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力道轻极了,轻到宋显一挣就能挣开,可他心甘情愿地止住了脚步,心甘情愿到了自己都觉得荒唐的地步。
宋显半回过头,对上跪伏在地的萧令明苍白如纸的面庞,他看上去虚弱极了。宋显看了眼他抓着自己的那一只手,抬手自萧令明的手中缓缓抽出了自己的衣袖。
萧令明的面色随着宋显着一个动作而惨白下去,他鼻尖额角沁出了薄薄的汗珠,眉心蹙着,急促却困难地快速吸气着,连撑在地上那只手都带着细碎地颤抖,他望着天子的侧影,艰难哑声道:“……令仪乃清合郡主闺名。”
轻轻九个字落在宋显的耳中不啻于轰然天雷。
——令仪,萧令仪……
——令仪,令明!
宋显一寸寸僵硬地扭过了脖颈,齿关一抖就要开口,却见萧令明说完这句话之后就脸色骤白,继而捂着胸口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那一片血扎得宋显眼底生疼,头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来不及想,他机械又仓皇地跪下身,膝盖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钝响。可他浑然不觉疼痛,一把扶住眼前皱着眉满脸冷汗的萧令明,“速传钱筠!”
殿外静候的宫人听见天子的怒喝便立刻挪动了起来,却一人敢踏入殿内,唯有李芙推开殿门闯了进来。
萧令明靠在宋显的怀里,看了眼快步赶来的李芙,却是用力紧了紧掌心的天子衮服,似乎说话对他来说都是一件要竭尽全力的事情了,他看着李芙,话却是对宋显说的,“其余……其余的,去,去问李芙……他会告诉……”
宋显的眼泪一颗颗地落在萧令明带血的下颌上,晕开一片赤色,“别说了……你别说了……不重要……都不重要!”又陡然扬声回首,“钱筠是死了吗?怎么还不来!”
可他喊完就惶然地发现怀中的人已然阖上眼,安静地犹如睡着了一般伏在了自己的怀中。
宋显看着萧令明面上颈上的血,蹭到了他的掌心,他恍惚见到了先帝崩逝那一日,满面鲜血被李芝从含元殿阶下抱回来萧令明。
那时候他也是如此一般……
——那时候自己再想些什么?
——他只要能醒过来就好,其余的有什么要紧的呢,他活着,在朕的身边,朕碰得到,看得见就好,那时候朕再没有想过其余的了。
……
萧令明足足昏睡了三日才缓缓转醒,他醒来时头疼欲裂,喉口干涩,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方坐起来了些许,就被听见了动静的李芙一把扶住。
萧令明眉头紧蹙地咽下李芙递来的那一口冰水,待这股冰凉在肺腑间荡了一圈方才彻底缓了过来,“是……是因为那物么……”
李芙一面取了帕子替他擦了唇角,“嗯,且您用香不似往日频繁,这发作之后会比往日更难熬些。”
萧令明听了沉默了片刻,他捧着茶碗在掌心缓慢地转了两圈,才涩然开口,“宋……”又改了口,“皇帝呢?他……”
李芙却答非所问,只见他收了帕子,吩咐了一句,“把陛下送来的东西呈上来。”
得了他的令,不多时奉着托盘的宫人鱼贯而入,萧令明初时不解,待到那两列衣物被奉至眼前的时候,才恍然惊觉,这竟是天子衮服。
萧令明的手轻轻落在了那丝滑的缎面上,一寸寸划过那些他无比熟悉的狰狞团龙。
半晌萧令明哑然摇首,“宋显啊……”他下了床,低低地问:“什么时辰了,他在哪儿。”
李芙答:“圣人应当快要下朝了,您要去含元殿么?”
萧令明听了思索片刻,摇了摇头,“不,孤……要先去密朱寺……”
李芙一愣,当即心中了然,躬身道:“是,奴去备轿撵。”
这密朱寺乃是大元皇宫最神秘,亦是最血腥之所在,先祖供奉,祭祀祷告,妃嫔殉葬,皆在此处。
圣文武皇帝崩逝多时,但这密朱寺内生殉祭他而留下的浓重血腥之气仍未散去。
萧令明第一次踏足其中,在满墙密教神佛画像的簇拥之下,被这股浓郁的混着血腥气的香烛气味一呛,霎时心如擂鼓。
他一提衣摆踏上了最高一阶莲花金阶,伸手触上了供奉在朱烛之下的大元玉碟。
明明是自己下了决心来到的此处,萧令明事到临头却陡然心生退却。他阖了阖眼,略仰起头望向自莲花宝顶倒坠人间的狰狞佛陀,终究深吸一口气缓缓翻开书页。
萧令明苍白的指尖一页页地翻过这些传承数百年的暗色绢纸,无数人的一生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他一指翻覆了过去。
直到翻到先帝一朝,萧令明流畅的动作滞了一滞,继而像是下定了决心,有像是认命一般地翻了开来。
那属于他的三个字与其余工整文字截然不同,铁画银钩,锋芒毕露。
啪——一颗清泪落在页角,被萧令明抬手轻轻拭去。
李芙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萧令明的身后,“还是老奴亲眼看着先帝写下的。”
萧令明唇瓣微启,仍由这密朱寺内混合着血腥与香烛的吊诡气息融进肺腑,“……孤没什么可不甘心的了是吗……李芙。”
第68章
萧令明缓缓合上玉碟,双手拎着裙摆,缓缓在冰冷的凿莲金砖上跪了下来,李芙早已有眼力见地取了一束香点燃奉上。
浓郁的供香气味随着朱红香烛上的星亮火星盘旋而上,萧令明伸手接了,躬身拜了三拜,按照密教礼数,举过头顶,停滞一刻,代表以神魂上供,以示敬意,继而双手奉上香台,再一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