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节(1 / 1)

朱兰奴心里一刺,很不痛快地反问:“太常说的来者不善,是说我呢,还是说外面的人?”

“你心里想的是谁,便是谁。”夏侯至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自己先行离开了。独留一个朱兰奴,气怔怔半天,心里把夏侯至骂了个体无完肤跺脚出了夏侯府的大门。

刚出门口,就见一群不相干的男人在等她,穿着官服,是廷尉署的人。为首的这个,面色冷煞问了一句:“你就是朱兰奴?”

朱兰奴蔑然拂袖,理都不理,两只眼四处找自己停在附近的马车。车在,但马夫早连个影儿都没了。

打了个眼神,上来几人立刻将她反手捆了,见她要叫,这人随手拿巾子把嘴塞得严严实实:“有什么冤屈,到府衙里去说,放心,你有的是机会开口说话,带走!”

大将军已故夫人陵墓被盗、尸骸被毁的案子闹得满城风雨,一时间,成里坊街巷饭后茶余的谈资。廷尉接手此案,雷厉风行,不消几日便放出消息:

朱氏被休,怀恨在心,私养亡命之徒撅坟辱尸。

很快,有心人便嗅出“亡命之徒”这几个最紧要的字眼,这种事,是死罪。

夏侯至家中的贴身老仆在街上听闻了消息,匆匆往家中赶,见夏侯至一人在那作画,深吸口气,走近了,见他笔下画的不是别人,正是殁了的夏侯妙。

栩栩如生,老仆记得女郎出嫁那日春晖极好,她在纨扇后头的脸,娇嫩胜花,眉目端庄。老仆眼睛发涩,揉了两把,一五一十把听来的都学给了夏侯至。

这个时候,又有人拜访。是李丰和许允,夏侯至抬起疲惫的脸,并未拒绝,两人进来看到他,皆是副踟蹰不忍的神色。李丰没开口,说话的是许允:

“太初,清商的事我二人早有所闻了,怕你伤怀,一直不便前来叨扰。今天来,就是看看你,听说廷尉破了案。”

许允是硬被李丰找来的,李丰闭口不谈假诏的事,只谈夏侯至。许允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根风中芦苇,一有点动静,自己那些情绪就不知道哪冒出来了,他很同情太初,但又觉得自己不该掺和进来。

早知道,像陈泰那样请求外放就好了。可惜,他也是四两扛不动刀的,没那个本事指挥千军万马,只能留在这洛阳城里做个看花人了。

“多谢。”夏侯至沉默了一会儿,再无他话,许允颇为尴尬地坐在此间觉得冷场,看看李丰,李丰便带着犹豫的语气开腔了:

“太初,其实坊间还有流言,说清商的死确有蹊跷,有人看见,她的骨殖泛黑,这是生前中毒……”

“中书令!”夏侯至喝住了他,顿时,李丰的话犹筝弦崩裂,戛然而止,这并非李丰一人所闻,洛阳城里也早传开。

这个传言,中书令李丰第一次听到时又惊愕又欣慰,既然如此,省去他的操劳。

夏侯至只觉五脏六腑都被划过,要等片刻,才能见血珠子渗出。鼻端是父亲病重时经久不散的药气,其间,坐着沉静的少女在为病者慢慢打扇,唯恐在躁烈的鸣蝉时令里,有蚊蝇来扰枯槁将死之人。

“是在下唐突了,”李丰十分尴尬,抱拳作揖,心道或许眼下并非好时机,夏侯至俨然心绪不佳,这样的情况下是难能谈事的,便接着道,“市井之言,未必就不能信,我等不打扰了。”

说完,扯起一旁还在愣怔的许允,两人就此告辞。出了府,许允很是不高兴地质问李丰:“说好的,只来探望太初,我说中书令这一张嘴,药下得太猛了吧?何必这个时候戳他伤疤?你以为,这些市井流言,太常府里就听不到?”

是啊,再高的院墙也挡不住流言蜚语,李丰斜睨他:“听侍中这口气,看来,是认了?你也觉得清商之死与大将军有关?药不猛,怎么能下得到太初心里?”

