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秋锋注视着面露讥诮的容璲,他第一次听见如此直白乃至放肆的言论,而且是出自皇帝之口,不是大逆不道的反贼。
容璲和任何一个皇帝都不同,傅秋锋觉得自己被触动了什么,又难以言喻,容璲的手总是凉得吓人,但此刻在同样死寂的冷宫,他却在坚信容璲的血是这般滚烫挚灼。
殿内陷入沉默,半晌之后,容璲不顾灰尘在扶手椅上坐下,若无其事地说:你若理解不了朕,朕也不怪你。
傅秋锋轻轻叹息一声:臣,也有遗憾之事。
朕知道,三年前令堂病故,如果你想,朕可以助你将令堂坟墓迁回京城,派人守陵照看。容璲提议道。
傅秋锋没想到容璲还替他想到这点,他能清楚的看见属于傅秋风的记忆,那个消瘦沧桑的女子死时并不想回京,她反而觉得解脱,唯一的愿望就是让傅秋风好好活下去,将来若娶妻生子,千万不可辜负对方。
臣把她葬千峰山中,山明水秀,是个不受烦扰的世外桃源。傅秋锋摇摇头,除了臣母,臣也做错过很多事,每当臣做下一个决定,结果总是让臣追悔莫及。
他想起先帝,在他万念俱灰只想一死了之时对他说:跟着朕吧,让朕做你活下去的意义,你可以不再抉择,只听命令,对错皆由朕来承担。
可现在傅秋锋不得不承认,没有人能替他痛苦欢乐。
所以你才想为朕做事?容璲脸色沉了沉,朕究竟是你的意义,还是你逃避的理由?
傅秋锋呼吸稍紧,他没料到容璲的问题如此尖锐,一针见血,他苦笑一声:或许一开始是后者,但现在
他顿了顿,抬眸对上容璲的眼神,语气也像容璲一般坚定起来:臣也不想再选前者,也许臣能在陛下身边,找到属于自己的意义。
容璲缓缓起身,抬手搭上傅秋锋的肩膀,带着探究审度的目光如刀一般锋利冷然,片刻过后,他神色一松,朗声笑道:这才是值得朕欣赏的臣子,朕不需要提线木偶,朕只要你们真心追随,朕若功成,赐尔封侯拜相,朕若失败,那就随朕永劫沉沦,留万世骂名!
谢陛下。傅秋锋深吸口气,郑重地躬身作揖。
时候不早了,回去休息吧。容璲顺手拍拍傅秋锋的肩,霜刃台已经暂时搜查完毕,明早你就可以回兰心阁了,朕辰时去找你。
傅秋锋点头,跟着容璲离开冷宫,关上大门之后,对着冷宫拱手行了个礼。
容璲莫名其妙地问:你这拍的什么马屁。
傅秋锋认真解释:既然是陛下的母亲久居之所,该有些尊重才对。
容璲稍感愕然:下次有空,再来收拾一番吧。
傅秋锋答应,两人在岔路分开,傅秋锋回了竹韵阁,翌日一早拜别林铮之后回到兰心阁,小圆子正愁云惨淡地坐在院里,见到傅秋锋,表情瞬间由阴转晴。
公子!您这两天去哪了?陛下急的派人把后宫都翻遍了,昨夜才说找到您。小圆子激动地上来握住傅秋锋的胳膊,您没事吧?您能看见了?
陛下已为我诊治解毒,让你担心了,现在我已经回来,你也好好休息一天吧。傅秋锋安慰道,我先去更衣,稍后还要出去一趟。
小圆子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赶忙跟上傅秋锋,支支吾吾道:公子,您压箱底的几件衣服有些受潮了,奴婢这两天闲不住,就,都给您洗了,还不太干呢。
傅秋锋脚步一停,他身上这件也不是不能穿,只不过一身药味,让他有点嫌弃。
也无妨。傅秋锋在正厅坐下,辛苦。
还有一件事。小圆子为难地压低了声音,听说昨日太后发了脾气,禁军在宫中找您,打扰了太后清静,害她头疼,奴婢怕太后会责怪您。
小圆子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一声通传,正应了小圆子的话,是静和宫来人。
傅秋锋猛地站起来,还不到辰时,便飞快琢磨起应对之法。
小圆子慌张地转圈道:公子怎么办啊!太后娘娘居然亲自来此!
