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燃从善如流,竹筒倒豆子一般:“我说我说。昨天,我请凌翔茜喝奶茶来着。”
见夏面沉如水,死盯着他,等待进一步解释。
“是她给我打的电话!我们好久没联系了,真的好久了,她忽然打给我,说想回我们初中对面的西饼屋坐一坐。我一听她带哭腔,挺可怜的,而且你回宿舍学习了,我正好也没什么事,就……”李燃嘿嘿干笑,窘迫地挠了挠额角,停顿片刻突然说,“你们班长,真不是东西。”
“啊?”话题突然转换,见夏没反应过来,“你怎么老针对我们班长,他人很好的。”
“好个屁,”每次见夏迅速维护楚天阔,李燃便格外不爽,“他把凌翔茜甩了。”
甩了。见夏太阳穴又开始嗡嗡地跳。“早恋”“对象”“谁和谁好了”“谁把谁踹了”……统统是她的敏感词,一听到便如坐针毡,每一个都指向她自己的罪名。
“你别这么说,”见夏纠正,“什么甩不甩的,对他俩名声不好。”
李燃迷惑地眨眨眼,陈见夏的封建评论令他感到不可理喻,但没有纠结于此:“我说真的,他们掰了。好像就因为他没考好。呸,你听说过这种理由吗?没考好就怪女生耽误他学习?而且,从学年第一跌到第六也他妈叫‘没考好’?这不欠揍吗?又不是高考,就因为这个就甩人,他是不是有病?”
“你用得着那么义愤填膺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见夏不乐意听,倒不仅仅是因为见李燃替凌翔茜出头而吃醋,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理解。
她理解楚天阔。
“难处是什么?难处是早恋影响学习?你不觉得这跟颧骨高的女人克夫一样是迷信吗?你早恋怎么就没影响学习,还越考越好了?”
“我……”早恋二字更是让见夏耳鸣,她无力辩驳,“我跟你说不清。别人的事少管。还有你别早恋早恋的!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
陈见夏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虽然她平时最爱听李燃讲八卦绯闻。她把成绩单夹进课本塞回书包里,说:“我要去补习班了。”
李燃怔怔地看着她起身,忽然摁住她的手:“我可是清清白白地去见她的,你别,你别……”
陈见夏笑了:“别什么,别作你?”
她促狭的样子让李燃脸红了,急急地一摆手:“去吧去吧,晚上我去接你。”
见夏推门离开,背对着他笑了。她早就不是当初那个醋意漫天的小姑娘了,全因为内心充盈着主人翁的笃定自信。
因为振华承办活动,比平时放学早,此时天竟还亮着,陈见夏背着沉重的书包站在十字路口等绿灯,脚下踩着几片落叶,楼宇间的霞光照得她满面绯红。她蓦然想起,离开李燃爷爷家时,似乎也有过同样温柔的晚霞。
那时李燃从背后抱住她,说,我爷爷奶奶分开过好多年,因为我爷爷被发配到新疆劳动改造去了,但他们始终在等对方。我觉得那个年代的人真难得,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但都愿意咬着牙等。
见夏沉默。别无选择的等待倒也不难,难的是前方诱惑滔天,却仍然愿意停在原地,回望着某一个不知何时才会出现的身影。要怎么才能做到呢?
那一刻,她轻轻握住环在腰上的手,本想承诺我们也要像他们一样,半晌,却轻轻地笑着说:“我们好好的,不要吃那种苦。”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第二天早自习预备铃打响,陈见夏赶在值周生到来之前擦拭着前后门梁上的灰尘,忽然望见凌翔茜背着书包从楼梯口走过来,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顺势就要进二班后门。二班是凌翔茜高一文理分科前的班级。
“凌翔茜?”
