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在满室凌乱的光影中,深深叩首,额头抵在自己紧贴地面的手背上。泪水顺着指缝流出,涓涓滴滴,不可抑制,渐渐,又混沌于皇城静谧而冷清的夜色中。
戚展白始终没有回头,也始终没有再迈出另外一只脚,扶着门框,仰目望着穹顶缓缓转移的星辰,眼神茫然没有焦距。
良久良久,他都只是这般站着,像一樽美玉雕成的塑像。
眉梢鬓角叫夜露打湿,结了层薄霜,他也不知道。
*
夜渐渐深了,戚展白还是没有回来。
沈黛坐在院中边看书边等他,春纤和春信过来催过好几回,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回房安置,却也只是浅浅而眠,不能熟睡。
半梦半醒间,门外响起细碎的踱步声。
沈黛认得这声音,是戚展白回来了!
困意顿消,她“唰”的睁开眼睛,连灯都来不及亮,便迫不及待地披衣下床,飞奔出去开门。
戚展白坐在门外的一道石阶之上,下弦月的光自廊外枝叶间筛下,在他衣上描摹出千枝万叶,背影萧索落寞。
听见开门声,他回头,冲她微微一笑,“我吵醒你了?”
声音有些沙哑,神情隐在淡月后,眼底隐约覆了层疲倦的血丝。
沈黛心里被牵扯了下,摇摇头,“没有。”走过去坐在他身旁,靠上他的肩。
戚展白将她抱坐在自己怀中,脱下风氅仔细裹在她身上。月色幽幽,两道身影在月下重合成了一团。
他不说话,沈黛也便不说话,就这么窝在他怀里,脑袋侧靠着他胸膛,安静地陪他。
其实就算他不说,沈黛也能猜出,陛下今日寻他做什么。
大邺的江山,总得有人继承。无论血脉还是才干,这世上都再没有人比戚展白更合适。
她甚至都能猜到,他拿什么威胁戚展白,无非就是她和大邺千万子民。
多么恶心啊。
当初他抛弃戚展白,没有半分犹豫,甚至二十年都不闻不问,眼下见自己偌大的家业无人可传,又眼巴巴地要把人认回来。如此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他到底当戚展白是什么?
可她很清楚,他是放不下的。
就像这回,他们明明都已经决定好归隐山林,再不问世事,可帝京有难,百姓有难,大邺有难,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站出来了。
那日在营地亲眼看见他调兵遣将的模样,风发的意气直冲云霄,跟任何时候都不一样,不禁让她生出一种错觉——
便是再过个十年、二十年,乃至三十年、四十年......他也依旧会是今日这个少年。
怒马鲜衣,恣意飞扬。
这样很好,她的小白就该是这样鲜活的存在。既是雄鹰,就当展翅搏击长空,放他回归山林平淡一生,才是对他最大的折辱和锉磨。
“小白。”沈黛勾住他脖子,仰头凝视着他在星月光辉中显得幽微的面容,“你不是为了他去做皇帝,也不是为了这个天下,你是为了你自己。”
为了这双羽翼丈量长空时,能再无遮拦。
戚展白颤了颤眼睫,垂眸。漆黑的眼瞳中,她的倒影在轻轻摇晃,冉冉涌起些微的光,又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愫遮掩。
“可是昭昭,之前我对你承诺的,要陪你走遍大邺河山,看遍世间风景,如此......便要食言了......”
这话他说得十分艰难,像是费尽全力才勉强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
他平素最不喜的,便是不信守承诺之人。可眼下他却要做这样的人,毁掉的还是对她的许诺。
当真比千刀万剐还叫他难受。
忽地一只柔软的指腹轻抵在他唇边,将他所有狼狈和自责都堵了回去。
“昭昭此生所愿并不在此,无论过去、现在,抑或是将来,昭昭都只希望小白能平安欢喜。居庙堂之高也罢,处江湖之远也罢,我心永恒,绝无改变。”
月牙涣漫过层云,散开疏淡的光。
她在那团朦胧里深深凝望着他的,眼里似藏匿着世间最明亮的一双星子,照得他眼前的一切流光溢彩。眉眼弯弯笑起来的时候,星子也跟着轻轻摇曳。
心口血潮狂乱地涌动,戚展白低头吻上她的额,无限爱怜,慢慢地,一寸寸收紧双臂将她抱紧,“昭昭,我前世究竟修了什么福,此生竟能得你相伴......”
沈黛眼梢掠起一抹狡黠,亲昵地在他颈窝磨蹭,“你上辈子救过我,你不记得,但我还记得,牢牢记得,所以这辈子缠着你报恩来了。”
戚展白一愣,只当她在说笑,宠溺地捏捏她鼻子。
这个丫头啊,真就是一团光。
初见时便乍然惊艳了他单调沉闷的世界,年少所有的绮梦都因此有了颜色。眼下经岁月洗礼,那光芒不曾削减半分,反而越燃越烈,便是在这寒冷萧条的冬夜,亦能灼灼温暖他的心。
昭昭,昭昭......
他默念着,唇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微笑,将她抱得更紧,脸埋在她发间深深呼吸着。
浅淡而柔软的香气充盈心田,没有实质,却更胜药石,让他心头最后一丝忧虑也同这枝头的积雪一般,渐渐融化为空白。
*
动乱之后的新年,总是格外令人期盼。
从皇城到宣德门,帝京四处张灯结彩,喧闹不绝。舟桥一应商铺重开,丰乐楼更是搬出了窖中深藏百年的数种佳酿,香飘万里,三日不散,引得众人趋之若鹜,终成万人空巷之势。
而令满朝文武争论了许久的皇嗣之虑,也随随陛下的一道禅位的诏书,终于水落石出,一锤定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