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阑听了这话,却是沉默。
他其实知道云浠之所以一意孤行带兵赶来明隐寺,除了阻止陵王谋反,有大半原因都是为了程昶。
可是,眼下形势危急,他们实在是一刻都耽搁不得。
倘云浠知道程昶的处境,必然会先行救他。
一旦她在路上滞留,来不及赶往垂恩宫,所累及的,便是他了。
云浠看裴阑一言不发,心中不由生出不好的预感。
今日辅国将军甫一起兵,云浠便料到他是昭元帝用来陷害程昶的棋子,然而,适才“诛杀陵王”的圣命传遍山野,三公子不是该转危为安了才对吗?
云浠问:“裴将军,三公子没去垂恩宫避难吗?”
不等裴阑答,她立即又道,“我知道将军在担心什么。”她手持马鞭,朝后方一指,“将军你看,今日我带了近两万人来平南山中,除了身后这两千亲从会一直跟着我,其余的我尽可以交由将军暂领,他们会跟着将军前往垂恩宫勤王。”
“我绝不耽误将军剿灭反贼,还请将军一定告诉我三公子的消息。”
她这意思是……她愿以自身安危,换程昶一个平安的消息?
若他不平安呢,她便要带着这仅仅的两千兵马于乱军中去救他?
不行,这太危险了!
裴阑心下一横,一句“三公子已前往垂恩宫”还未说出口,耳畔忽然浮响起老太君的切切叮嘱,“只有毫无保留,才能换来无间的信任”,“你的生路都要旁人来给,只有拿出十万分诚意,半点不给自己留后路,他人才肯诚心助你”。
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裴阑道:“我方才接到消息,说是……”
他抿了抿唇:“说是五殿下带着宗室们前往垂恩宫后,陛下把三公子留在了问贤台。陛下他……在山中另藏了兵马,只怕要将三公子斩于乱军之中。”
云浠听了这话,蓦地怔住。
她的眉间覆上浓重的忧色,眼底似乎还有些恨,恨昭元帝为何竟这样都不放过三公子。
但她毕竟久历沙场,饶是危局当前亦临危不乱,抱手对裴阑道一声“谢”,随即大喝道:“崔裕!”
“属下在。”
“整齐兵马,随本将军去寺中救人!”
山间沧风四起,朱色衣袍迎风一掀,策马的身姿利落潇飒,很快消失在了山野乱军之中。
……
前往月灵台的路已被乱兵隔断了,山寺中到处都是喊杀声,也不知谁和谁在打,再往前走一段,隐隐闻到了焦味,似乎是哪里起了火。
程昶有些撑不住了,扶着一旁的门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前方罗伏探完路,回来禀道:“殿下,怀集将军的兵马正在往月灵台赶来,我们恐怕得绕道。”
程昶“嗯”了一声。
他额间有细细密密的汗,一手捂住心口,五指几乎要透过裘裳掐入胸膛的肌理。
从问贤台逃出来后,他心便一下又一下剧烈地疼痛起来,连带着头疾也犯了,仿佛有一双手在脑室内不断翻搅,周遭声音杂杂杳杳,视野也模糊了。
然而这样的如堕炼狱的感受到底不是头一回品尝,每次濒临绝境,剧痛砭身,慢慢竟也能习惯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拼命从身体深处攫出了一把力气,问:“往哪里走?”
“我们可以从三清阁绕行去垂恩宫,只是三清阁那边起了火,恐怕有殿前司的人。”
殿前司在寺中放火,拦的正是他的生路。
可是没有办法了,不与殿前司的人对上,难道要落入陵王的兵马中吗?
程昶点了点头,由宿台扶着,疾步往三清阁走去。
焦味愈来愈浓,耳畔传来烈火灼烧哔啵声,程昶抬目看去,目及之处已有艳烈的火色。
“轰”一声,不知是哪里的横梁被烈火烧断了,砰然砸下来,佛塔坍圮,整个山间的震了一震。
这剧烈的声响仿佛惊涛拍岸,犹如擂鼓一般一下砸在程昶心上。
分明不是病躯,可他怕极了巨响,仿佛有人拿着巨锤,要把他本就脆弱不已的心脏碾得粉碎。
眼前的火光刹那与心头溅出的血花融在一起,程昶双膝一软,浑身力气倏然尽失,他跌跪在地,似乎被人扼住了喉咙一般,艰难地喘着气。
“在那边——”
似乎有殿前司的人看到他们了,正往这里赶来。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宿台问。
程昶捂住心口,想要回答他,可还未开口,一股灼烈的疼痛便从心上奔涌而出,沿着肺腑一直燃到他的舌根,喉间腥甜蓦然袭来,一口鲜血猝不及防便自他的嘴角涌出来。
新鲜的血腥气混杂着烈火烧灼的焦味,混杂着兵乱的尸腐之气,浮荡在周遭。
混沌间,程昶听到有人在说:“你背着殿下离开,我们为你断后!”
可这声音倏忽间又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有人在喊:“三哥!”
有人在问:“程昶,你怎么了?”
“手术不是成功了吗?怎么还不醒来?”
他是清醒的,然而身体却不禁剧烈地颤抖起来。
一瞬间觉得自己躺在充斥着消毒水气息的医院里,浑身插满维持生命体征的导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