许允倒吸口冷气,瞪他:“慎言,当初夏侯清商丧葬太初是亲自到场的,我听闻刘融曾想借此发难,是太初自己否认了的。如今,你让他怎么再认?”

既是流言,可真可假,许允咂摸着整件事一时只觉如坠深雾,颇有些为难的意思。他跟李丰这一路,你一言,我一语,许允忽恍然大悟般瞅着李丰:

“中书令,你是不是想拉着太初做什么?”说到这,他声音不觉发紧,“莫要自取灭族之祸,我这是忠告。”

李丰哈哈一笑,摇头道:“侍中多虑了,你知道,我这个人有热闹就看看,至于侍中所言,实在不敢。”

心思一转,有心唬一唬他,“侍中不是怕跟太初来往,大将军起疑吧?”

许允哼哼,虽吃了一吓,很快正色答道:“我问心无愧,既未行不义之事,谈何惧怕?”

太常府里,夏侯至独自坐良久,通体冰凉,东隅既逝,一步蹉跌步步蹉跌。他撑着起身,离开此间残茶冷座,老仆复又进来,一脸不知是喜是忧:

“大将军来了。”

前几日请他,回复模棱两可,只转告他待闲时过来。夏侯至的一颗心,陡然被攥到半空,清眸凛凛,果断走出房门。

桓行简是带阿媛一起来的,这个春天,阿媛又长了不少。此刻,来到熟悉的院落,阿媛指着新发芽的葡萄架,笑盈盈的:“父亲,家里的葡萄架也发芽了。”

台阶上,出现了一抹眼熟的身影,阿媛赶紧跑过去,欢呼不已:“舅舅!舅舅!”

夏侯至本紧绷的脸,顿时松弛,温柔把阿媛一揽,低头抚她脸:“阿媛来了。”说着,抬头看一身燕服的桓行简,寻常神色,夏侯至忽然觉得嗓子干涩,搭在阿媛肩头的手,不易察觉地颤了颤,“阿媛,我跟你父亲有事情要谈。”

阿媛格外懂事,立刻明白,跟上前来牵她的婢子走了。临到月门那,阿媛回头看了看舅舅,舅舅依然风姿夺人,望之可亲。

“不必去了。”夏侯至语气上来就很尖刻,“桓行简,我以为你我之间最多至交陌路。”他忽然就恨透了自己,怎么会信眼前人,他明明是虎狼,论演戏,难道不是他桓家家传?

“我错过了机会,不会怨天尤人,我认,但你我不必再相见。”夏侯至话说得分外决绝,始作俑者却安然若素,桓行简点点头,不知算不算一种默认。

“也好,我没什么可说的。”他两手空空,并未打算再去北邙。夏侯至愈发厌恶他那神情,血往上涌,许久不曾示人的凌厉傲气一泄而下,“我耻于曾同你交游,只恨不能亲手杀你。”

一下撕破了脸,桓行简似乎也不觉意外,唇角冷笑聚起:“不错,你错过一次,便错过所有。我没什么对不住你的,也没什么对不住她的,各自由命,我姓桓,就这么简单。”

夏侯至已然齿冷至极:“你果然阴毒,”他目中不由凝泪,心中想到一人更是血气翻涌,声音陡得扬高,“柔儿性情单纯,你但凡还是个男人,就不要再害她!”

月门那,贴墙而立的阿媛一脸惨白,手紧紧捂住了嘴巴。她避开下人,躲在这里偷听,断断续续,隐隐约约,本焦急两人到底在说什么。最后这句,宛如一个霹雳下来。

来时,她便觉得怪异,父亲鲜少让自己再来舅舅家,更不要说他亲自登门。

年岁渐长的小少女有了许多心事,此刻,两脚虚软几乎站立不住。脑子里嗡嗡成片,强自忍了又忍,掐得掌心深陷。

有脚步声远远传来,阿媛大喘几口气,理理衣裳,穿过一树嫣然的桃花,笑对前来找她的婢子:“许久不来,我都迷路了呢!”

她捂着砰砰跳的胸脯,“我去看看父亲和舅舅说完话没!”

