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前尘遗梦(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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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辈子不是这样的。

魔道血脉初次在他身上显现那夜,无论过去多久,沈晏歌都无法忘记。

无他,实在是因为太疼了。

那晚师尊刚从歼灭魔物的委派回来,内腑受了重伤陷入昏睡,宇文甫与任枫却在山下历练,壬水阁里只有他一人照顾师尊。他自然不会有任何怨言,甚至有些欣喜,实在是照顾师尊的机会太过稀少难得。

叶忘奕在同辈中便极为要强,更逞论在弟子面前,几乎没有对他们露出脆弱一面的时候,若受伤也只会将他们遣退,独自闭关休养。这一次若不是他伤得太重,护心殿长老严令喝止他独自舐伤,还唤了承谏的弟子嘱咐其照顾好师尊,沈晏歌也不会有这个机会守在叶忘奕榻旁。

见师尊额角沁出细密冷汗,沈晏歌拾了架上帕巾想替对方擦拭。

便是在那一刻,黑煞魔气骤然于他血脉中爆发!

全无征兆,像是经脉中钻入万千蚁兽,齐齐吞噬撕咬脆弱血肉;又似被放在烈火中炙烤,哭喊挣扎不得解脱,一个呼吸都有千万年那么漫长难熬。沈晏歌在失去家人住处,饥不果腹、遭人嫌恶的苦难之时也从未想过自尽,那一刻却在眼前一片血色中伸出颤抖的手按在剑柄上,只想结束这场看不到尽头的折磨。

他通体被黑色魔雾笼罩,七窍溢出黑红血丝,目不能视、耳不能听,但他感受到自己被人死死压制住,无法拔剑出鞘。

他都这么痛苦了,为何连自我了结的权利都要从他身上剥夺!他奋力反抗,几乎对压制自己的人生出恨意。

“让我死!否则我杀了你!”他几乎是在咆哮了。

“……你不会有事。”那人喘息着说道。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澎湃精鸿之力打入他体内,他终于昏了过去。

待他再次醒来,却发现自己所栖住处已被重重把守。见他推门出来,守卫齐齐拔剑出鞘,泛着寒光的数把剑刃将他包围其中。

他痛苦一夜,十分疲惫,面对如此阵仗,只淡淡瞥了眼,望向人群尽头的公仪弘懿,问道:“公仪掌门,不知这番阵仗所为何事?”

公仪弘懿面色深沉地上下打量他,远远答道:“自冥无曦后再没有出现过如此强烈的魔气波动,我宗唯恐魔头再次出世,故由此提防,也望你谅解。”

魔气?昨晚让他生不如死的根源,竟是魔气!

玄元宗十年教诲将除魔卫道灌注沈晏歌身心,他听闻魔气显现,下意识做好了除魔准备,将手伸向腰侧时却抓了个空。

他身上的武器和符咒尽数不见了。

再抬眼望向周遭同门,他们眼中的戒备与厌恶,他十分熟悉。

那是他下山面对妖魔时同样会露出的神情。

思及此处,他虚弱的脸上露出几分自嘲。

原来,此刻的他,就是同门眼中的妖魔邪物。

掌门发话,他不过一个普通弟子,又哪里能出言反对?沈晏歌没说什么,环视一圈开口:“师尊呢?”

不知哪里刺激到了公仪弘懿,玄元宗掌门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难看,语气也不再平和:“他不想见你!”

被利刃所指都不甚在意的沈晏歌,听到这句话却变了脸色:“我不信!师尊怎么会不愿见我?”

身旁举剑的其中一个剑修轻嗤一声:“也不看看你什么身份,一个人人喊打的魔修之子,也就是玄元宗仁慈为本,能容你活着。识相点的早点自己滚,免得败坏门派名声,还妄想见到承谏长——”

他忽地噤声,实在是因为那瞬间沈晏歌望向他的目光太冷,让他如同被猛兽盯上。背后泛起冷汗。他忍不住将剑又往沈晏歌的方向举得更近了些,剑锋在那张玉脂般的脸上划开浅浅的伤口。

“到此为止。”公仪弘懿开口叫停。

那人高声对公仪弘懿道:“掌门,此人实在妖异诡谲,让人不喜,唯恐后患,何不趁现在将他肃清?!”

