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他之前让人送一杯水进去——这是审讯室外所有人的共同心声,众人的视线整齐划一地落到了胡雅手上。
因为她沉迷观看审讯无法自拔,手里还拎着装着水杯的塑料袋,王文海对胡雅一个“快去干活的”眼神,她赶紧拿着杯子冲去技术处。
“如果说对潘越下手是机缘巧合下的行动,但我没想到,你会对自己的妹妹下手,”李泽文的声音逐渐变得冰冷,他的语调从头到尾都没什么起伏,现在终于带上了鄙夷和愤怒,“毫无疑问,你是高功能的反社会人格者,你天生冷漠,没有愧疚,没有良知。但是,你居然利用善良的妹妹,即便不会游泳也要跳下湖救你的妹妹,施以处心积虑的谋杀。”
“我想,潘越坠楼一案给了你不少的启发,你发现伪装成意外事故的谋杀才是完美犯罪。世界上绝大多数完美犯罪基本上都发生在熟悉的人中——这起也不例外。为了让妹妹溺水而亡,自己‘不慎’入湖中,你了解程茵,知道她会跳湖来救你,哪怕她自己不会游泳。”
他声音不高,但因审讯室外一片寂静,他的声音几有金石之音。
随着这句话尾音消失,程若——不,现在终于可以叫程若——一直以来的表情终于崩裂,她冷静镇定的面具完全破碎,她完全换了一张脸。她得体的微笑、自信的眼神伴随着谎言的破碎一去不复返。
不需要任何提示,郗羽下意识意识到,这才是她真正的表情。
程若非常愤怒。她几乎要从凳子上跳起来,隔着玻璃郗羽也能看到她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抽动,就像冻土解冻的模样。她发出了进审讯室后最富有情绪的声音:“我不希望她真的会死,我只想让她听话!”
“我想程茵应该很听你的话,”李泽文说,“不过在你入狱的一年半时间里,她逐渐脱离了你的控制,有了新朋友,有了新生活,是吗?”
程若重新跌坐回自己的位置上,露出极度的讥诮:“她还有了喜欢的人。你知道她说什么吗?她居然喜欢潘越。”
“因为有违伦理?”李泽文的语气微妙的一停顿,“当时的你以为他们是同母异父的兄妹,但你犯下了那么多起罪案,每一起都无视道德与法律,你居然会在意这点。”
“我不在乎他们之间是不是喜欢,可她不应该因为潘越和我对抗。”
“也就是说,为了惩罚程茵而不是因为潘越是你同母异父的弟弟,在楼顶时,你把潘越推下楼,并导致他的死亡?”
最初的愤怒之后,程若气息平静下来,她冷然一笑:“既然我能做到,为什么不做呢。”
审讯室外的警察们对视一眼,深感欣慰,程茵的这句话相当于是承认自己犯罪了。
“是啊,杀人不难,”李泽文的声音有些感慨——这对他来说是很罕见的,面对任何事情他都用理性分析,因此很少流露出这样感性的叹息,“对你这样有着超强学习能力、且不会被愧疚感折磨的人来说,学习谋杀技巧一点不难。这世界上大部分人自我保护能力低得可笑,这个世界都是你予取予夺的乐园。”
程若沉默了许久,李泽文也没有开口,他留出时间给她思考。
许久之后,程若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个奇特的笑容:“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是这样的,都试图从这个世界获取自己需要的金钱、权利……可绝大部分人没有能力做到。而我有这样的优势,为什么不去利用呢?”
“有人利用自己的才华,有人利用自己的勤劳,你的冷漠也是一种能力,”李泽文难得地表示同意,“某种意义上来说,你的确适合研究社会学。”
“这是你的推荐信的一部分?”程茵反问。
李泽文没有否认:“程若,如果我无法证实你的犯罪行为,我会为你写推荐信的。”
“程若……这个名字真是久违了,”至少三分钟后,她以一种奇特的语气说,“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一个叫我‘程若’的人。”
“冒名顶替会带来心理偏差,即便对于你来说也不容易,我相信这也是你一直在看心理医生的原因之一。”
恐怕不是简单的心里偏差——郗羽不寒而栗。她也有一个亲姐姐,如果要她冒充姐姐的身份生活,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明明是叫别人的名字自己却要答应,这么多年时间扮演程茵,心灵的扭曲程度恐怕是外人难以相信的。
程若说:“……你真的对我做了很多的研究。是季时峻告诉你的吗?”
“他是你的医生,他有强烈的职业操守,不会和我谈起和你的交谈内容。”
程若目光微微闪动,没有说话。
李泽文问:“你什么时候知道你的身世的?”
“八岁时,”程若再次挂上了无所谓的嘲讽,“我妈还试着瞒我,可惜她是比程茵还蠢的笨蛋,连隐瞒都做不好。”
“你母亲的评价不高。但在我看来,你妈是一名优秀的舞蹈演员,人生并不失败。”
“曾经是。”程若掀了掀眼皮,没任何语气冷冰冰道,“为了所谓的爱情,她人生中的所有选择都是错误的。”
李泽文缓缓道:“她放弃了自己的事业,养大了你们姐妹两人,我认为这是一种伟大的牺牲精神。这对一个离异的女人来说并不容易。”
程若嘴角轻微扬了扬,再配合上她纹丝不动的眉眼,那是个怪异到极点的笑容。
她说:“如果没有我和程茵,她靠什么来控制潘昱民呢?”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通过婚姻移民去了加拿大?”
程若道:“这是我和她的协议。我要求她陪着到我高中毕业。”
“控制往往是互相的,你也操纵了你母亲。你是怎么做的?”
程若垂下眼,她似乎在回忆什么,“程茵已经死了,如果她不想再失去另外一个女儿,她只能听我的。考虑到她对潘昱民那种炙热的爱,而我是她这段爱的唯一证明,她不论如何都要保全我。”
话说到这里,程茵的表情比之前的正常多了。一个说真话的人给人的感觉是不太一样的,即便她说的内容让人不适,但你起码知道她在说真话。
“在你的价值观里,一切都在于控制和操纵,”李泽文停了停,“你和项邵阳的关系也是这样?你出谋划策,他实施抢劫?”
“那段时间我们都很缺钱,我妈不给我零花钱,他爸也拒绝给他钱,我们打算去抢一些钱,就试了试,”在谈及自己的犯罪经过时,程若一直很冷静,现在更是如此,和之前的几起命案相比,对这件早已尘埃落定的案件,她似乎更愿意谈起,“没想到效果那么好,那就多做几起了。”
李泽文说:“毒鼠强是这段时间拿到的吗?”
“我在少管所里认识一个女生,她用毒鼠强毒死了自己的父母,”程若说,“我出狱后,找到了她没用完的那些。”
这件事李泽文确实不知道,蒋园也还没来得及调查出来——李泽文心中的最后一个疑惑被解开。
他说:“原来如此。谢谢你的配合。”
他开始整理桌面上散乱的文档和案卷,看来要为这场审讯画个句号。
程若盯着他,双手撑在冰冷的桌面上:“我解答了你的疑问,你也回答我一个问题。”
李泽文把卷宗叠好,头也没抬地道:“当然,有来有往才是正确的谈话方式。”
程若冷静问:“我是什么时候露出纰漏的?”
李泽文抬起视线,和她对视若干秒后道:“从我们的第三次见面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