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将上半身后仰着,抬头瞧那院墙,又瞧回门内,连连摇头,“梅卿哪里吃得这个苦?就是从前我们住的地方,虽然小些,也不像这里老旧。你闻,还有股木头发霉的味道。”
“嗨,柳大人是个男人,男人家住哪里都住得惯。咱们二姑娘死活要嫁他,您也拦不住,日子是她自家在过。况且二姑娘手里也有几千银子,只要她舍得拿钱出来谋划,这个家也能过得风光起来。”
说话推门进去,正赶上柳朝如打正屋里出来,穿着件苍色的法氅,里头靛青的直身,像是要往哪里去。迎面见着这一行,先是楞了楞,后大不走来作揖,“您怎么想着来?事先该派个小的传话,我这里好预备预备。”
老太太一行往中间石子铺道上慢行,一行向墙角那片地望去,“哎唷,你怎么还种地呀?你一个人能吃多少,街上买去就是了,做什么把个家弄得泥泥浆浆的?”
说话间,那地里站起来个小厮,短褐上沾了些黄泥。老太太眉黛立时紧蹙,“你瞧瞧你瞧瞧,这像是城里住的大人家?倒像山沟里挖地的农户。别叫那小的给我瀹茶啊,脏兮兮的……”
那潼山听见,登时翻个白眼转背蹲下去,接着割他的韭菜。这可算触着了老太太的脾气,立时炸起来,“嗨,这么不懂规矩?!你这个人,连个小厮也教不好!一会拿了他打个十几板子,我看他还横不横!”
柳朝如一面笑,一面引着她往屋里进,“潼山年岁小,尚且不懂事,别动怒。快里面坐,我给你瀹茶。”
屋里她也嫌不好,总觉得有股穷酸味儿,拈着帕子在脸前扇一扇,落到上首椅上,回首就将柳朝如瞅一眼,“我一向是只吃雀舌,或是西湖龙井的。”
“那,可没有。”柳朝如像是半点不觉抱歉,十分坦然地往架子上取茶叶罐子,“你凑合凑合吧。”
老太太一口气怄上来,要不是有事来求他,立马就要提裙走人!此厢坐在那里,将他的背影恨了八百个来回。待他转过来,她顷刻换了脸,盈盈笑着,“那只得将就了,总不能叫你现买去。”
“就是现买也没有这个闲钱。”
又令她添恨几分!
柳朝如倒还是那副坦荡模样,就在屋里搬了炉子瀹茶,其间将几个丫头婆子睇一眼,“屋子小,几位请到外头等候,老太太若要什么,我再叫几位。”
领头的婆子将老太太瞧一眼,把烟袋奉上,装了烟点了火,适才领着丫头出去。谁料院中潼山在浇地,一瓢一瓢的水直望她们裙根下泼,一行又只好退到宅外等候。
烟一咂起来,屋里顷刻生成了一道雾障,在雾障里,老太太总算又自在些了,翘起腿来,背也靠到椅背上,“你来坐,我有桩事情要同你说。”
这头正瀹好茶,用柳朝如素日使用的一只青花盏,烧得不好,盏内有几道细碎的裂纹。奉在案上,她眼尖,瞧见了碰也不碰,仍托着烟杆使他坐。
柳朝如便在下头椅上坐下,朝那盅看一眼,“这是我使用的,干净的。”
老太太却道:“一个县令,何苦把日子过得这样窝囊。”
话不投机,他只是笑笑,“有什么事?请说。”
或许在惯常笼罩她的烟幕里,他那双似有所谋的眼睛射不进来,她没再感到细细的不自在,惯常的端着腰肢,“听说你与章丘县的县令有几分交情?我这里正好遇见桩烦难事要与他说话。他押了我的义子在牢里,平白无故的竟说我那义子院式舞弊!院式都过去两三年了,这会查什么?可见是欲加之罪!你同那县令说一说,抬抬手,将我那义子放了,可别耽误他乡试,毁人前程,要遭报应的呀!”
烟幕也使她有些看不清柳朝如的表情,只有一阵缄默后,听见他两个手指头轻缓地叩着案,“笃笃笃”的声音,中间间隔着短暂的岑寂。
四.五声后,他拖着音调,“义子……你像是喜欢收养些孩子在膝下,梅卿小姐是孤苦伶仃给你捡来的,这位义子呢?也没父母?”
“有个爹。”老太太脱口而出,后头想来与他说不着这些,便提起气来,“这些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赶紧放他出来。”
“孟大人呢?怎么不叫孟大人说句话?”
“那章丘县的县令不认呐!玉哥儿虽是个府台,却不是恃权凌弱的人,人家摆了什么证据在那里,不依,我们也没法子,否则我还至于来找你?他认钱不认人,要五百两银子赎人。”
柳朝如慢条条笑道:“五百两,你拿不出来?”
拿倒是拿得出,可老太太终归是心疼银子,在上头哑了一阵,蓦地生了气,“有你这么个现成的门路在这里,又何必费那个钱?!怎么?做女婿的帮丈母娘这点子小忙都不情愿?我晓得你有些清高,不愿意徇私,可你想想,我这少君是个读书人,你帮他一把,日后保不定就是国之栋梁!”
一听“我这少君”四字,柳朝如渐把笑意转冷,“别的都能帮,唯独这个忙我帮不了。人就是我叫抓的,我又叫人放,不是耍人玩么。”
乍闻此言,老太太一张脸登时由烟雾中冲将出来,“什么?!”她犹不可信,瞪着乌溜溜的眼,“你叫人抓的?你凭什么抓他?!”
“他身负功名,却奴颜媚骨攀附权贵,有辱圣学,不该惩治惩治?”柳朝如先义正严词说这一句,后面孔一转,露出些调侃,“要放他,就得打点五百两银子,你舍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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