“我说到此为止!”公仪弘懿不耐地重复一遍,掌门威压四荡,在场所有人均感到肩上一沉,纷纷都收了势,低头静待掌门指示。

公仪弘懿再次望向沈晏歌,那眼中的审视意味让沈晏歌喘不过气。他意识到,掌门虽制止了同门伤害自己,但骨子里对魔气在身的自己是不喜的。

玄元宗掌门道:“沈晏歌,念在你平日守矩,玄元宗便不禁你日常修行。但待我们查清缘由、杜绝后患前,你不得离开山门。”

沈晏歌垂眸:“弟子知道了。”

虽没有将他禁足房中,沈晏歌出门时,还是有两个佩剑修士跟在他身旁,唯恐他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沈晏歌觉得荒谬,却也没有抗议什么。那晚之后,他的体内便蛰伏着两道不同的气息,一道臻醇纯厚,一道诡谲莫测,但它们不再失控。换句话说,若他有心压制,魔气便不会再外泄。因此他想,他只需同以往一般行动,公道自证,眼下局面一定会有所好转。

他那是在叶忘奕门下被惯得太好,以至于分明吃过家破人亡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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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还能有这般天真想法。

哪还有什么“以往一般”。

承谏长老座下大弟子魔气缠身的事一夜之间传遍整个玄元宗,即便对方在前一天还是一个屋内上课、一个演武场修炼的同窗,即便对方并未伤过任何人,玄元宗弟子在看到沈晏歌时,没有一个人对他有好脸色。

对魔物的憎恶防备,是每一个正道修士的本能。

踏入讲经堂时,他在门口顿了顿。

屋内属于他的那张案几被生生劈成两截,凌乱匍匐地面。原本嘈杂厅堂在他踏足时蓦然安静,数双视线毫不掩饰厌恶情绪地望向他。屋外分明是艳阳天,沈晏歌却感到了从心底泛起的冷。

他的手指蜷缩攥拳,两息后,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来到那两片断裂的木板前盘腿坐下。

坐在他左侧的弟子反倒比他先忍不住,踹了脚沈晏歌面前木板,发出响亮的碰撞声:“魔修的脸皮是不是比正常人更厚一些,还是大脑要更愚笨?都做到这地步了,竟还看不懂这里没有一人欢迎你进来么!”

沈晏歌环视一圈。他对于史典法诀的理解与背诵颇有心得,平常在讲经堂课后,很是有同窗请教他问题,他也会不厌其烦与对方讲解。这屋内大半的弟子,他都替他们解过惑。

他平静视线望去,除了一两个心虚移开目光的,其余均对他露出不欢迎的表情。

沈晏歌道:“我不是魔修。”

开口那人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魔气在身,竟还说自己不是魔修,这与男人握着他二两肉说他不是男人有何区别?”

有女弟子啐他,更多人则哄堂大笑,无言摆明他们鲜明的态度。

直到负责本月说课的阚和长老走入学堂,沉声宣布“肃静”,屋内才安静下来。

然那讲师只看了沈晏歌方向一眼,便蹙眉移开了视线。阚和长老以往很喜欢唤沈晏歌起身答题,这一回,却一次也没叫他的名字。

仿佛沈晏歌这个人与他面前那张破碎的案几,并不存在于他眼中。

从讲经堂出来,沈晏歌往演武厅走去。玄元宗弟子须文武兼备,还未出师的弟子没有下山委派时的日课便是这两处地方。

与在讲经堂时被忽视不同,演武厅倒是不断有人要求与沈晏歌切磋。

沈晏歌应下要取切磋木剑时,却被身边的佩剑修士阻拦。

拥有魔修嫌隙之人,不得碰触任何武器,即便是演武场的木剑也不例外。

见他踟躇,主动邀战之人哂笑道:“怎么,承谏长老的座下弟子,竟然犯怂了?”

