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宫令作者:请叫我低调君
第19节
“桑枝!”皇后有些失控地提高音量,她猛地站起来,声音有了起伏带些微颤音道,“回来。”
一旁的恪妃默默看着,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如果说静妃和锦绣的事情,恪妃只是道听途说,可眼下皇后和桑枝的表现,让恪妃吓得心里直抽抽。毕竟有永寿宫案件在前,早就让恪妃大开眼界。如今皇后这模样,恪妃吓得腿软——要知道,就因为永寿宫的那件事,已经悄无声息地死了多少知情人。就连景仁宫里知道此事的奴才,都被恪妃打发走了。可是不久就传来那小宫女意外坠井而亡的消息——至于到底怎么死的,恪妃除了一声叹息之外,也不可能去追究了。唯有景仁宫的掌事嬷嬷,向来是心眼活泛知道进退的,保住了一条命。
说实在的,恪妃实在不理解静妃这种人,更不理解为了一个奴才而显然没控制住情绪的皇后。都是宫里的女人,能安然无恙地活下去——且不说保得家人平安,只要自己能寿终正寝就已经是莫大的福分了。怎么还会有人如此糊涂,为了所谓的情爱跟奴才搅在一起?真真叫恪妃心里别扭。
“皇后娘娘!”恪妃起身,恭敬地行礼,低眉道,“一个奴才而已,能得国师青睐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分,皇后娘娘您如此宠爱她,想必桑枝日后一定会多为您祈福的。”恪妃的声音不高不低,尤其咬重在“奴才”和“宠爱”这两个词上,以此提醒皇后娘娘的失态。她不能坐视不理。如果一直这样看着,万一真被有心人传到太后那里,到时候就在现场的她少不得又要被折腾一番。永寿宫被冷遇的静妃事小,如今可是坤宁宫的皇后娘娘,兹事体大,真有点风声出去,恪妃非常担心自己的命还能否保住。
倒亏得恪妃有眼色,皇后娘娘被这么一提醒,先是一愣,随即险些惊出一身冷汗。她有些无措地坐到座位上,心中十分惊惶。她不是故意的,只是毫无防备地听到国师那番话,突然一下就好像心上被尖利的冰刃刺进去,浑身血液都被冰冻了似的。如果不是恪妃提醒,如果桑枝还敢执意往前走,皇后娘娘不敢想象自己会不会上前把她揪回来。
——会的,她会的。皇后额上沁出冷汗来,她确信自己会走过去把桑枝拽回来。她已经习惯了在桑枝面前的放肆和无顾忌,也习惯了桑枝对她言听计从,习惯了桑枝对她的宠溺无奈,甚至习惯了在桑枝面前忘记自己是皇后。
然而,不管她记不记得,她都始终是这大清朝的皇后。
她要桑枝,这么多年来她唯一真心想要留住想要争取的,就只是一个桑枝。皇帝她不在乎,太后她也无所谓,权势她不放在心上,深宫孤寂她也逆来顺受——一切的一切都没关系,自从她被太后选中要成为皇后起,自从她看清了宫中局势,看清太后的心和皇上的心之后,她就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挣扎的必要。她只要乖乖做个傀儡,只要放弃自己的情绪,太后会满意,皇帝没能力太把她往死里逼,科尔沁家族也会以她为荣。
可是,什么时候起,她又变得有情绪。什么时候起,她又开始孩子气。
什么时候起,她竟能褪去一层又一层盔甲的伪装,重又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遇见桑枝,是她的生命中最大的变数。而这个变数,是她一直不曾控制放任自流以至到现在,不知不觉的牵绊已经深到足以让她前所未有的惶恐无措。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会因为桑枝这样?皇后娘娘脸色苍白,不由得想,为什么会害怕?
身边人来来往往,宫女一年又一年的换,有新人有老人,为什么独独桑枝走不得?
甚至,为什么,为什么她一定要留住桑枝?就是泰兰,当初那个为了自己才跟进宫里来的少女,她虽然心里有所偏爱,可也一直淡淡的,身居中宫两三年,出于中宫威仪考虑也不曾对泰兰有过多少亲近。那么,如今是怎么了?难道桑枝会比和自己一同长大的泰兰还要重要吗?
