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
韩森沉默了很久,久到季幕以为他已经挂断了电话。
贴在脸颊上的眼泪是冰冷的,季幕的睫毛浸湿在沉默中,像水中密密的海草。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韩森轻轻地,怕伤到季幕一般,近乎温声地说:“我认识穗湫的时候,你已经上幼儿园了。小小的一个,总喜欢骑在我的肩头让我带着你去江边钓鱼。你妈妈就跟在我们后面,拎着个袋子,在里面装上你喜欢吃的饼干、酸奶、巧克力。”
那是一段很好的岁月,永远活在韩森的记忆中。
它是暖的。
“我问过穗湫,明明离婚了,为什么还要留下你。她因为你,一开始过得很辛苦。照顾孩子和打工放在一起,真的可以压垮一个人。”
可她还是熬过来了,带着一份傻傻的、执着的爱。
“她告诉我,当她发现自己怀上你的时候,便期待了你很久。哪怕只有她一个人在等你,她也还是想要你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想和你一起生活。”
“……”
他掐灭了一支烟,烟灰落尽:“我知道你心里怨过你妈妈,认为她就这样撒手人寰,还把你送进了一个牢笼中饱受煎熬。可你要知道,如果不是因为她患了癌症,如果不是因为她已经走投无路,如果不是因为她善良到觉得季家有一丝良知……她是绝对不会送你回去的。”
穗湫错在一颗心过于单纯,她其实根本不懂这世间的怨恨与憎恶会有多深刻。也就是因为不懂,才会亲手把孩子送进了地狱中。
“小幕,要不要留下你自己的孩子,那是你的事情,我无法替你做出决定。但我可以肯定的是,穗湫她一直爱着你。从你出生,到她死亡,她都爱着你。”
无关季家和袁家,她只是作为一个母亲,单纯地爱着自己的孩子。
韩森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所有的开始也许都是错误的,你却不必再次选择那条错误的路。你不是穗湫,你肚子里的孩子也不会是你。”
悲剧不会总是重蹈覆辙,悲剧也不会总是如影随形。
季幕握紧手机,脸上的泪痕冰凉。他的心中有着一块石头,悬在悬崖峭壁之际,落不下去,翻不回来。
记忆里的两只纸飞机轻巧地落在了这块石头上。
一只是年幼时穗湫折给他的,一只是年少时顾远琛折给他的。两只飞机都能飞得又高又远,唯独季幕自己折的飞机不能起飞,它坠落在眼前,蹭过这块石头,掉入那片孤单的栀子花之中。
年幼的季幕跑过去,在花丛中捡起它,晦暗的眸子伤心地注视着自己这架纸飞机,它如同他无法起飞的人生一样,见不到蔚蓝的天,穿不过绵绵的云层。
于是,穗湫告诉他,你要在纸飞机里写上自己的愿望,将它飞出去,愿望才会实现。
于是,顾远琛告诉他,你要在飞机前面呼一口气,这样它才能飞得动。
于是,季幕守着这两只飞机,独自长大。
如今,他的肚子里也有了新的生命,待长大于这个世界。季幕作为孩子的生父,他能够感知到,它在渴求自己的信息素,渴望躺在温柔的栀子花园中得到季幕的一丝爱怜和守护。
它想活着,如此迫切。
为此,季幕打开了抽屉,没有再犹豫。他把人工alpha信息素取出两颗,用冷水囫囵咽下腹中。
手机就放在床头柜上,亮着光。分明是白日,屋内却幽暗如季家当年的阁楼。他莫名生出一丝窘迫来,下意识地将手机拿过来,一看,是韩森给他发了三条消息。
视线所及之处,不安逐渐被驱散。
第一条是:[后天早晨七点,不出意外,我可以准时来接你。]
第二条是:[孩子你想留下就留下吧,你妈妈要是知道你有孩子了,也会高兴的,她那么喜欢小孩。]
第三条是:[别害怕,森叔不会不管你。]
季幕抹了一把脸,他盯着这三条信息许久,躺在床上侧过身,眼眶隐隐发烫。
很多年以来,韩森就像是他真正的父亲,在他年幼时,他甚至希望韩森能够成为他真正的父亲。
季幕揉着眼睛,给韩森发了一条:[谢谢您,森叔。]
也是在这一刻,季幕才真正地决定留下肚子里的孩子。他摸着小腹,心里清楚孩子一旦出生,不能姓顾也不能姓季。如果可以,他想让孩子跟着韩森姓。这样一来,也算是他主动切断了自己往后与顾家还有季家的关联。
第二天一大早,季幕照旧去老大爷的摊上吃豆花和油条。
老大爷还是多给他碗里舀了勺豆花,念叨着:“今天气色好像比昨天好些?”
季幕内敛地笑道:“我要去叔叔家住了,明天就走。”
老大爷听了,挺为他高兴的:“你身体这么弱,要好好照顾自己。”这段时间以来,他还以为季幕是个没有家人又被什么混蛋alpha给骗了感情的孤儿,怪可怜的。现在冒出一个可以照顾他的叔叔,倒也是件好事。
季幕一口一口认真地吃完了豆花,把多余的油条用纸袋装起来,他再次夸了老大爷的手艺好。
临走时,老大爷把绳结上的栀子拿下来送他:“我老伴之前说你很像栀子花,这是八月的栀子,今早刚在窗台摘的。小伙子,后会有期了。”
老大爷的妻子是个oga,他却是个beta。beta和oga无法进行标记,但他们也相守快半生,还幸运地有了一个女儿,幸福美满。
季幕明白这样的喜欢才是长久的,而相比之下,顾远琛与他的感情,不过是用信息素搭建起来的一个谎言,无法长久。
“谢谢您。”季幕总是在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