陈见夏的声音唤醒了她,她惊惶地抬头看了看班级门牌,然后疲惫地笑了:“走错了。谢谢你。”
她没有看见夏,像个游魂一样要转身上楼,陈见夏目送她离开,然后回头看向自己班里,楚天阔坐在靠窗最后一排,正转着笔思考一道题目,同桌跟他说了句什么,他嘴角一扬,捧场似的笑了笑,眼睛一直盯着习题册。
见夏再八婆,也从来没有就期中考试或甩凌翔茜的事情询问过楚天阔。见夏扔下抹布,跑去水房洗手。清冽的水冲过她白皙的手背,门外传来早自习正式开始的铃声,她突然一阵气闷。
一班最近的日子很难熬。
期中考平均分低于二班,连学年第一名都被二班的林杨夺走了,俞丹偏偏一直没精打采的,隔了几天又请病假,让四班班主任帮着带班。班里的不满情绪越来越浓。终于,几个家长代表带着三十多人亲笔签字的联名书,一起去了校长办公室。
所有人屏息凝神,关注着后续的发展。
星期五下午,教导主任把一班班委会八名成员都召集在了自己的办公室里静候,一个一个带去校长室谈话,谈完了直接回班,不许透露谈话内容,也不许私下讨论。
第一个是楚天阔,然后每五分钟教导主任会进来唤下一个人;办公室的学生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了于丝丝和见夏。于丝丝破天荒主动压着嗓子搭讪见夏:“如果俞老师真的怀孕了,你希望换班主任吗?”
陈见夏知道自己应该说些场面话,她已经不是高一开学时医务室里被于丝丝牵着鼻子走的傻妞了,然而让她虚情假意地力挺惹人厌的俞丹,哪怕是面对阴险的于丝丝,她依然做不来,只能敷衍地摇头:“怀孕的事不能瞎说。”
“你是暗示,你不希望她怀孕?”于丝丝果然不怀好意。
“你呢?”见夏目光灼灼地反问,“别光问我呀。”
适时响起的开门声给于丝丝解了围,不等主任喊名字,她便主动起身跟着离开,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瞟了陈见夏一眼。
不知是不是一个人在冷清的办公室太难熬,见夏觉得于丝丝的谈话时间比别人长。终于轮到她,经过安静的行政区走廊,她轻轻敲门走进副校长办公室。
“坐。”
办公室很大,见夏是第一次进来,半个屁股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沙发里,沙发却意外地软,她后仰陷了进去。副校长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卷毛短发,微微发福,坐在背对窗子的老板椅上,看不清表情,也不说话,仿佛还在整理和上一个学生聊后的思绪。
陈见夏蓦然想起,差不多两年多以前,她懵懵懂懂地被叫进县教委办公室,那里比振华校长室小得多,一面墙贴满奖状,正中的玻璃柜陈列着各种看不清名目的奖杯,陈设正派又土气,“沙发”是椅背带雕花的长木凳,硌得她屁股疼,但顾不得了,她心急如焚,当时传什么的都有,爸爸单位还有幸灾乐祸的同事透口风,说她或许是成绩出了什么问题,被重新阅卷,板上钉钉的县中考第一怕是要丢了。
和她讲话的领导还故意卖关子,叹气,说,陈见夏同学是吧,唉,你恐怕是进不了县一中了。
陈见夏面无表情。她彻底傻了的时候就这样。
反被领导理解为临危不乱,很快便自揭谜底:“振华今年全省范围内特招各县市特优生,咱们县就一个,就是你。”
那一刻的心情原本历历在目,两年后坐在振华更宽敞舒服的沙发里,汗津津喜滋滋的记忆却褪色了,她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有没有激动地站起来,说没说“谢谢老师”,鞠躬了没有……
见夏默默回忆着,直勾勾地看窗外大雨将至的天空,突然打了一个寒噤。
“你叫什么?在班里做什么班干部、考试考多少名?”副校长终于开口了,走程序似的,声音很疲惫,问话时也不看她,只低着头在纸上写写画画。
陈见夏一一回答。
副校长叹气:“哦,你是外县过来的,我有数了。那个,你大概猜到要问什么了吧?你们俞老师怀孕了,预产期在明年一月底。找你来也是想征求一下你个人的意见。你觉得俞老师平时带班怎么样?”
把俞丹赶走。
陈见夏听到脑海深处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