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恒心中警铃大作,暗叫不妙,果然下一秒听见贺真用带笑的冰冷声音讲:“找他?”
“他二话不说走人,跑去和旧情人前缘再续。人干柴烈火着,我再去打扰,合适么?”
谭恒屁也不敢放一个,悄不作声在脑内回想过往贺真丢了人失魂落魄的形容,贺真情人遍地,追求者A市排到S市绰绰有余,于情爱一事从不上心。那回戾气滔天,急吼吼让他把一跳舞的郑姓老男人整了个底儿掉,又建舞房又四处找人,相识近二十年来独一份的认真模样,不能不让他记忆深刻。他有心劝说,奈何实在没胆英勇往枪头撞,夹着尾巴偷瞄了一眼又一眼,没等待贺真怒火平歇,反而又见到镜头切换,训练室内个个鲜肉,许某偏只黏着展刃,挂着“指导”的名头捏了手又掐腰,极其不要脸。
场面一度非常色`情。谭恒顿时歇逼:完了。
这次贺真倒没即刻表态,眼神带霜唇角下撇,手边好似杀人现场,玻璃碎片洒了半桌,鲜红酒液淌了一地毯,谭恒不敢再窥探,偷偷摸摸拿出手机一刷,好家伙,靠脸和画吸粉无数,粉丝近百万的贺大少爷,躺尸一年,半分钟前发表微博:“无聊点开最近挺火的一选秀节目,看到了过去的小炮友。
“他在自己的房间被我`操过,在车里帮我口过,在郊区的烂尾楼做过爱。
“现在居然跑去当练习生了?”
谭恒目瞪口呆,第一反应:我靠,好他妈刺激。
贺少牛`逼,贺少会玩。
回过神来如遭雷劈,叹气叹到差点咽气,终究硬着头皮道:“你说你,何必跟小朋友置气?你知不知道你这随口一说,动辄就能毁了他让他前功尽弃?”
贺真把手机一丢:“所以呢?”
绝了他所有的路,不更好么。
谭恒收起混不吝的玩闹劲儿,正了脸色说道:“哥,你一边重金聘人公关,盯紧舆论不让舞团的事影响他半分,一边又爆出猛料,亲手断人前程。你再有钱有势,吃瓜时代还指望能在网上一手遮天?不可能。气归气,你要真还对他有几分情意,就冷静下来想想清楚。”
“下周就是决赛,最后一轮投票已经开始。这个时候走错一步,他就全完了。贺真,你扪心自问,你舍得么?”
等待PD宣布出道位最后一个名额的漫长期间,不断有礼花和彩带从录制厅最高处飘下来,重瓣的早樱般擦过展刃的脸颊,肩膀,手背。展刃似嗅到那人身上的果木香气,仰头望去的一霎,花瓣略过眼睫,错觉此时处于闪亮漩涡中心,再一眨眼,便可回到过去。
放学后他躲在教学楼顶层弃置的舞蹈房里,第一次一个人跳完了《木棉》,他和许书怀凭借这支双人舞在洛桑国际赛杀出重围,紧握着手接过奖杯,满心憧憬一个再多相伴九十年的未来。而赋予这支舞蹈名字、本应在末尾与他一起完成五次旋转托举的人,失联十日又十三个小时后,来电通知展刃,他即将登上飞往美国的航班,话里话外没有丝毫转圜余地。向来温文内敛,腼腆微笑的少年,在告别时亦体面优雅,语气亲昵:“林林,你一个人要好好的,没有我在,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媒体盛赞他为芭蕾王子、国内芭蕾舞届“最后的贵族”,果然没错。展刃漠然地想。空出的手死死攥住扶手栏杆,支撑脊背挺直站立,听许书怀在电话那头云淡风轻地讲:“宝贝,看看你这张脸。如果不是我护着你,怎么会轮到小师弟遭殃?正因我始终伴你左右,老师才没有对你下手。至于照片,我也说服了老师找人帮你公关,只要你安分毕业,离开这个圈子,守口如瓶,你的隐私和个人信息再不会在网上流传。”
他笑了:“你其实应该感激我。再见,林林。”
值机广播响起,许书怀毫不留恋地结束通话。展刃把手机放回包里,走到镜前,凝视半响,俯身伏至地面。
他开始跳《LetzterTag》,不放伴乐,无声地跳。结束了最后一个Grandassembleb&ournant,他仰面躺在冰凉水泽上,慢慢闭上眼睛。
他已经记不清中午被钉在公告栏前的感受。只觉得四面猛地燃起熊熊火焰,烧得他浑身血液汹涌沸腾,烧得他既聋又哑,双目刺痛,眼前一片弥天血红。他冲进洗手间用冷水冲脸,几个高矮不齐的男生嬉笑着围在他身后,他冷眼看向镜中,发现他们与一直以来叫他婊`子、变态、娘炮和变性人的那些人并无分别。他们急不可耐地对着屏幕发情、自渎,把粘稠的精`液喷在他的照片上,他们神魂颠倒、目不转睛地盯住舞台上的他,丑陋性`器在裤裆狰狞凸起,合不拢嘴的呆滞表情愚蠢至极。然后他们困住他,嘴里不干不净地调侃或咒骂,抓着他的长发,恶狠狠向后拉扯,嗤笑着问:“展冬林,你会来月经吗?”
