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玉清说,人家都问我家姑娘是不是不回来了?养个外国人,出息是出息了,那不也跟你没关系了吗?你小时候还怨我们生了小伟,你爸说你天生就是往外走的命,那你还怨啥,你能带着我们走吗?我不生小伟,我现在靠谁?我去医院谁帮我拿着病历卡,谁帮我跑下四楼去缴费?陈见夏,你是心里有结吗?你就是躲清静!
见夏什么都没反驳,破天荒的。她以前动不动就把房子首付和还贷、爸爸的进口靶向药费用拿出来说,堵得郑玉清七窍生烟,但那一次,她无力抵抗一个病发时胡言乱语的柔弱母亲。
何况有些话,不在气头上听,也未尝没道理。
陈见夏定定盯着那缸凤尾鱼,在沙发上陪了妈妈一夜,直到天色微亮,才迷迷糊糊地蜷缩着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郑玉清在厨房煮粥炸馒头片,陈见夏问起小伟那一缸凤尾鱼。
“让人骗了,说不用怎么管就好养活,这都不知道是死了第几批又换的新的了!”小伟坐在沙发上边打游戏边说,“咱爸也是,你换个鱼养呗,好几年了,非养这种,再死我可不给他们捞了,干脆别养了,养条鲤鱼得了,养烦了还能炖了吃。”
是吗。见夏盯着鱼缸很久很久,想起小时候爸爸在妈妈明目张胆地偏心眼儿时看着报纸漠不关心的样子,想起郑玉清用香格里拉的梳子砸她的头骂她以后是不是要去做鸡,又想起苍老的父亲温柔地说,就想跟你唠唠养鱼这种家常嗑儿,还有妈妈哭着打给她——小夏,我睡不着。
父母生命力旺盛时装看不见她,生命力衰弱的时候,想跟她将过往一笔勾销。
死了养,养了再死,死了再养,家就是那只夜光鱼缸,因为鱼缸在那里,所以才一直有鱼。
她转头问小伟:“你驾照什么时候考的?”
这是唯一能让小伟放下手机的话题,他从沙发一端几乎是滚了过来,“姐,我都拿四年了,上过路,以前跟我朋友他们去双龙山自驾,高速我们都换着开!”
那就不用花时间练车了,见夏想。
“十万以内。你别想着瞎攀比,最好买方便在医院附近插空就能停的小型车,不是给你开着玩的,是让你有急事的时候送爸妈的,其他时候你爱怎么开怎么开,反正每个月养车费你自己掏,行驶证写我的名,敢胡闹我立刻卖掉。”
小伟平时嘴上没把门的,涉及他真正关心的事,终于开始思考了。见夏提的条件自然是有许多不合他心意的——预算卡得太死,断了好牌子大suv的路,但一转念,他又高兴起来了。
“姐,哈弗呗,国产的,十万左右,还是suv!”