你去开门,不要说我已经复明。傅秋锋快步出门边指挥道,太后诚心礼佛,和贤妃一样心地善良,她问你什么你就如实说。
您现在跑来不及了。小圆子跟了他几步,见他往后院去,您去哪?
傅秋锋想了想:去卖惨。
他直接钻进厨房,现在已经学会低调做事的李大祥见他慌道:您您您要做什么?让奴婢效劳即可!
我记得茅房那边的墙比较好爬。傅秋锋从他手里拿过菜刀,指了指门口,不要被太后的人看见,悄悄出去到碧霄宫找陛下过来。
李大祥惊疑不定地出了厨房,傅秋锋从蔬菜筐里找了个圆葱出来,切完了片再切成丝,又把厨房的泔水桶往地上一泼,让污水沾湿衣摆。
庭院里太后神色严肃,随行宫女内侍跟在身后,门口亦留了宫女盯梢,她在正厅门前站定,问战战兢兢的小圆子:哀家听说傅公子找到了,特意前来关心,怎的不见傅公子出来?还要哀家向他请安不成。
太后娘娘恕罪!公子绝无此意!小圆子跪下伤心至极地哭道,公子眼盲,方才奴婢一个不小心,看他跑去后院,奴婢也正要找他,生怕公子又出意外。
既然有恙在身,便该待在兰心阁静养,为何还要到处乱跑,让皇帝提心吊胆,兴师动众?如此岂非不贤?太后冷哼一声,带路,让哀家与他谈谈。
小圆子只好引太后到后院去,他也不知道傅秋锋跑到了哪里,边喊边找的样子也不是作假。
傅秋锋听见声音,故意摔了个盆,揉揉眼睛往地上一坐。
小圆子找到他时,差点没敢认。
只见傅秋锋泪流满面,歪着身子拄着地面跪坐着,愣愣地盯着虚空,双目无神表情空茫,又从细微的抽噎声中泛起阵阵哀伤,细长的眼睫挂着泪珠,一眨便扑簌簌地落下来,端的一副我见犹怜。
公公子,太后娘娘来看您了,您快起来给太后娘娘请安。小圆子硬挺着不适过来扶傅秋锋,过于反差让他差点咬到舌头,被满地的剩菜泔水馊味熏得作呕。
太后在门口不着痕迹地屏了口气,不再进来,冷声道:傅公子,如此不修边幅哭哭啼啼,成何体统?你是陛下的男侍,作践自己丢的也是陛下的脸,还不快起来!
傅秋锋像是才回过神,按着小腿绝望道:臣扭伤了腿,起不来,臣双目已盲,连路都看不见,什么都做不了,臣已是废人!这几日为臣一条贱命,竟打扰诸位娘娘休息,臣真是罪孽深重!臣已无颜再见陛下,太后娘娘有何处罚,臣都甘愿领受!
太后嘴角微动,心里暗骂傅秋锋净会装模作样,她来时本想趁机替贤妃出一口气,但眼下若是真罚傅秋锋,岂不正说她冷漠无情罔顾人命。
太后不说话,傅秋锋继续道:都是臣的错,臣陪陛下出宫,为陛下挡了毒蛇中毒失明,都怪臣无法接受,胡乱走动在宫中迷路,不曾想陛下这般有情有义,派人搜宫也要找到臣,万般错都是臣太过脆弱,求太后娘娘千万不要因此怪罪陛下,若与陛下生出误会,臣万死难辞其咎!
小圆子扶着傅秋锋,满脸惊讶,随即反省起自己当初诓杨淮时的演技也太粗糙,不及傅秋锋万一。
这番慷慨陈词让太后骑虎难下,只得故作无奈道:哀家自是不会怪罪皇帝,来人,扶傅公子回房,稍后去请哀家信得过的太医来,他针术无双,定能助傅公子早日解毒。
不用麻烦太后,朕的人,朕亲自送。
庭院之中突然响起一道强压愠怒的声音,婢女一回头,连忙对突然现身的容璲福身行礼。
太后一愣,回头道:陛下何时来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