转身就顺着青石砖路返回,从月门那一探身,竟见桓行简也朝这边来了,阿媛吃惊,他微微一笑:

“走吧,你舅舅还有客人要见。”

阿媛心里不信,狐疑的眼神从他脸上这么一溜,却也无奈,试探道:“我去跟舅舅道别。”

“不用了,你舅舅有其他事要忙。”

不由分说,把阿媛带出了夏侯府。父女坐车而来,阿媛眉目似他,凝神时别有一番冷隽滋味,桓行简瞥她:“怎么了?”

她咬咬牙,小巧的鼻端已然沁汗:“我听见舅舅好像跟父亲吵架了。”

他心一凛,皱眉问:“你跟谁学的,还知道偷听了?”

“舅舅说,父亲不要害柔姨,我只听见了这一句。”阿媛到底年纪小,当着父亲的面,没有撒谎,可眼睛却红了,“舅舅为什么这么说?”她小小的脑袋瓜里,强逼自己不要去瞎联想,但没用,有些念头自己就跑到脑子里来了,无比清晰。

桓行简脸一沉:“你舅舅也不过如此,你大了,有些事我不告诉你,恐怕你也会去瞎猜。你母亲的墓葬,被贼人所盗,便有人把你母亲的死重新翻出来附会,连你舅舅也以为我害死了你母亲,所以,他说那种话。”

没想到父亲如此坦白,阿媛唇一抿,自母亲病逝她跟父亲都有意避开这个话头。这么猝不及防倒出,阿媛茫然无措看着他:

“那,那父亲跟舅舅解释了吗?”

她自然是信父亲的,此时,心里又恨那些拿母亲离间两家关系的人。桓行简神情依旧淡薄得很:“你的父亲做事,不需要解释。”

阿媛彻底无话可说,慢慢垂了头,听街市上欢声笑语的,便打了帘子一角,见卖各色玩意的都有眼睛里不由神往。

悄悄转个头,看桓行简端坐阖目,是个小憩的模样了。她大胆继续透过车窗去看,一眨眼,一个极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是柔姨吗?

阿媛低呼,桓行简当她小孩子家不知看到什么稀奇的物件,动也没动。

她看到的,确实是嘉柔。

得知父女两人去了北邙,嘉柔带宝婴出府。这几日廷尉那边迅速结案,桓行简没有瞒她,把结果一说,嘉柔着实吃惊,难能想象朱兰奴那个人何以疯狂至此。

府里金线没了,嘉柔不劳烦人也想出来透透气。本以为桓行简软禁了她,可到府前,竟能出得去,她便同宝婴两人往铜驼街来。

看得眼花缭乱,该买的买齐,人忽潮水般动起来,嚷嚷着往东面看胡人新传来的杂耍。嘉柔奋力挤开,从人群中逃出来,看那么多乌泱泱的人头都往一个方向去,波浪似的,又壮观又心悸。

洛阳城可真热闹。

这一挤,倒把宝婴给挤没了,像是消失在了人海。嘉柔一时无奈,把幕篱一掀,准备找个清净的地方看能不能等来宝婴。

“柔儿!”不知哪里忽横出一道声音,嘉柔回眸,顿时一脸的惊喜,看着车壁里坐着的夏侯至,“兄长?”

可他怎么也来逛铜驼街呀?嘉柔兀自发愣间,夏侯至伸手把她一拉也不顾忌避嫌与否,跨上车来:

“我正要找你,没想到在这街上遇见你。”

他边说,边朝外迅疾地掠了两眼,吩咐车夫:“从上东门出城。”

嘉柔被他异于平常的举动弄得魂不守舍,身上被日头晒得暖融融的,下意识掏出帕子,把额角一擦:“兄长,你这是怎么了?”

“柔儿,听我的话,离开洛阳。”夏侯至声音像紧绷的弦,这一回,是十分的斩截,“你不能回凉州,暂先给你找了个落脚处,别害怕,我一定会将你安排好的。”

第69章 竞折腰(16)

嘉柔弯弯的眉眼,慢慢隐匿,她那模样,有点像被猛然人捏了两边羽翅的雏鸟:“兄长为何要我离开洛阳?”

事发突然,她心里没来由得一阵慌乱。

“不为别的,只不过我想清楚了一件事,你跟着他,太危险了。”夏侯至对着她,脸上是惯有的柔和,但这份柔和,嘉柔忽觉得陌生起来,仿佛从不曾见他这样坚决不可置喙过。

嘉柔把无限疑惑的目光投向他,一张脸,忽就变得雪白无色:“兄长是不是知道了关于姊姊的什么事?”

