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奶奶进去的时候,苏世黎正跟一群伙计在后院说话。
他们围着她,她站在中间略高一些的台阶上,说得神彩飞扬。大掌柜坐在一边算帐,虽然不看她,可写着写着又时不时要听几句,听她说得有趣,时不时脸上露出笑意。
苏世黎讲的这些事,是他早见过的。这一趟出去,也叫他更觉得苏世黎不是一般的女子。回来的路上他还感叹,对苏世黎说:“家里的女儿要是有您这样,我还继什么儿子。她只管坐家招赘我都不必担心。”
苏世黎还问他:“如今招赘却不能行吗?”
程大掌柜只是摇头啊,说“肯入赘会是什么好儿郎?但她若有本事,里里外外都能撑得住,不叫别人染指,那便无事。若她没有本事,嘴上说是招赘的,可里里外外的事都在别人手里,再多家财最后也都是要白成别人的。”
大掌柜写着写着,想想,也是感叹。索性停下笔,听苏世黎说话。
伙计们也听得正尽兴,这时候见到大奶奶来,大家只好不舍地散了。
大奶奶上来便对苏世黎说:“有些话,我本来是不愿意说,怕说了伤感情,可这段时日我看着,却是不说不行了。”
苏世黎笑吟吟:“您说。”
大奶奶脸上没有以前的和蔼可亲,反正她如今也不须得对苏世黎这样,一来她没有了靠山,与孤女无异,二来,她的钱全在自己手里,没甚可图。
听到问话,也不理,似乎没听见似的,扭头叫伙计端了椅子来,慢悠悠坐下来,喝了口茶 ,说:“原先我叫你入股,确实是看你可怜,想着你又没个营生,又没个依靠,我做为你的伯娘,总不能真看着不管。为了叫你面子上好过些,才说是我们铺子差钱的。怎么晓得,你入了股却什么都抛了,家里下仆下仆不管,自己体面体面不顾。你晓得别人怎么说我?说,我嘴上说是心疼你才收留,其实把你当下人使唤,逼着你到铺子里头打杂。”
说着沉脸道:“你这样没有轻重,是你年轻,不懂事,不怪你。可我既然身为长辈,却不能听凭你胡来。今日你就给我回家,再不许到铺子里头来了。便是不情愿也由不得你!为了你好,大伯娘也只能狠狠心了!”摆出长辈的气派。
她话音落下,院子里一片寂静,伙计们都往苏世黎看。他们是顶喜欢苏娘子的,一来,毕竟都是年轻的小伙子,哪个不喜欢漂亮女子,二来,苏世黎性子好,又和气、肯吃苦。平常许多事,他们不敢和大掌柜说,尽可以和苏世黎说,合理的事苏世黎自然要帮他们争取,不合理的也不甩脸,一条条说为什么不行,叫人心服口服。这次去海城一趟,还记得给每个人都带点小东西回来。
那边大掌柜也停了笔。但只是坐着,没有开口说话,到底这都是主家的事。
大奶奶见着这一院子的人都因为自己静了下来,方才有些自以为找回了在苏世黎面前失去多日的威信,还要继续说,苏世黎却开口道:“我能不能来,怕不是这么说的。大奶奶忘了?这铺子里头的股份,我占着六成。”
大奶奶自然没忘记,只是没想到苏世黎会提。在她的印象里,苏世黎文文弱弱,不是一个强悍的人,只要自己一摆出这种做派这样的说辞,应该立刻便会低头乖乖听话才对。岂能在受了别人的恩之后,明知道这股是别人好心给自己的,还拿几成股的事来压人呢?岂还有半点像个人?
此时,她看着苏世黎,苏世黎嘴角噙着笑,也在看着她,哪有半点畏缩与愧疚。
大奶奶到底是老辣,见微知著,只这一下便心惊了,这时候不由得开始想,万一之前苏世黎都是扮给自己看,那可就要糟了,这岂不是把做得熟手又赚钱的铺子拱手让人吗?顿时一身冷汗,心里百转千回,如乱麻一般。
可到底是活了几十年,不一会儿便一皱眉嗔怪起来“大伯娘还能不记得这些?我这样厉声说你,还是为你担忧,你到底是女儿家,这样在外头跑,别人说你,也要说我,更要说米家。你母亲便是不在了,可在天有灵,见你这样岂会安乐?”又难过得很“我一心为着你,才顶了股份给你,这可好,你到拿这个压起我。正真是伤了伯娘的心。”
苏世黎听她这么说,莞尔一笑“是世黎的不对。大伯娘不要难过。我只是好不容易找到些打发时候的事做,大伯娘一上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便要拦,我一时心急才口不择言。”
大奶奶转念,还要拿‘人言可畏’‘我是为你好’‘我是长辈你必须得听我的’来辖制她,却不料她先不先就道:“大伯娘怕不知道,之前发生了那许多事,我心里实在过不去,又怕叫伯娘们担忧,平日也不敢显露,只闷在心里,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好,日渐萎靡,只觉得人生了无生趣,活着没甚意思,连轻生的打算都有。可如今呢,我到觉得顶好了,每天有个奔头,有点事情做,也不像以前浑浑噩噩整日胡思乱想了,连饭都吃得香,觉也睡得更好了。若真要逼我回去,才是叫我去死呢。”
大奶奶急忙道“你看看,说什么死不死!”可苏世黎话都说成了这样,还真不好再劝。既然一时想不到词,也只好暂时算了。
拉着苏世黎又和和气气地说了一会儿话,才起身回家。
各玲跟在大奶奶身后走,出门时回头,苏世黎笑着对她挥挥手,扭头就去忙了。伙计们个个窃喜,跑去跟着她低声不知道说什么,笑容满面的。
大奶奶一路并没露出什么,回了家便打发各玲回屋去。
各玲上楼,遇到了刚回来的四乐,两个人在二楼走廊遇到时,四乐退一步,垂眸敛首给她让道,很是规矩。
各玲顿顿步子,停下来打量她。她头上花都没戴,身上也是素的,各玲问:“大姐姐银簪子都没赏一个与你吗?”她心里,配得自己称一声大姐姐的,只有苏世黎一个了。
四乐说“赏了的。”
各玲问:“那你怎么不戴些?”
