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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琮大三这一年,过完年后,叶雨旸提出要再出门考察一次。
他打算自己去,让叶琮留下来照顾女儿,意志很是坚定。起初叶琮不觉有异,只是问他规划的路线,什么时候走。
到了出发那日,叶琮带着女儿,送父亲去机场。
阳光下的父亲,特别优美动人,穿戴优雅,深深地望着叶琮。那副模样,是叶琮许久没见过的。
“怎么了,爸?”
“……没什么。”叶雨旸淡淡微笑,说。
他主动捧起儿子的脸,上来吻他的双唇。叶臻在一旁瞧着,小嘴张着,都看傻了。
叶琮何曾不傻?父亲主动深吻他,这种事以前几乎没出现过呢。他那敏锐的心脏,立刻觉得有异,牢牢抓住父亲,沉下脸来。
“爸,同我说实话,你要去哪里?”
“只是去调查,不是什么大不了——”
“——南天山。”叶琮忽然道,“你觉得那里能找到爹爹,对不对?”
他说中了。叶雨旸沉默不语。
“如果真的找到了,你打算怎么做?不回来了?像爹爹抛下你那样抛下我?”
后面这句,击中了叶雨旸的心事。他竟在儿子的面前嗫嚅起来:
“……只是去看看,未见得像你想的那样——”
“——我也去,臻儿也去。”叶琮不由分说地道,“爸不用解释,我全都理解。爸有自己的决定,那么这也是我的决定。臻儿还小,一个人没办法生活,我替她决定了。”
叶臻瞠目结舌了一会儿。爹爹说得有道理,她还要找大人的肩膀挂着呢,没办法把决定权抢回自己的身上。
于是改签了机票,一个人的旅行变成三个人。
叶雨旸心里有愧。虽然希望渺茫,他是期待自己找到玄峰、随玄峰离去的。可那种事一旦发生,他这一生最对不起的就是叶琮,最舍不得的也是叶琮。
……对不起、舍不得又有什么用呢?对叶琮来说,叶雨旸已经做出了选择。就像叶琮自己没有选择郑天瑶一样。
叶琮斗不过爹爹,也不想再斗了。那两个人同甘共苦、一起长大的人生,是他没能参与的。
叶雨旸自觉伤害了他,飞机上,默默望着舷窗外,抓着儿子的手。
“……不用对我道歉。”叶琮固执地说,“你没有对不起我。我什么也不要。如果你要离去,我就看着你离去,目睹那男人好端端地接到你,让他向我保证,会照顾好你。不要你莫名其妙地走,就这些。”
叶臻从来没见过爹爹对爸爸生气,吓得都不敢闹了,正好飞机上也容不得她胡闹。
“……那一切都不一定会发生呢。”叶雨旸倒过来安慰他。
叶琮不说话。
事与愿违。他们到了南天山,并没有再找到什么通道。
那通道在记忆里,分明是存在的。叶琮又失望,又庆幸。庆幸比较多,失望比较少。但他做的梦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剧烈,全是关于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甚至能让他半夜头痛而醒,满脸是汗。
叶雨旸在一旁担忧地望着他,用热毛巾帮他擦汗。
“……爸,你没睡啊?”
“睡了,感觉你做了噩梦,所以醒了过来。”
“抱歉。”
“头还痛么?”
“嗯。”
叶琮诚实地说,额头抵着父亲的肩膀。
“……我不能违心地走,尽管那样可能对我自己较好……这里……一定有问题……”
“我晓得。”
叶雨旸将儿子抱在怀里,安慰他,缓解他的不安。
叶臻也被他俩吵醒了,在一旁啃起小手。这里的气候又湿又冷,又没有柔软的大床可以睡,她真不喜欢,盼着这两个人早点带她回城市。
叶琮抱着复杂的心情,在山里找了两日,还是一无所获。山中危险,既然缘分未到,至少父亲不会离他而去,那也是好的,他终于决定放弃了。
一场大雪,却将他们一家困了几日。
这天醒来,营地里四处不见叶雨旸的影踪。叶琮吓了一跳,抱着女儿起身,出营,顺着雪地里的足迹寻找。
他们穿过密密麻麻的松林,跨过无数结冻的溪流,沿途留下许多标记,走了好远、好深,远到叶琮以为自己已经离开了人世。
云雾四起,周围的景象变得模糊飘渺,进而有些扭曲。空气颤动,半明半暗,指南针完全失去了作用。晦暗之中,只有那串足迹依然坚定地向前。
……爸……你看到了什么……走到了什么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细雪落到眼睫之上,一直反常乖巧的叶臻,忽然在叶琮的怀抱里哭闹起来。
叶琮不由得抬眼望去——
