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赌所谓的诚直,以及人们对人间善恶的敬畏。
程昶拨开门闩,把殿门推开。
黄昏之光倏忽而至,璀璨流转的霞色一下奔涌进大殿之内。
门外站着的禁卫不是卫玠也不是宣稚,而是程烨,以及他辖下的翊卫司。
程烨拱手朝昭元帝与程昶拜道:“陛下、世子殿下。”
昭元帝惶然地退了两步:“怎么、怎么是你?”
田泽掌权后,殿前司下头纵然有几支禁卫倒戈,但宣稚的部下到底还是听命于他这个皇帝的。
有宣稚在,其他禁卫岂敢违逆皇命行事?
除非,除非……是他那个算漏了的,最为心疼的,一直想扶其为帝的儿子。
程烨拱手道:“太子殿下听闻陛下辗转传世子殿下来移清宫叙话,十分自责,以为是自己身为人子,未能时时在陛下跟前尽孝所至,遂命末将前来移清宫,待陛下与世子殿下叙完话后,将陛下请回绥宫,太子殿下长此以往,必然晨昏定省,小心侍奉,还请陛下……莫要固执行事了。”
固执行事?
什么叫固执行事?
他帮他铲除祸患,他竟然觉得他在固执行事?!
昭元帝一瞬间怒火中烧,他浑身不住地颤抖起来,虽仍是勉力站着,却如同一片飘落凋敝的叶,已无力自持了。
程昶于是对程烨道:“烦请小郡王稍等,陛下尚还有几句话要对本王说。”
程烨颔首,带着翊卫司的禁卫后退数步。
程昶走到昭元帝身边,淡淡道:“你不是说,你并不是什么都没有,你还有程旭吗?”
“陛下耳清目明,程旭近来写给忠勇侯府的私函,陛下想必看过一二,不知陛下注意到没有,程旭在私函上的署名,从来只用望安二字。”
“不止如此,礼部那边,有人有意无意试探程旭对年号的口风,听说太子殿下也意属用望安来做登极之后的年号。”
“陛下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望安这两个字,是老忠勇侯为程旭赠的字。”
“在你决定不予追查陵王通敌的过错后,程旭的这条命,就不再是你给的了,而是云舒广与塞北的万千将士给的。”
“所以在他的心中,他不是程旭,他自始至终,都是田望安。”
昭元帝听了这话,终于跌坐在地,眼眶涌上浑浊的,可悲的泪水。
程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续道:“陛下或许眼下会觉得自己这一生偏宠错付,早知如此,应当好好待陵王才是。”
“陵王临死前,的确让我给陛下带句话。”
昭元帝隔着浑浊的泪眼望向程昶:“什……什么?”
“他说他这一生,什么都不悔。”
“唯一后悔的,就是做了你的儿子。”
昭元帝愣了许久,忽然发出一声沙哑的,苍老的悲鸣。
那声音仿佛是在喉管里反复嗟磨滚落出来的,苍凉而破碎,带着一丝常人难以体会的绝望。
可这声音落到程昶心里,却掀不起一丝波澜。
他看着昭元帝,最后问:“你知道你为什么会沦落到今日这个地步吗?”
“因为你的心中,没有敬畏了。”
程昶说完这话,不再逗留,拂袖转身,朝大殿之外走去。
移清宫外除了翊卫司,已再无殿前司的禁卫了。
想必今日昭元帝被请回宫后,这个江山的权柄,就要彻底易主了。
天地乾坤轮转,人间斗转星移,在这个兵不血刃的黄昏。
然而明明是意义非凡的一刻,四周却清静得毫无声息。
黄昏中有风,轻轻拂在程昶的颊侧。
程昶在这柔和的,流转的风中一步一步往前走,心中辗转难定。
他恨昭元帝恨得入骨,但他其实,也能理解那个老皇帝身在高位的难处的。
那些恨欲、爱|欲、贪欲,再得以餍足的一刻,滋味是那样愉悦,他也曾品尝过。
况乎一颗心已入魔,世事都在一念之间,要走出来,太难了。
而他是怎么一步一步艰难行来的呢?
事到如今,程昶也不太分明了。
或者是在他逼死柴屏的那夜,云浠赶到望山居,陪在他身边,对他说,三公子没有做错。
又或者是他迫使田泽与昭元帝父子相认的那晚,云浠说如果你不能脱离深渊,我就跳下来陪你。你在这个世界,永远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更或者,是在明隐寺兵乱火灼,她为了救他,代他赴死。
烈火灼燃,他看着她的朱衣背影,忽然意识到这世间远有更值得珍惜的真挚与善意,何必任凭自己陷落无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