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再过一会儿,陆家小四郎陆昶害羞地来表小姐院子里拜访,目瞪口呆地看到小表姐比他还像男孩子。罗小娘子挽着袖子、扎起裤脚,蹦蹦跳跳地爬上去抓知了。小四郎陆昶仰头看一眼蓊郁大树,头晕目眩地喊小表姐下来。
罗云婳扮个鬼脸,她从来不理会这个小表弟说什么。小娘子还调笑了陆昶一通,激怒了小四郎。陆小四郎当即扯起袖子也要爬树,不想输给小表姐。
罗令妤坐在窗下,正好能看到院中妹妹和小表弟的玩闹。表姐表弟什么的……妹妹年纪还小呢,罗令妤也不多管。她甚至目中一闪,并不太赞同妹妹和小四郎走得过近。
陆家是绝不可能让两位罗氏女都嫁进陆家的。出身差的女君,让陆家放弃一部分利益的女君,有一位就够了。
不过……这都要看妹妹啊。
若是妹妹喜欢,她使劲手段也要成全妹妹才是。
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笔下的字却不停。熟悉罗令妤字迹的,当能看出这位女郎换了一种字体。罗令妤虽没有陆三郎那般会十几种不同字体的书法大才,但她好歹自来倾慕寻梅居士,自己也下苦练过两种字体。第二种字体虽然写的不太好,但糊弄人,大约是可以的。
写好信封好后,让侍女打听陆二郎什么时候回来。当天黄昏,陆二郎陆显回到府上,那位刚病好的身段纤细仿若西子的女郎,就来寻他了。罗令妤拿着一封据说是寄自南阳罗氏的信,神情焦急地说南阳的罗伯母好似生了病,她要去探病。
罗令妤振振有词,目中藏着清愁:“定是病重了,才与我写信。不然南阳现今战乱,伯母她们定不愿意我回去的。二表哥,当日三表哥将我托付给你,你能让人送我去南阳么?”
倾国倾城的美人如水一般勾着世间男人的目光,而她自己也有自知之明。以她的美色,寻常人家护不住她,她只能嫁入豪门。同时,战乱年代,她也不该四处闲逛,她出门时遇到的危险,比旁的女郎只多不少。
罗令妤不敢带着自己那点儿仆从回南阳,她只好来央求好说话的二表哥。信中解释不清的事,她要亲自去南阳与陆三郎解释。待她说动了二表哥,再和陆家辞行更好。
茑与女萝,松柏之下。夜风徐徐吹拂,立在廊下说话的年轻男女衣袂飞扬,端庄而秀美。
罗令妤信心满满,压根不觉得陆二郎会拒绝自己。谁想这一次,她将将露出笑容,便见陆二郎身子轻微一震。郎君眼眸骤缩,脱口而出:“不可!你不可去南阳!”
陆二郎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察觉到噩梦扑来的威胁。梦中便是他护送表妹去南阳……眼下他再和表妹一道去,岂不是和他的梦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的行动,岂不是招来一模一样的结局?陆二郎绝不能同意。
陆二郎沉着脸,甩袖进舍。他这般冷肃的样子,吓了罗令妤一跳,罗令妤从没见过陆二郎对自己摆过脸色。罗令妤更百思不得其解,跟在二表哥身后,她柔声细语地说着自己的理由,劝服陆二郎。陆二郎只皱着眉,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同意。
郎君闷着脸坐下,拿着书随便翻看。罗令妤立在一边,既尴尬,又气恼。这般难堪样子,平日只有陆三郎给她。她如何能忍受随便一郎君就不屑她?女郎气馁后,旋身要出门,回头刺激他道:“你不送我也无妨,我求助陈王殿下去。当日三表哥离开之前,不只让你帮着照顾我,还有陈王呢。有周郎帮我说情,再有陈王是三表哥最好的朋友,陈王殿下一定会派人送我去南阳的。”
陆二郎:“不许去!”
罗令妤:“为何为何?你答应你弟弟照顾我的。”
他刷地起身,面沉如滴墨。陆二郎口拙,说不过自己这个伶牙俐齿的表妹。他一下子脱口而出:“因我梦到你我去了,三弟死了!”