路尽头,是叶雨旸愣住的背影,叶雨旸的面前,又是一片开阔地。
开阔地上,有一栋宽敞的小屋。
一个对叶琮来说有些陌生的高大男人,在那小屋
', ' ')('前比划着陌生的手势,掌心溢出朦胧奇幻的光。除却这不属于人世的景象,那男人对叶琮来说,其实并不完全陌生。
他曾在家里、照片里、电脑记录里、自己婴儿时期残存的些微记忆里,见过那人无数次……
——叶雨旸的浑身,像冻住一样,脚下却不由自主地迈开步子,越走越快。
男人转过头,看到了他,和他身后的孩子们,没有太多惊讶似的,抬起手臂,接住了跑来的叶雨旸。
……熟悉的身躯,熟悉的气息,熟悉的味道,还有拥抱的力度。
叶雨旸的心里,某处压抑了二十年的伤口,一口气裂开、决堤了一般。他抱着那人,再也说不出话,眼泪不停地往下掉,整个人仿佛回到了敏感无比的青春。
没理会哭闹的叶臻,叶琮安静地站着,远远地望着。
不知该不该接近。
雪地里的男人——姑且称之为“人”——正是玄峰。
此地已非人界,但玄峰不愿说明。今日他破例为爱人和孩子打开一条通路,是因为他晓得,爱人的灵魂饱受孤独的折磨,已经到了极限。
现在的境况与二十年前不同,玄峰有权力自己决定一些事。
玄峰也快到极限了。
这些年来,每当他坚持不住,就偷偷到人间看望叶雨旸。即便远远看着,也是一种慰藉。
过于刚硬乃至于自伤的玄峰,柔和得不容于世的叶雨旸,他们两个的灵魂,靠意志的力量纠缠在一起,从来不曾脱开彼此。
重逢没有多言,叶雨旸只是回到了世间唯一一个真正为他存在的怀抱,就已泣不成声。
玄峰何尝不想哭呢?他本该是已死之人,现在这副,早不是人类的躯体。从人间的磨难解脱以后,他的躯体没有一刻清闲,灵魂却多了真正的空白。
他也在等,五十年也好,一百年也好,等待能够再相见的时刻。不过后来终于忍不住,用自身的力量,小小地打破了界限。
——好在他已谙熟规则,无非再受若干年天罚。能够陪伴爱人,那些体力上的煎熬都是无所谓的。
“……你一会儿要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叶雨旸哭着说,“但不是现在……”
“我知道……”玄峰低声回答,抱紧了此生唯一深爱的人,“……我们有很长的时间慢慢讲……你痛快地哭一会儿,但不要太伤心……别害怕,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真的么?……”
“嗯,我保证。”
“孩子们……”
“……孩子们得回去,他们的命运,不是我所能干涉的。”玄峰叹了口气,道,“但我可以同他们打个招呼……”
“……你不能干涉他们的命运,却把我的命运弄得稀巴烂……”
“……我们的命运是缠在一起的,连老天见了都吓一跳呢。”玄峰微笑,“怪我,全都怪我……”
叶雨旸哭了一会儿,身子终于慢慢软了下来。不知是否是冥冥之中的安排,他戴的那条围巾,还是三十年前玄峰用挣到的第一笔钱给他买的。身上优雅的长外套不能抵御这严寒,真正御寒的,是爱人的体温。
他从玄峰的颈窝中抬起头,望着爱人英俊如故的面庞,有些疲惫却不失神采的眼睛,凝视自己的时候,那里的光采总是温暖的,同记忆里、梦里,都一模一样。
叶雨旸眼角通红,微凉的双唇覆盖上去。
唇舌交会,细雪纷飞。天地自此变得宁静万分。
叶琮远远地看了一会儿,就全明白了。漂亮的容貌上,是一片空白的神情。叶臻见哭闹没用,气鼓鼓地停了下来,莫名其妙地问他:
“……爹爹,那男的是谁啊?”
“……是我爹爹。”叶琮木然地回答。
“是爹爹的爹爹,还是哥哥的爹爹?我要叫爷爷,还是要叫爹爹?”
“你不用叫。”叶琮说,“他既不是你爹爹,也不是你爷爷,他只属于你父亲一个人,不属于我们。但你是他的后代,他会对你好,保佑你长大以后不被坏小子缠上。”
“谁敢缠我?”叶臻不屑地回答,“坏小子,来一个打一个。”
这可能是孩子气的实话,但叶琮已无心再笑了。
一方面,出于微妙的自尊心,他恨不得立刻转身就走。
另一方面,他舍不得自己深爱的父亲。
于是要再看一眼,多看一眼,永远地看上这一个片刻。也许错过一秒,就又是数十年的沧海桑田,人世变幻。
——不像父亲和爹爹这样,没有人永远等待着叶琮。
没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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