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显既没有再提醒,也没有让人看着三弟,不许三弟出门,非要逼三弟先成了婚不可。
世家之婚素来繁琐,哪怕陆昀现在就去处理南阳范氏退亲、同时陆家开始筹备婚事,到陆昀娶罗令妤,也得至少半年。即是说,北方战事无缓,半年后,南国必败。
花了一天时间,也不过琢磨出这个梦的时间线。陆二郎觉得索然无味。
而与他想的差不多,当他在现实中没有去改变梦,当他没有让人看押陆昀,当陆昀有去边关的可能,这一夜,陆二郎做的梦,再次变化了。
……
梦到的是两个模糊梦境的另一个。
那个罗表妹深一脚浅一脚、彳亍在雪地中寻找三弟的那个梦。
这个梦变得清晰了,陆二郎在梦中看到了更多细节。
浓雾掩山,满山大雪,看不到边际,看不到未来。在雪雾中寻人的人稀稀拉拉,罗令妤这里,只有她一个人艰难地走着。脚下的雾散开,低下头,看到脚边的尸体,血流满地,穿着寻常衣着的男子不断出现,奄奄一息地死在罗令妤脚边。
每一个尸体,罗令妤都要翻过来看一眼。
她眼睫上的水雾被凝成细碎的冰霜,脸颊颜色透白凄冷。红氅白衫,本是极美的丽人,在此时,却苍白而憔悴。她大声喊,声音在空茫的天地间流转:“陆昀、陆昀——”
某一瞬,她声音突然在嗓子眼咽了下去。
在梦中如游魂一般的陆二郎跟随她的视线看去,忽而胸口发闷,窒息难言,眼睛一瞬间便潮湿了。
雾慢慢散去,靠着山石,那俊美无双的郎君垂头而坐,腰腹间血腥一片。三四个箭只刺破衣服,刺入他体内。他气息已经消无,只维持着那个靠山石而坐的坐姿,肩上、衣袍上覆了雪。他的面容还是一贯清俊,如雪如玉,如天地间最纯净的水墨画一般。
连死去都那般好看。
山河远阔,天地寂寥,只闻风雪的呼啸声。步伐艰难,双腿发软,罗令妤一步步走过去,跪到了他面前。她仰目看他,伸手拂去他眉眼上的冰雪。陆昀那秀致的、秾丽的墨黑眉眼,显露了出来。
分明已经死去的郎君,死后的面容却和他活着时一样,那样的神采,那样的韵味,人间只他一人。罗令妤怔然而望,安静的,沉默的。她抿着唇,脸颊上的肉微微颤抖。遍地寻人时她哭得不能自持,见到了他,她反而没有哭泣。
然后她低头,她握住他放在膝上早就冻住的手。似觉得哪里不对,她将他曲着的手指打开,看到他手掌中静静瘫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绣工不错的荷包。
于陆二郎看来,和自己平时佩戴的、侍女绣的荷包差不多。
罗令妤的神情却是一下子变了。荷包已经打开,里面的那个黄色符纸露出一个角。罗令妤打开他的手时,低头看到皱巴巴的符纸。这个符纸经历甚多,又是失水,又是跟主人一道上战场。最后是天地风雪大作,罗令妤摊开陆昀的手,荷包中的符纸被风一吹,就飘走了。
而罗令妤并没有抬头去追那符纸。在她眼中,那符其实没太大作用。她对陆昀的心,她的证明,其实在荷包上。女郎垂眼盯着荷包时,却是视线再往下的时候,才看到雪地上有微微血迹。
轻轻拂开雪地上的痕迹,手指灵巧的罗令妤从来不会在这种时候掉链子,破坏掉雪下埋着的秘密。覆着的一层薄雪拂开后,那以指间血书就的、龙飞凤舞在天、潇洒的字迹便露了出来。
陆二郎认得,他的三弟是名士,是书法大师,他最常用的字体,正是自己此时看到的。这两列以血而写的字是——
千秋还卿一言。
爱自不移若山。
……
爱自不移若山。
……
他死了,爱自是恒古不变了。
……
梦里的罗令妤,在这时才忽然崩溃。她大哭起来,抱住了那个已经死去的郎君。她握住他冰凉的、僵硬的手,她与他的面相贴。她大声哭道:“你看到了是不是?你看到了是不是?”
“我宁愿你没看到啊——”
“雪臣哥哥,你那时该多难过。我不是要你难过的啊……”
她奢求的是他的爱,要他爱她,要他不变心,要他娶她。
她不是想在他死后,窥看到这个秘密啊。
女郎抱着那个死去的郎君哭,哭得嗓子发哑,哭得全身颤抖。嚎啕大哭,与她平日作秀的那类哽咽抽泣全然不同。她到底只爱他,到底只在他面前流下真心的眼泪。
然这原本,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
在梦中,陆三郎死后,北方的战争也结束了。陆昀惨胜,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到底为南国争取到了机会。到边关来接他们的,是亲自请命的陈王。陈王殿下如老十岁般,面色沧桑,神情大恸,看似情况也不比神志恍惚的罗令妤好了多少。
之后罗令妤跟随陈王回到建业。
南北战事停了,南国开始与北国谈判。
一切往欣欣向荣的方向发展。
陆三郎死得其所,成为了南国的英雄。可是对于在乎他的人来说,并没什么用。
住在陆家的、本已与陆三郎开始谈婚论嫁的表小姐罗令妤早已退了她那门不合心意的亲事。她退亲是为了嫁给另一个,那另一个人死后,退亲便如玩笑一般。南阳范家的郎君范清辰亲自来建业找她,要与她和好,求她嫁他。
罗表妹在建业的名气甚大,她经营了一年之久的名气,让这时候想求娶她的建业郎君也甚多。
陆二郎并不知罗令妤有多嫌贫爱富,并不知这个表妹是非豪门不嫁的人。
因在梦中陆二郎看到的,便是罗令妤婉拒了所有的求亲。她带着妹妹离开了建业,陆家要送她回南阳,她却也不愿。
……
她居无定所,最后陆家失去了她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