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我哥。”
“哟,我咋不知道你还有个哥哥,”杜德明终于跟上他的步子,“做什么生意的?”
“主任不回去吗?”方卿不动声色地提醒他。
“啊我家也是这个方向诶,”杜德明恍然大悟似的,“咱一块走,说不定正好顺路,”他还不依不挠,“你哥干什么的呀?”
方卿可烦杜德明这股劲儿,跟块橡皮糖似的,甩不掉,自以为很会说话,八面玲珑,实际上讨人嫌而不自知。
他忍着脾气道:“就是瓦匠,给人翻新屋。”
“哟,那不就农民工么,最近城里还挺多盖新房的,我天天回家能见着,中午那群人哟,坐在外头空地上吃饭,汤汤水水的乱七八糟,也不嫌脏,”杜德明怪惊讶似的,“亲生的呀,不对啊,怎么你念了书他倒成那样?”
那口气,好像瓦匠是多上不了台面的工似的。
还不等方卿说话,杜德明又压着声音神神秘秘贴着他道:“不会是你爹年轻的时候在外头......”
这时候两人正好拐过一处街角,方卿偏头看了一眼杜德明,一天下来,这人脸上的油都快能当汗流下来。
他想起有回去上课走过走廊,听到教室里有学生把杜主任的脸比作大庆油田,不禁有些想笑,只是不知道大庆油田是不是也像这张脸一样,源源不断,取之不尽。
这会儿方卿仿佛能看到油状物从粗大的毛孔里渗出来,挂在脸上,黑框眼镜随着他走路的动作在塌鼻梁上往下滑,搁在一个要掉不掉的位置,鼻子底下接着一张不嫌费事儿的嘴,小道消息,舆论谣言,甭管你想不想听,全在那张嘴里蹦跶出来。
方卿做了几年老师,见得最多的职业无非就是同行和当官的。
有时他想遍了这世上所有的行业,觉着要说这世上最会道貌岸然的,大约也就是这两种人。
老师和官员干部,无形之中又有异曲同工之妙,那就是脸面太有光了,前者用知识后者拿权势,分不清哪个是最好的皮儿,只要亮出牌面,甭管你实际怎么样,总有大批人自降身份去尊敬讨好巴结。
可若是当上了,门面功夫和真本事总得有一样吧,原先在方卿看来,就如什么样的锅配什么样的盖,什么样的本事自然也就配什么样的位子,然后再在位子上撑面子,这也算正常。
做人么,方卿觉得,除开那种惊才绝艳的天才和识己不清的蠢货,多多少少都会通过点实的虚的来伪装自己,谁不这样呢。
只是方卿有时候不明白,为什么总有那么多平庸皮囊,无需撕开,只要拿针轻轻一点,就知道是个注水的空壳子,里头装着泛滥的自以为是阿谀奉承捧高踩低以己度人那世俗一套,真才实学从头到脚捋一遍,也不过指甲缝多。
这样的人么,他不明白,怎么就能站在高人一等的位置逼得周围人进退不得。
诚然方卿觉得自己也是众多道貌岸然者中的一员,可人们道貌岸然多是来掩盖自己的劣根性。
像杜德明这样的......唉,罢了,自己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他把目光收回来继续往前走,土路上被晌午的骄阳晒出道道裂缝。
今年雨季太短了,两场大雨一过,老天爷就收回情面,今年估计还得靠清水河。
“主任想多了,”他仿佛又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里飘出去,“家里的屋塌了,借住在人家,认的哥哥。”
又转了个角,就到了乔万山干活的地儿了,乔万山估计掐着时间呢,一眼就看见他,冲他挥着手。
“就是那个么,”杜德明显然也看见了,他盯着人打量,“长得怪结实,这活怪累吧,一天挣多少啊?没想到你还认识这种人。”
“哪种人?”方卿听见自己问。
他仿佛看见不远处上空有一个人,跟他长得一模一样,只是肚子里充着一股气,整个人涨得像只气球,越往上飘涨得越大,目眦欲裂,仿佛下一秒就会爆开。
“就那样的么,”杜德明瞟了一眼乔万山那边,“我不是瞧不上靠力气吃饭的人,但小方啊,我可比你大一轮还多呢,得劝你一句,卖力气和咱们卖脑子的,不一样。”
说完就走了,方卿还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在看那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那人好像很痛苦,飘到半空,像是被什么给束住了,上不去下不来。
“方儿来啦,今天晚了好一会儿呢,”乔万山这时候过来了,他手上有灰,就不去碰方卿。
方卿只见着那个涨得像球一样的人越来越瘪,终于又跟常人一样,落到地上。
七情六欲这才归位。
“刚才那人谁呀,”乔万山问,他不喜欢那个人,眼神瞄着他,打量的,审视的,不屑的,叫他浑身不舒服。
“办公室一个老师,”方卿跟着他往干活那处去,“不用理。”
乔万山头一回在方卿嘴里听到别理这种话。
老师么,他就见着方卿一个,他还以为教书的都是这样的,干净,有礼。
刚刚那个人跟他想的一点儿也不一样。
他没多问,方儿说不理那就不理,这世上他不知道的可多了去了,他也没心思想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