闭上眼睛,拉着丈夫的羽绒服袖子前行,好像一只依附于大树的浣熊。
阴寒森郁的南方冬天使这对夫妻不断瑟瑟颤抖。
丈夫沿着路边行走,执着地举着右手。他感觉到他的姿态像是第三帝国时期的阿道夫·希特勒,而那些载着客人的出租车,犹如纳粹党卫军一样浩浩荡荡地从他手下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