四乐说:“戴那些在外头走总不太方便,老怕丢了,才没有戴的。”
各玲不高兴说:“别人见了你,怕还以为主家苛责下人呢。”
四乐却说:“小姐自己也不大戴的。”又说:“小姐不在乎别人说不说。叫我们,只要自己行得正坐得端,便只管行事方便就成了,不必顾忌着别人的说法而为难自己。”
各玲怔怔,又问:“你去私塾偷听,大姐姐知道吗?”
四乐点头:“知道,还给了钱呢,叫我去上学。说这些时候她也不在家,上头有麻姑在,便用不上我做什么。叫我索性借着机会把书读好。说能识得字、懂得些算数,将来不论做什么,起码不是睁眼瞎。”说完了,见各玲站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小心翼翼告退:“我要上去帮麻姑给老太太换衣裳了。”
各玲回过神点点头,可回到自己屋子里后,一坐在窗前,便好久都没动。
晚上苏世黎还没回来,大爷就赶回来了。大奶奶叫他回来的。
但他一回来就遇到了二爷,跟二爷在楼下为了分不分家的事吵完架才回屋。大奶奶又和他说了苏世黎的事“我瞧着,她这怕是要坑我们。”
大奶奶恨恨地:“我是万万没想到,她竟有这样的城府!恨不得当场便骂她个狗血淋头。可又怕一时义愤思虑不周,说了什么意气用事的话,坏事。这才忍了下来,先哄着她。”
大爷气得要死:“我当时就说了,不要签。六成顶出去,是疯了不成?偏你说没事。”
大奶奶恼起来:“我能晓得她是这样歹毒的人?我能晓得你们米家能出这么一个连亲伯都算计的人?”
大爷嗤:“对,米家出不了长心眼的人,脑子会转弯的人尽出在你们家了。”
大奶奶一听,当场便要发作“我是为了谁?”声音都尖了起来。
大爷话一出口也是后悔,赔了半天不是,说“你也晓得我这个人,说话不过脑子。可真不是那个意思。”
好歹认了半天错,大奶奶才肯算了。
末了大爷问:“现在怎么办?”
大奶奶想了想……
第二天一大早,苏世黎都还没出门,天还一抹黑呢,大爷便起来了,提了灯笼便去铺子。
等苏世黎一去,却不见大掌柜,只见大爷坐在堂上打算盘,问起来,大爷无奈“程掌柜家里出了事,结了工钱赶着回乡去了。”还恼得很呢“连个接手的人都没有,我只得在这里顶着呢。一会儿药铺那边的事都只能叫圃齐去看着。他手还挂在脖子上,可有什么办法。”万般无奈似的。
苏世黎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只当听信了,说:“那我去帮大伯看着吧。”
大爷连忙 说:“你不懂那里的。反正也不用圃齐动手干什么,于伤无碍。”
苏世黎笑一笑,便去后面了。
大爷算完了帐,便坐在外头看着客人进进出出喝茶。苏世黎上去迎客,他调头就骂站最近的那个伙计办事不周道。说“我老久不太管着这边,竟一个也不堪用。客人来了也不知道去迎?我白养着你呢?”竟然当即便找了牙人来,当着苏世黎的面打发了这个。
顿时店里人人自危。他们哪会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事呢,心里再骂他,再向着苏世黎,也不敢和自己的饭碗过不去。一时间也没人叫苏世黎干什么,但有客人来,都抢着去迎,要点货时苏世黎才上去,立刻便有人抢着活做了。
整个上午,苏世黎都只是干站着。
午晌还没过,苏世黎便换了衣裳走了。大爷还起来送她,笑着说“累也回家歇歇也好。”但看着苏世黎走了,不知道怎么,竟松了口气。明明只是个娇丫头。有甚可怕?虽然以后他要两头跑,是累些,但只要熬到了年底,药铺子便做起来了,而这边帐这些时候都只过他的手,进货只有他自己去,到时候是赚是赔还不是他做出来的帐。到时候拿只管说钱全亏在里头了,便不只苏世黎、带二房三房,都不必给半毛。
之后嘛,最好以‘这铺子只会越亏越多’的理由,再把铺子低价顶给自己安排好的人,那可真是如意。
想得心里美滋滋,越觉得自己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就是娶了大奶奶。
可午晌过后,苏世黎又回来了。
她一改之前朴素的打扮,换了一套大绣衣裳,那层层的针脚,栩栩如生的绣作,叫人看得啧啧称奇,连鞋上都坠着宝气氤氲的珠子,再贵气逼人没有。
进了大堂,对大爷喜道:“您猜怎么着?”
大爷愕然,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
苏世黎笑着让到一边,露出后面的人“我好说歹说,翻了一倍的工钱,总算是又给您把程掌柜请回来了。”扬扬手里的文书“签了一年。”
她现在已经能将情真意切的表情用得如鱼得水,瞧着大爷激动地说:“这下圃齐哥哥不必受累了。”
大爷好险要一口血呕出来大奶奶进去的时候,苏世黎正跟一群伙计在后院说话。
他们围着她,她站在中间略高一些的台阶上,说得神彩飞扬。大掌柜坐在一边算帐,虽然不看她,可写着写着又时不时要听几句,听她说得有趣,时不时脸上露出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