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轻轻摩挲这枚一百五十年的令牌,令牌在太阳光下闪着光,好似云南人的眼睛闪闪发光,叫皇上眉眼弯弯地笑。
章怀秀的记忆里,那个电视剧里,镇守云南的郡主有块令牌,说是调兵的虎符。岂不知,真正的云南王,一代一代人,靠的是坚守这份遗嘱,以德服人,得以号令云南百夷,二百七十年,镇守在云南边境。
“明得云南,全出沐英力,而云南人民,亦戴德不忘,终明一朝二百七十余年,沐氏子孙守云南,罕闻乱事,黔宁之功,固不在中山开平下也。”
“拓疆守土,勤政务实,清廉敬业,将云南治理得富庶平安,百姓安居乐业……”
皇上看着徐景珩。
徐景珩摸摸皇上的小脑袋,沉默。
那个大明,天下大乱内外大战,大明亡了,仅剩的宗室臣民逃亡到云南,是当时的黔王领着云南人拼命,扛住吴三桂的追杀,护送他们去缅甸。
大明明明有那么多的忠臣良将,可还是亡了。
徐家、沐家……留给后人的,只是一个游玩的园子,一个拍电视剧的王府。
这也许,就是时代。一代一代人,走在他们的命运上。
可皇上不认命。
“我知道,这天下不公。有人镇守边境,苦一辈子拿命拼一辈子;有人守着一点家业老老实实地交税纳粮;有人挥金如土,买一个歌姬花二十万两银子……徐景珩,朱载垣尽可能地做好。但,朱载垣无法改变这不公的世界,朱载垣只想护住自己想护住的人。”
皇上的目光灼灼,世界上最无暇的宝石,闪耀着春日里、万物中,最纯粹的光芒。
“徐景珩,你要看着,你要好好活着,看着。”这是皇上没有出口的话。
徐景珩无法言语。
皇上最近的成长太快,他已然可以隐约看到皇上的未来,皇上的未来……只那一眼,就要他心神震荡,就感觉五脏六腑都翻涌。他的脸色白的纸一般,天空中雷声轰轰,皇上吓得六神无主,一边输送内力一边哭喊:“徐景珩!徐景珩!”
徐景珩极力克制自己,左手握住皇上的胳膊,青筋暴露。
他想告诉皇上,他很好。
他只是,心痛。
他恍然想起来,皇上在广西大藤岭的时候。
大藤岭,从洪武八年算起,一百五十年,大藤峡起事就没有停止过,几年前发生一起大规模起事,要不是锦衣卫赶来,他们真能去当时的交趾借兵。
皇上带着大队人马翻山越岭,来到黔江的渡江口,接见大藤岭的各家土司、土官,听他们说,站在他们的立场上,受到的委屈。
“皇上,这两年大明盐巴供应多,情况好很多。我们广西不产盐,一直靠广东盐进入,本身盐价就高。可之前的巡抚总督们不用心治理地方,还把“盐”当成一种控制手段,动不动就禁止盐贸易,官盐还不发放,逼得老百姓把蕉叶烧成灰腌制食物储存,实在日子太苦。”
皇上明确,广西地势险恶,苗、瑶、壮族等等民族,在深山老林居住,必须克服艰难险阻,进入人口较为繁多的地区换取食盐。
而大明之前弱势,无奈之下,把“茶和铁锅”作为制衡藏民、蒙古族的手段,把盐作为制衡广西的手段。
“既然食盐供应,是广西的症结所在。以后广西吃盐,从琼州府海南岛直接买,广西境内尽可能修路,可还有问题?”
“皇上圣明,皇上圣明。”
四五十个土司、土官一起磕头,兴奋的满脸通红。皇上小小的满意:“世人说,‘土官与流官、土官之间、朝廷、地方之间的纷争与压榨,也是百姓日子过不下去的原因’,各位可有见解?”
寂静。
“明初为了屯田,确实发生军田抢占民田的事情,大藤峡百姓委屈,朕知道。如今可还有?”
寂静。
前几年锦衣卫来广西,发现这里,因为朝廷加恩收录的进士们,抢占民田,大怒之下,巡抚和总督清理一大批人,在座的各家各户都被波及,本来还有点儿不甘的,可此刻面对皇上,齐齐哑巴。
皇上小奶音清脆:“大明建国,面对唐宋元时期就存在的体制,没有任何改变。土司世袭千年。土官,都如土官杨家,六百多年,历经宋元明三代。
洪武十三,泗城州知岑善忠叛乱。洪武二十八年,龙州赵宗寿叛乱。前者荡平之后部分改土归流,后者和平解决并没有进行改土归流……”
皇上一字一句清晰,记得清楚,说的也清楚。皇上在四川开始改土归流,也是建立在土官绝嗣、起来冲突乃至造反的时机,从没有无缘无故取消任何一个土司、土官的权利。
许多农户开垦的耕地,官府豪绅抢占,农户们如何不反抗?这里不是中原,可以去北京告御状,可以去逃荒,茫茫大山,逃去哪里?去哪里告状?
当地的瑶族人不仅需要缴纳沉重的赋税、服劳役,生杀大权操于土司之手,随意戮杀的情况极为常见。
各地官府不仅纵容这种行为,跟着欺凌百姓,公开霸占田地,横征暴敛,官吏贪污之风盛行。
洪武一朝驻守广西的大军有十二万,到弘治年间只有一万二。可是这一万二,和十二万大军吃的一样多!军官腐败严重,能事者虽多,公廉而能者十有一二,贪婪而能者八~九。老百姓如何不反抗?
没有人说话,皇上命令两位阁老摆开大堂,明镜高悬,处罚的处罚,抄家的抄家,砍头的砍头……减少赋税和徭役,减轻当地的瑶族人负担……
有那些机灵的,在皇上到来之前擦干净屁股,眼见皇上的这个阵势,赶紧地负荆请罪。
当地的瑶族人哭着喊着,高声欢呼,唱唱跳跳三呼“万岁”。
当地的土官、流官、土官一起沉默。
徐景珩也沉默。
皇上在广西人的心中树立威严,广西人都知道,大明有一个皇帝,还有一些爱百姓的好官。西南四省、全大明,老百姓看着皇上杀贪官,除酷吏,拍手称赞。唯有徐景珩看到,皇上心里那份不断滋生的“叛逆”。
天下不公。
我来一次,杀一次。我一走,土司、土官、流官、军官……旧态萌发,就和那一茬又一茬,永远杀不完的贪官一样。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既然都是苦。这样自由的山水,养育自由的子民,他们不知道律法、不知道道德伦理,他们信奉山神和水神,信奉谁的拳头大谁是老大……是不是,也很好?
我命令工部,在西南四省开山修路。将来,广西壮族、瑶族……文化、语言,还在吗?这些自由豪爽,完美诠释月亮之光辉的人,未来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