罗令妤一愣。
心里突然一空。
她喃喃道:“只是一个梦而已……”
擅察人眼色的罗令妤,在这时发现陆二郎的脸色不自在,似极为后悔他说的话。陆二郎微妙的表情变化,让罗令妤心中起疑,将他多看了两眼。但她的二表哥已经提防她,不愿多说……罗令妤探寻不出来,只好先行告退。
临行前她宽慰二郎:“梦而已,梦与现实是反的。表哥不要忧心。”
陆二郎笑了笑,也说不过是一个梦,让她不要多想。
……
但是罗令妤是骗陆显的。
她如此心机重,她不可能不多想。
陆二郎那不自然的神情,在她脑海中一遍遍回放。
女郎辗转反侧,粉红指甲被她咬得狼藉。关于陆三郎的事,她不能不在意。她此人这般多疑,怎可能见到一个不妥,就轻易放过?
罗令妤若有所思,开始想如何从二表哥这里套话。
……
陆二郎好几日无异样,除了上朝,便去府衙,回来后也一脸愁色,不知在忧愁什么。到某一日,陆二郎休沐,要去开善寺见大师。得知这个消息,罗令妤即刻拉着妹妹出门。理由是周扬灵在开善寺接济贫民流民,周郎如此辛苦,她也该帮忙才是。
罗云婳十分怀疑姐姐的用心,但是愿意帮助人,总是好的。
车马辚辚,从市中穿行。车中帘子落着,罗令妤闭着眼靠车壁想心事,坐在一旁的罗云婳掀起车帘,明眸烂烂,新奇而欢喜地望着街边行人。
罗令妤闭着眼嘱咐:“不要看了,谁知道有没有坏人呢?这两日有朝廷官员被游侠所杀,太危险了。”
罗云婳:“游侠怎么会来杀我们?表哥家很厉害的。我再看最后一眼啊姐……”
他们的车马从贫民窟走过,贫民窟外坐满了衣衫褴褛之人。有心善的人在此施粥,罗云婳掀起帘子,看到的便是流民们扑到一个地方,哄抢着那为数不多的粥。而某处聚满了人,另一处墙角下跪着的少年郎,面孔僵硬,就极为显眼了。
这位少年郎,是当日罗令妤姐妹下山回丹阳陆家时拦车的两人之一。可惜罗令妤从来不记无关紧要的人长什么样,罗云婳小娘子那日又在车中睡得香甜。那日护从又不是今日的护从。这样一来,牛车慢悠悠地驶过,陆家的车马无一人认得这个少年郎。
少年郎跪在这里,是因那位中年男人所罚。
之前中年男人用皮鞭将他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淋。中年男人气呼呼:“要你何用?让你杀一个朝廷官员,你都能被人发现踪迹。你好好躲着吧,若是被南国的人认出来了,你就直接去顶罪好了。要是说出我们主公是谁,你的家人别想活一人!”
扮作流民的中年男人在建业好心救援流民的士族女郎中挑来挑去,挑中了施粥最多的陈娘子。中年男人去巴结那位女郎,让少年郎在这里已经跪了一下午,以示惩戒。
少年郎低着头。
暑日炎炎,身上血肉结痂,长发汗湿。少年郎唇发白,翻出白皮。又是口渴饥饿,又是浑身伤痛,心中还带着几分暴戾火气。想日后事成,定要杀了那个同伴!他脑海中满是血腥杀戮之事,一双寒目染满了红血丝,忽听得头顶叮叮咣咣清脆几声,几个铜板从天而降,扔到了他面前。
小娘子声音黄鹂一般甜美,声线又低低地唤:“小哥哥,小哥哥……”
少年郎抬头,看到车中掀着半张帘子,帘后妍丽鲜活的小女郎对他露齿而笑。她手指放在唇前嘘一声,指指那边在哄抢饭食的流民们,再指指掉到少年郎面前的铜板。小娘子的意思分外明显——快些藏起来,不要让人发现抢走了。
少年郎眼睛几不可查地缩了一下,浓长的黑睫扬起来,依然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小娘子的面容惊鸿一瞥,因车中另一女郎斥了一声,这位小娘子就连忙放下了帘子。贵族豪车,从少年郎身前驶过。
而少年郎低头,盯着扔在自己面前的几个铜钱。
良久,他才弯腰,将铜板攒到了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