他想起照片上自己糜乱的、沾满白浊液体的脸。想起十年前许书怀站在木棉树下,笑时露出两只梨涡,眼睛亮晶晶的,直直看着他,说:“我叫许书怀,我想和你一起跳舞。”说:“我知道你叫展冬林。以后我就叫你林林,好不好?”十年后许书怀对他避而不见,下药拍足劲爆裸照公之于众后,微笑着跟他讲:“你其实应该感激我,林林。”
他缓缓张开手指,掌心卧着一片被他攥得鲜血淋漓的刀片。他摸索到刀刃,用拇指和食指握住,抵在左手激烈搏跳的动脉上。
他仿佛看到了阿嬷,坐在挂了旧蚊帐的床铺边,含笑看着他,目光像水。他睡在里面,全身凉浸浸的,衣服慢慢变得潮湿,贴在他的身体上,手臂,肘弯,膝盖,每一寸皮肤。他闭着眼睛。阿嬷,他想,你给我织的那件毛衣破了一个洞,我不知道要怎么把它补好。
水流安静地从缺口漫进来,逐渐将他淹没。气泡从他眼睑处游过去,他以为是过往的梦境。
紧接着他被一声口哨唤醒。
他撑起上半身向窗外看去,残阳如血,男生逆着光,看不清面容,烟草浸染后的声音微微沙哑,带了点很浅的、悠然的、暖洋洋的温柔。是事发十多天以来,展刃最渴望得到,却未能体会一分一秒的慰藉。他语速偏慢,落雨般连绵地在展刃耳边回荡,“看你很久了,”他说:“别犯傻,继续跳下去吧,你跳舞很好看。”
言罢手虚握成拳,抵在嘴边轻咳了几下,转身离去。
展刃追到门前时男生正拐弯下楼,他只来得及觑见小半侧脸,一晃而过。
第二天一早他从教导处办理退学手续出来,再次看见公告栏前聚集着一大堆人,里三层外三层探着头挤得满满当当。见到展刃过去蓦地噤了声,左右分开让出一条窄路,展刃看到本该贴满他的裸露照片和郑毅亲笔信的地方,被一张八开素描盖过。昨日的他被画在纸面中央,正仰着头做Pirouette的定格,双手抬起,宛若即将开始飞行。画纸右下角写了不大不小的一个“贺”,亲笔信上则有一个红色大叉贯穿而过,上书“傻`逼”二字,笔迹瘦劲,张扬洒脱。
男生的字和他的侧脸一样好看。展刃想。他又听到血流奔涌的声音,像灵魂在烧,溶掉寂寥宇宙,而他死而复生。
身后有人窃窃私语,谈论郑毅昨晚回家路上被堵住痛揍一事。郑毅多处粉碎性骨折,赔了左腿,日后能否正常行走仍未可知,送到医院时竟不忘叮嘱助手,千万不要报警,打便打了,他惹不起那位祖宗,残废也好过小命不保。压低了话声窸窸窣窣,来回提及“贺少”,展刃顾不得其他,转过头捉住一个女生校服衣袖,指着画半凶狠半哀求地问:“你知道他是谁?贺什么?”女生脸色煞白,连连后退,大概已将他定位成什么惹不起的人物,恨不能避如蛇蝎,带着哭腔慌忙说道:“我,我也只是听说……说是一个姓贺的学长,毕业很久了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
贺……
贺什么呢?
展刃无数次午夜梦回惊醒时,靠在床头注视黑暗,默默地反复地想,我不再是展冬林了,我现在叫展刃。但是你。你的名字,到底是什么呢?
他不知道有生之年是否还能再见到男生一面。除了在梦里。
梦中贺的话语化作一面湖水,底下有漩涡。展刃听着他的声音,光想着如何投进那片深不见底的温柔,任水浪扑打他的面孔,将他覆盖,使他沉没,陪他下落。
男生的眼神像被揉碎了一般,一丁点、一丁点地落在他身上,轻柔而不留罅隙地将他笼住,花瓣一样好慢好慢地聚拢起来,而展刃在花蕊深处怅然若失。
直至PD举着麦克风在千人面前大声念出他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