“廷尉结案,我的确知道了。”夏侯至果断接上她的话,眼神不避,清亮如许,“不是因为清商,洛阳的局势暗流涌动,你一个姑娘家不必知道太多。我把你往南送,暂住一段时日,等局势稳妥了再从长计议。”

听他说完,嘉柔两只楚楚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怅然,喃喃问道:“可,可我到了那个地方都没有认识的人……”

夏侯至心中一阵怜悯,看她文文弱弱一副不安模样,只能狠心说:“那户人家人都很忠厚,家中有未出阁的女孩,柔儿,我知道这样太难为你了,但兄长不得不这样做,你要是相信我,就听我的安排。你要是不愿意,我……”那些体谅的话他到底说出口,而是道,“这回我也得把你送走。”

若是当初,在柔儿三番五次祈求暗示之时便将她送回凉州,该多好?往者不可谏,他想这些丝毫用处也无,夏侯至羞愧地打起精神,见她垂首,纹丝不动像画里人一样坐着。马车“吁”的一声停在门口时,嘉柔才把脸抬起:

“崔娘她们呢?我走了,她们要怎么办?”

“你放心,她们日后也会回凉州去的。”夏侯至听她话风应该是答应了,心里不知是喜是悲。

进了夏侯府,夏侯至给她收拾书、笔墨纸砚凡是能想到的物件,嘉柔帮忙,一颗心跳得急,直撞胸口,她不得不停下深深吸气。一抬眸,看到窗子外那株梨花打了苞,白莹莹的,春光媚好,草绿庭院娇莺乱啼,恍惚间又记起了从凉州出发的那个春。

零零碎碎收拾出几包东西,夏侯至平日哪里做过这些杂事,难免手生,但坚持亲自给她整掇了。嘉柔看他一个大男人,里外为自己忙活,眼睛狠狠一酸,忍住了。

府里家仆不多,夏侯至让李闰情生前的婢子留客跟着嘉柔。准备妥当,几人临上车,嘉柔忽回头看了眼夏侯府,朱门还是那个朱门,一如旧时,连墙头漫出来的花枝上萦绕飞舞的蜂蝶都好似旧时客。

她真的要离开洛阳城了?永远不再回来?

桓行简那双隽沉的眼倏地从脑海里掠过,嘉柔一惊,忙把这些撇得干干净净。惠风和畅,吹得人陶然欲醉,嘉柔仰面瞧了瞧纤云遍布的天,端端正正坐进了马车。

一路只有车马轧轧声,出城门时,她听见车夫跟守城的人道:“是夏侯太常的车驾。”

守兵放他们出行,车身再一动,马蹄子很快一下下叩地前行。嘉柔一阵心悸,掀开了幄帘,看着洛阳城巍峨如昔的门阙从眼前移动,来时晴光,崔娘感慨帝都繁华的啧啧称奇声宛若回荡耳旁。

那天,她认识了两个少年人,一时萍合。生忘形,死后名,那个孤注一掷倨傲人间的已经离世。另一个,爪牙俱张,逞才于当世最炙手可热的男人眼前,嘉柔一想到桓行简,心忽冷忽热:我再不用见这个人了。转念间,便成我再见不到这个人了……

她把这些情绪不动声色小心翼翼掩藏好,抬起头,冲端详自己的夏侯至浅浅一笑。

行车很快,等道路两旁换作绿油油的禾苗,再入目,倒有几分田园人家让人心静的感觉。车身不知道转了几道弯,拐了几回方向。再一停,夏侯至把封书函交给嘉柔:

“这是给那家主人的,其实,我早已安排过了的。不过,还是再写一封的更妥帖。柔儿,我只能送你到这里,再晚些,城门一关我就不好回去了。”

嘉柔心绪跟着一乱,她害怕,可知道姨母不在,崔娘不在,连兄长都要走了,她长大了得学着一个人撑住不倒。两只白玉般的手,抓在车框上,逐渐收紧,青色血管愈发要涨破肌肤:

“我还能见着兄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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