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渊源觉得这话该反着来问。
很奇怪啊,你居然愿意为了柄梳子,为了件死物,舍弃人类的身份,不人不鬼长长久久地存在世上?
人间朝代更迭,千古帝王临到老求仙问道求长生,可见长生不死多少人的渴求。
但他见过朱明镜时而流露出的沉静死寂,想必这种孑然一身的情绪早在世上没有相识之人的时候就尝遍了,陶岸居然还愿意留下,哪怕是以另一种方式陪着只在死前见过一面的一个非人之物。
这个不怎么高明的讲故事方式只叫陆渊源看到了一个抠门一生,到头来一无所有的老头子。
一柄梳子胜过世间万千联系,胜过来世,但陆渊源实在是个极浅薄的人。
他无声问,那对陶岸而言,乌舒到底是什么?
穿堂风过,掀起遮风挡雨的纱幔,灰色衣衫的人站在层层帐里,像是静默立了千载万年不曾挪动分毫。
朱明镜看他,乌舒并未解释自己看到的一切,只对陆渊源道:“他这副壳子用的是废置的计算机,撑不了多久了,我想到了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就是要一个人帮忙。”
陆渊源看朱明镜,见他轻点下颌后才答应。
乌舒笑问: “你就这么相信我不会将他强留在南境?”
“你又不傻,何必自掘坟墓。”
陆渊源身上能被看得上的也就是一个身份而已。
失去自由专心致志留在南境,为乌舒这个素不相识的妖养一个不人不妖的鬼,届时他又怎会的满心欢喜,定是愁怨交织。
乌舒劳心劳力想必不会愿意等回来一个对他怀有怨念的陶岸。
陆渊源明白后问,“那我能做什么?”
乌舒看着陶岸,犹豫不决,他想做一个他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成的事,但终于还是下定决心。
他问,“断成两截的梳子是不是一无是处的废品?”
“不是。”陆渊源没用过断了的梳子,但他知道梳子在古时候的含义,包括断了的梳子留存下来的意义。
断梳子吉不吉利的说法也不重要了,乌舒是要将本体一分为二,另一半做陶岸的新依附
物。
“你是人,由你来施为,脱离我的那一半成死物,我不死,阴沉木不腐,他就能与我一样。”永远存在于南境。
人所造之物,除却光阴腐朽,否则只能由人毁去。
陆渊源觉得这件事还是要从长计议的。
他看似是坦然接受了妖魔鬼怪的世界,但下手掰断一柄木梳实质上变成了下狠手将一个人劈成两半后分给另一人一半。
区别只在于见没见血。
“东区的科技博物馆没有修理的办法吗?非要这样……暴力决绝吗?”
乌舒摇摇头,“不一样。”
正在运作的精密的仪器和陶岸不一样,精致的躯壳、温吞的灵魂,本就不是能相与的东西。
他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没有避开陶岸,他也没露出吃惊或是痛色,想来是早已知道的,看着不怎么精明的大叔还挺看得开。
陆渊源再去问那才叫不识趣,只好问沉默了多时的朱明镜。
“你同意他的做法?”
“不同意,但他们不是第一次这么大胆子了,我拦不住。”
轻飘飘几句话,冥主大人又将事情抛回来。
南境的所有都是因人而生的,也学了些人的坏毛病。
孤注一掷,胆大妄为。
“物妖栖身于废弃之物与冥鬼附身死人是同样的道理,论及哪个更不被天地所容,自然是人更缺德些。可南境的存在本就不被承认,顺应天道什么的,对我们而言实在是无稽之谈。”
真是……还学了如出一辙的伶牙俐齿,巧言善辩。
陆渊源的心里负担一下子也就没了。
“何时动手?”
“就今日,所需之物一应俱全,冥主大人在旁做个见证,我要是消失了的话,请两位助陶岸过冥河,转投来生。”
好在这些话是他特地和朱明镜所说,避开了陶岸耳目,不然怕是他无论如何也是做不成的。
阴沉木纹理紧密,硬度坚,难腐难化,幸而是一柄梳子,借助刀刃还是比较简单的。
动手前陆渊源才道:“来生他就不记得你了,你把人家拉到身边不就是图他记挂着,你这……也太不是个东西了!”
乌舒想也是,没了他自己,别的什么都没了。
可谓诛心之言,赌什么明天呢!
陆渊源想得好好的,就跟劈柴一样,手起刀落,变成两半就好了。
但真正动手的时候手还是抖了三抖。
无他,太精致了!
若说在陶岸那看到的只是一件昂贵工艺品,那陆渊源拿到手上要毁掉的则是历久弥香的古董梳子。光滑如水磨,花鸟月桂形的雕花,也难怪在那个时候能花费掉一个陶匠半年的积蓄。
虽然陶岸所属的那个年代史书不可考,单凭那穿着也知其久远,毁掉这样一件东西,陆渊源真的心疼。
“古董啊!”
朱明镜很是莫名看他,半晌才笑道:“我还当你早就发现了。”
发现什么?
“陶岸所处的时空,据我所知,不在你们上下五千年的辉煌历史中。”
陆渊源等他继续说,却见这人不吭声了,他也不再问,左右他是个人,活不过八千岁,不用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历经岁月的乌舒也不是只凭一个你就能折断的。”
木头而已,任他是千年阴沉木也还是木头,朱明镜这番话是好心,也幸亏他是对着如今的陆渊源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