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乔万山的衣服都是他娘洗的,后来他娘很少能再干什么活,他只好自己放在水里胡乱揉一揉,也没什么讲究。
现在方卿来了,他衣服刚换下来,就被方卿拿去洗,乔万山本来还不愿意,让方卿给自己洗衣服,那成什么啦?再说了,他也舍不得叫方卿那双好看的手搓衣服。
方卿觉得没什么,带着老爹过了那么久日子,洗衣服洗碗这些什么零碎家务,他不在话下。
后来每次方卿都趁乔万山不在的时候洗,乔万山说了几次,没什么用,只得作罢。
他想着,等到时候再把工分多分点儿给方卿。
自打搬过来后,方自成仿佛知道自己寄人篱下,也不怎么瞎闹了,成天蹲坐在乔家门口的墙根底下,脱掉两只鞋垫在屁股底坐着,闷声抽着大旱烟,时不时咕哝着几句什么“完喽”“不行啦”这样奇怪的话来。
有过路的人听到就问:“方老爷,什么完啦?”
方自成不理。
人家就拿话刺他:“方家完了还不是您的功劳嘛!”
方自成眯着一双眼睛不说话,脸上皱纹拧巴巴的,两只脚放在一块搓出粗糙的声响。
不一会儿烟抽完了,他又从烟袋里续上烟丝,自顾自吞云吐雾起来。
第五章
方家那房子很快就拆了,队长带人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紧接着村尾那处盖了一片小高炉,就地取材,用水和土混成泥巴,垒成圆柱形状,中间是空的,每个小高炉比一个成年男人还高上一些,像个大号的汽油桶一样。
据懂行的人说,这样封闭性好,能让铁熔得快。
今年新种子种下后队长也不招呼人下地了,每天就让村民们呆在小高炉旁看着炼钢,有什么进展第一时间通知他。
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不乐意,他们是吃着这片土地自己种的粮食长大的,哪怕现在一起劳作,他们当中有些人还是只管原先自家那片地。
队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少你吃的还是咋地?这是封建落后思想,说重了,就是搞资本主义!现在炼钢是头等重要大事!种地算什么?”
大家想想也是,就听他的黑白昼夜在小高炉跟前守着。
从娘娘庙上看下来,一片火光冲天,那阵势,有人说能把天上的玉帝王母给惊着。
几个人守着一个高炉,人家都是一家几口守一个,乔万山白天和别人家搭伙守,晚上方卿回来了,就和方卿爷俩守着一个。
傍晚的时候乔万山安顿好他娘,三个人一起去村尾那儿守高炉。
方自成到地儿了就开始怀念他家的那两间老屋,像只暴走的公鸡一样在小高炉之间穿梭个不停,嘴里骂骂咧咧的,活像个地痞流氓,小孩子指着他咯咯直笑,他就瞪着小孩子骂,人家大人哪有让孩子给你骂的?不一会儿就闹得鸡犬不宁。
方卿没办法,只好和乔万山拽着他爹往回拖,到了家里方自成脚也不洗就赌气地把自己捂在被子里,也不透一点缝儿。
方卿想着这样闷着也不是个事儿,就要把被子往下拉一拉,谁知方自成犟脾气上来,一挥手就把自家儿子给推开了。
方卿没个防备,被推得往后一仰。
这房间不大,后脑勺直接砸墙壁上了,咕咚一声,乔万山吓了一跳,他知道方自成疯,但没想到对方卿这个样子,连忙上前把人给扶起来坐板凳上,他探手摸了摸方卿后脑勺,肿了一个大包。
方卿被撞得一时间眼前发黑,呆愣愣地看着他,大约太疼了,眼眶一下子就红了,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乔万山心里跟着被撞了一下,突突地疼,脾气也上来了,看方自成还跟个闹脾气的孩子一样把自己重新捂在被子里,立马就要上前把人给揪起来,手臂却被拉住了,转身见方卿摇了摇头,眼泪都随着他的晃动掉下更多,他只好作罢,找了一个帕子,沾了凉水给敷着。
方卿的头发又黑又软,撩开后底下一个充血的大包,看着有些骇人,帕子盖上去,乔万山就见方卿把嘴唇咬得死紧,腮帮子绷得紧紧的,赶紧又松了松力道,让方卿自己先捂着,自己去翻箱倒柜找药。
一转身就看到方卿蹲在地上,两手按着帕子,把脸往膝盖上蹭,原来是在用裤子擦眼泪。
乔万山莫名有些想笑,跟方卿呆在一起时间久了,他发现方卿和原来他想的也有些不一样。
他从前以为方卿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钻进圣贤书里不抬头。
实际上方卿贤惠大方。
说贤惠可能有点娘了,可洗碗洗衣扫地这些不说,连穿针引线套被套他都会,衣服烂了,方卿二话不说拿过去补,针眼走得整整齐齐,连乔大娘都夸好。
最近方卿又在跟乔大娘学纳千层底,屋里头的一摞摞书上晾着不少鞋底样子,原先方卿都是直接在集上买的泡沫鞋底,轻得很,穿在脚上总觉得没有一层层摞着一针针穿起来的鞋底扎实。
他也想做,但没人教,方卿一个男人,也不好意思去问别的女人家如何做鞋,现在在乔万山家,他去乔大娘屋里送饭的时候,偷偷瞄着纳到一半的鞋底,乔大娘人好,瞅在眼里,第二天就手把手地教。
先打袼褙,把棉布用糨糊一层层黏好,拢共四层,放在太阳底下晒得干焦干焦的,然后用定好码数的纸样子比上去,剪下四块鞋底,白布条子再沾糨糊包一圈鞋边,白布刷糨糊包底,不能有一点大褶皱空隙,这回不能再放在太阳底暴晒了,得自然晾干,再用麻绳将包好的鞋底两块两块地圈底,再然后便是纳底、上鞋面。
方卿学起来很快,做的也好,乔大娘说:“方先生要是女娃,门槛可都得被提亲的踏破啦!”
方卿被说的脸通红,手里拿着一只浆好的鞋底纳着,中指戴着个顶针,手指太细了,他只好弯着上半截中指,用锥子通一个针眼,再飞快地用顶针抵着针穿线,走线分明,均匀严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