见夏叹气,闭着眼睛压着火,说:“不是不行。今天就去看车,反正那些4s店不都在一条街上吗,多看几家,我跟你一起去。”
见夏余光看到妈妈几次从厨房那边探头听他们说话。
早上饭桌上其乐融融。见夏妈妈喜滋滋地告诉爸爸,小夏为了咱来去医院方便,要给小伟挑辆车,孩子工作那么忙,就回来一个周末,还得让她跑这些,小伟就是不懂事儿。
小伟真的长大了,不因为妈妈夸姐姐而顶嘴,分得清什么时候闭嘴,占实实在在的便宜。
见夏爸爸比过年时候更虚弱了一点,但面色还是红润的,不仔细看,看不出生病的样子,睡了一个整觉,精神状态果然不错。他抬眼看了看见夏,似乎想客气两句,似乎心疼不忍,又没这个底气,于是低头去喝粥。
陈见夏觉得自己终于回家了。
她找到了在这个家中存在的意义并终于认可了这种意义,再荒诞也不想挣扎了。
第六十四章
若你碰到他
陈见夏只想快刀斩乱麻,希望自己还在家期间就彻底定下来品牌和车型,不想等离开之后小伟再改主意,挑三拣四加预算,最后躲在妈妈后面让郑玉清对她电话轰炸。
小伟被突如其来的快乐冲昏了头脑,也没有使什么心眼,的确是挑着预算内的品牌逛,即便偶尔会对超预算的车流露出喜爱,销售也迅速捕捉到,舌灿莲花后发现真正的金主抱着胳膊冷着脸无动于衷,终于作罢。
中午吃饭的时候他们讨论了几家车的优劣,下午又去重新谈了一轮价格和配件、贷款条件等,最终选定了一款,比预算超了6000块,首付后有两年无息贷款,但需要车主陈见夏跟着办事员去指定银行办一张专门还贷的信用卡,见夏已经累得神色恹恹。
她回来的时候,小伟坐在沙发上,旁边搂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姑娘,两人站起来,小伟说,姐,这是我对象,叫郎羽菲。
见夏听妈妈提过,小伟最近谈的女朋友是打游戏认识的,原本在邻市下属的一个县里做护士,为他跑来了省城,辗转求人在医大一院找了份导诊台轮岗的工作,工资降了三分之一,但工作关系还挂靠在老家。这是要奔着跟小伟结婚的,郑玉清愁得一个头两个大。
她不想要小伟找外县的农村人,他们现在户口是省城的了,姑娘家里还有弟弟,以后指不定怎么吸血帮扶娘家——郑玉清念叨这些的时候,全然忘记了自家也有一对姐弟。
“姐、姐姐好。”女孩本来正在嚼口香糖,没想到见夏回来得突然,差点没咽下去。见夏反而因她这一瞬的窘迫,第一印象有了好感。
“你俩先坐,我去把手续办完。”
“办手续不得我跟你一起吗,”小伟赶紧跟过来,小声对见夏说,“姐,你别跟她说这车不是我的名,行吗?”
陈见夏迅速明白过来,叹口气,说:“我不会多嘴,给你开就给你开,车这个东西是拿来用的,谁用就是谁的。但你也别总用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忽悠别人,我们家里是什么情况就是什么情况,爸妈身体也不好,你别到最后吹牛吹大了吃不了兜着走,真到结婚那一步,还想怎么蒙?”
“我蒙她什么了?咱家情况她都知道。”
“那她知道房本上的名字也是我吗?”
小伟脸上挂不住了,张了张口,忍住没讲什么。但见夏知道他想讲什么——你又不回来,那最后不还是我的吗?
陈见夏不得不承认事实就是如此,她可以默许这一切发生,以报恩和爱的名义,但却绝对不允许弟弟清晰地讲出口,她不允许他们甚至在台面上都拿她当蠢货来叙述。
全办完了,车管所那边办理牌照的事情,4s店收了三百跑腿费,只需要身份证复印件,不需要见夏本人再出面,小伟可以做戏做全套了。
他跑向女朋友,“三天后提车!”
转头又说,姐,咱定下来了,我听话吧,不败家吧?
德行。在郎羽菲面前,陈见夏给他面子做足。
一对小情侣走在前面,叽叽喳喳的,偶尔几句话也会迎风漏到见夏耳边:那你姐以后是不是就是新加坡人了,你姐好有气质,我上学时候就想当这种女强人,我能走得最远的就是省城了,你姐一看就是赚大钱以后能走更远的人……
女孩的恭维里不全然是天真羡慕,她对小伟家境的了解恐怕比小伟自以为的多许多,话是说给陈见夏听的,愿她好,愿她有钱,愿她离他们远远的。
见夏失笑。小伟忽然指着隔壁那家豪车汇,说,姐,我想去那边看一眼!
“去呗,你俩去吧,我打车回家了。”
“一起去,”小伟朝她挤挤眼睛,“咱仨里面就你像能买得起的,你给我们壮胆,要不店员都狗眼看人低,我俩假装是你狗腿子,陪你挑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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