这时竟将他和师尊划上联系,沈晏歌面上终于露出一丝怒意。

师尊是他最不可亵渎的命脉,既然搬出了承谏的名号,那他就不能不应战。

他不能给师尊的名号抹黑。

盖因他那时真的刚成年不久,除了居无定所、食不果腹的那两年,在叶忘奕门下并未接触多少世间险恶。他以为,他还能为师尊争点脸面。

事实上,在他魔道脉络被别人知晓的那一瞬间,他已经是承谏名下最肮脏的污点。

他天赋凛然,即便手无寸铁也能堪堪和持木剑的弟子打个平手。对方露出愤恨不甘的表情看着他,身后却骤然袭来另一击劈砍!

沈晏歌猝不及防被击中,后背传来火辣疼痛。他诧异回头,却是另一个举着木剑的弟子,一甩剑上血珠讥讽道:“魔修定是用了什么邪门歪道,如此看来,一对一实属不公,我便来助同门一臂之力。”

他口中的“同门”,已经将沈晏歌排除在外了。

他们自然不会给沈晏歌留有喘息的时间,各路招式毫不留手地落在沈晏歌身上。他连一件防身装备都没有,终于被对方寻到破绽,一剑将他挑飞,整个人重重撞在墙壁上,喷出一口血,跌落在地半天爬不起来。

见沈晏歌不再动弹,那两人啧了声,不情愿地收手,只恨掌门下令禁止相残,不能将邪魔斩之后快。而受令监视沈晏歌的两个佩剑修士,也只是冷冷看着这一切发生。他们只需防备魔修之子伤人,至于别人伤他与否,那就不是他们需要操心的事了。

日暮西垂,演武场的弟子渐渐散去,倒在墙边的人才微微动了动指尖。

身体像是要散架,心中更是愤懑不堪。

十年的同门情谊,一夜之间便能消失殆尽么?

这就是所谓玄元宗,所谓正道?!

第二日、第三日的情况并没有好转,甚至愈演愈烈,渐渐的,沈晏歌便不再出门,只在屋内独自静修。

但他的住处也并非净土,窗棱被石块击碎,门口被泼了污水,甚至出门回来看到屋内一片狼藉,却始终查不出是何人所为。

查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呢,制止了一个,还有无数人跃跃欲试,等着惩恶扬善。

有很多次,沈晏歌都想着放弃修道,离开玄元宗。

支撑他的念头唯有一个——师尊还在这里。

师尊向来教导他,要敬爱同门,不可厮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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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尊不许,那他便不做。

他始终没有见到叶忘奕,也没有人告诉他承谏长老的任何消息。他前往玄水阁,大门紧闭不得入;他去询问公仪掌门或别的仍愿意和他对话的长老,得到的答案永远是:承谏不想见你。

他不信,也不敢信。

除非,叶忘奕亲自告诉他。

那是阻止他沉入深渊的最后的浮木。

有一次他路过转角时听闻他人议论,才知道叶忘奕离开玄元宗,不知去了何处、所为何事。

他的第一反应是,师尊的伤好了吗?

即便所有人唾弃他、排斥他,他始终相信师尊是不一样的。

如此坚持了一月有余,终于得知叶忘奕回宗的消息。他按捺不住前往山门迎接师尊,却没有看到那抹遒劲玄竹的身影,只见各大门派叫得出名号的仙师们泱泱伫立玄元宗门口。

这场景让沈晏歌一颗心不住下坠,转身欲离开,三柄巨刃自天而降,砰然挡住了他的退路!

他后退一步,身后又是四刃入地,一座雄伟巨峰的虚影巍然显现,七柄利刃借山岳之势,化为厚重囚笼将沈晏歌镇压原地。

竟是用来对付极恶之人的七岳封魔阵!

事到如今,沈晏歌怎么可能还不懂,这些他素来被教导要敬重的各门派尊长们,分明是受邀前来剿灭自己!

他到底犯了什么错?

他的隐忍,他对玄元宗并未被完全磨灭的信任,最终换来的是对他死刑的判决。

主持阵法之人是天极宗掌门,站在封魔阵外对沈晏歌厉声道:“妖魔,速速伏诛!”

在这般关头,沈晏歌竟笑了出来。

要他性命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只要叶忘奕站在他面前对他举剑,他岂会不从。

命都给他。

但,叶忘奕值他心甘情愿如此,其他人又算什么东西!

七岳封魔阵威力霸道,任谁被封其中,体内的真气会源源不断被山峰虚影汲走,五感变得混沌,无力挣脱。

不过,沈晏歌体内可不止一道真气。

天极宗掌门一剑直指他的咽喉,便是此时,寻到封魔阵为这一剑让路露出的片刻空隙,磅礴魔气于沈晏歌体内再度倾泻而出!

魔气经历了第一次钻心剜骨般的痛苦,如同真火淬炼后的脱胎换骨,催使起来再无阻碍,竟比初次爆发时更为精纯,硬生生将封魔阵从空隙处撕裂!

初次外泄的魔气不受控制,已使正道修士心神俱颤;这次魔气再度现世,在沈晏歌刻意加持下,万里飞鸟走兽皆为之俯首!

像是压在山底之人一点点挺起了肩,从山脊处将昂霄耸壑的高峰向两侧撑开,其动作缓慢却无人能止,平地生雷、地动山摇,将大能修士困得毫无反抗之力的七岳之压,竟在这片魔气中化为碎片!

阵破的反噬让一众仙尊口喷鲜血。在魔气的黑雾中,沈晏歌衣发翻飞,面庞绰绰,唯一双眼如暗夜星光。他的视线扫过在场众人,被他盯上的人俱是心头一震,只觉心脏似被巨爪掠住,一时竟无人敢动弹。没有经历过冥无曦可怖的年轻一代修士们方才明白,什么叫心生绝望,便是连抗争之念都不敢生起。

一代魔尊,在此刻诞生!

天极宗掌门离沈晏歌最近,所受冲击也更重,七窍都溢出血来。他血红的双眼死死瞪着那团不详黑雾,对众人喝道:“邪魔可怖……今日必诛!”

他的喝令带了真元,驱散众人心中胆颤,在场修士纷纷回过神,将手握在剑柄之上,准备讨伐那个手无寸铁的魔修。

沈晏歌嗤笑一声,以他为中心兀地炸开平地狂风,有几个修为低的当场被刮飞数丈远,风沙挟带走石,众人不得不低头暂避,待这阵狂风平息后,只见空旷平地,哪里还有魔修的影子?

他竟逃了!

沈晏歌不得不逃。七岳封魔阵到底对他影响不轻,破阵之后他已是强弩之末,而在场的各个门派尊长又有哪一个是好惹的?他不过是借着霸道魔气唬住众人,才得以脱身。

人人都要他死,他偏得活下去!

他趁乱在山门内疾驰,正门已被堵,他需另寻下山之路。

但他在路过壬水阁时下意识的一瞥,似被定身,再也无法动弹分毫。

他竟在院中,看到了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

宗门上下兵荒马乱,各个正道修士都在匆匆寻找邪魔藏处。而理应尽快下山逃亡之人,却在此刻停住脚步,朝壬水阁迈出踟躇一步。

“……师尊?”

他受了内伤,声音沙哑无力,带着连日的委屈在此时尽数席卷而上,让这声称呼泛着几分潮意。

只有在叶忘奕面前,他才会露出这般模样。

听闻他的呼唤,院中身影竟微微一僵,好像刻意将脊背挺得更直了,却并未转身望向他,而是喝道:“不要进来!”

短短四个字,却如雷劈顶,沈晏歌不敢置信地看着师尊背影:“连你也和他们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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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忘奕并未回复他的问题,只厉声道:“玄元宗不容你,念在师徒一场,我给你三息时间,速速从此处离开。”

沈晏歌如坠冰窟,急切地为自己辩解:“你明知道我未曾犯错……但我愿意受罚!我什么都听你的,师尊,只要、只要别赶我走……”

“三!”

“不……别不要我……”他声音哽咽。

“二!”

光芒彻底从沈晏歌眼中消失了。

他不想见你——公仪弘懿的话在他耳边回响,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些日子的坚持是那么可笑。

在失去双亲、失去家后,他本以为自己找到了归处。

原来,他根本一无所有。

“一!”

这是他最后一次听师尊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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