皇后娘娘跌坐在原位,面无血色地攥紧双手,控制不住紧张无措地指尖一直在发抖。
桑枝始终没有回头。唯恐自己一回头就心软的能答应那个少女的一切请求——就只是刚刚那简单的两个字中藏着的颤音就足以让桑枝丢盔弃甲。可是离开皇宫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只怕一生也仅此一次,她有多么厌恶这座皇宫,就有多狠的心强迫自己头也不回地去了国师的客房。
皇后眼睁睁看着桑枝消失在视线里,喃喃道,“好狠的心,我如此待你,你……”声音太低,就连她身后的蔡婉芸都没有听清。直到看不见桑枝的人影,皇后怔怔发会儿呆,终于敛去神色起身端庄道,“回宫。”
不等蔡婉芸上前扶住自己,皇后娘娘已经大步离开。
恪妃刚想站起来,就暗觉腿软。她手心里全是冷汗,这会儿才终于松口气。一旁蔡婉芸眼尖,手脚麻利的扶住她,“娘娘小心。”
“有劳蔡嬷嬷,这可使不得。”恪妃连忙撑着身子站好,让坤宁宫的掌事嬷嬷扶自己,恪妃可受不起。
眼见着蔡婉芸望着皇后的背影神情复杂的低低长叹一声,恪妃轻声道,“今日这钦安殿里只有四人,出了这道门,谁也不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恪妃声音极轻,却让蔡婉芸浑身一激灵,顿时脸色惨白。她岂会不明白此事严重性?忙行礼道,“老奴明白。”恪妃不是个惹事的人,又向来极有分寸,连恪妃不管到底懂没懂懂几分,都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蔡婉芸又岂会心盲眼瞎到不知道其中利害?她回头看了眼钦安殿的偏房,暗想,只求桑枝快快走了罢!桑枝一走,一切都会恢复如常。
从钦安殿回来,仍旧有成堆的事务等着皇后娘娘裁决。皇后娘娘没有半点异色,有条不紊地处理着。直到午膳时分,仍然没有半点停歇的样子。蔡婉芸上前请安,“启禀娘娘,午膳时间到了。”
“嗯。”皇后冷冰冰地应罢,却没有动身的意思,仍旧埋首在堆积如山的各方卷宗里。按照往年惯例,明日就是除夕,所有的事宜早已经安排妥当,只剩下一些收尾工作,皇后娘娘是可做可不做的。蔡婉芸接连请了好几次,皇后每次都只是“嗯”一声,却一次都没动。直到日头偏西,蔡婉芸才终于觉得皇后娘娘有点不对劲。可她一个字都不敢说,每次想张嘴劝皇后娘娘用膳,然而一瞧见面无表情的皇后娘娘那一脸冷意,蔡婉芸就吓得把所有话都咽回去了。
甚至这么冷的天,皇后娘娘连口热水都没喝。每次蔡婉芸端上热粥和热茶送过去,都是热腾腾地送过然后冰凉凉地端回来。
“唉……”蔡婉芸暗自叹气连连,心情极其复杂。她竟不由得想,要是换成桑枝会怎么做?只是这么一想,蔡婉芸就用力摇头。她大概猜的出来,桑枝大约会连哄带骗地诱惑皇后娘娘吃饭——不过话又说回来,桑枝要在,皇后还会滴水不沾吗?蔡婉芸无奈苦笑,她可不是桑枝,无论如何也不敢这么没大没小。一时间,蔡婉芸莫名有些心酸。
自从小皇后进宫来,她就被太后任命为坤宁宫的掌事嬷嬷,算是一路看着小皇后长大的。小皇后受的委屈和过的什么日子,没人比蔡婉芸更清楚了。尽管小皇后向来沉默寡言,对宫人也看似冷淡,但蔡婉芸贴身伺候着她,心里知道小皇后到底是心善的。皇后虽然什么好听的话都没说过,但出手打赏奴才却极为大方,尤其对蔡婉芸。蔡婉芸知道皇后娘娘心里有杆秤,谁对她好谁对她虚情假意,皇后娘娘都一清二楚。皇后娘娘不会亏待任何一个为她做事对她真心的人,正因为如此,蔡婉芸才对皇后娘娘死心塌地,对坤宁宫死心塌地。蔡婉芸不是不知道,自从桑枝来了坤宁宫,皇后娘娘脸上几乎每天都是笑容,而只要桑枝不在,这种笑容就似乎随着桑枝的空缺而消失了。自从有了桑枝,坤宁宫的氛围都变得温暖起来,皇后娘娘也神采焕发。加上皇后娘娘本就是个出众的人,所以后来获得皇上青眼几乎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这一切蔡婉芸都看在眼里,可越是这样,蔡婉芸回想起来越是心惊胆战。皇后娘娘的笑容只能是为了皇上而有,因为一个奴才算是怎么回事?可她什么都不敢说。她只想让桑枝走,哪怕桑枝走后皇后娘娘再也不会那样开怀,至少也好过和一个奴才喜笑颜开。这实在是太危险的事情了。而唯一让蔡婉芸不至于提心吊胆的一点就在于,皇后娘娘对感情方面稀里糊涂,而且皇后娘娘也不是静妃那样纵性没分寸的人。蔡婉芸知道,这是因为皇后娘娘入宫时年纪小,皇上又不喜欢她,加上坤宁宫向来是不能有太多感情的,所以皇后娘娘对于自己的感情迟钝得不行——尽管皇后娘娘的笑容和一切行为举止早就出卖了她自己。可对于蔡婉芸来说,唯一的希望就是皇后娘娘的迟钝和坤宁宫的包袱了。不管是身份地位还是年轻懵懂,一切能捆绑束缚住皇后娘娘的枷锁,对蔡婉芸来说都是救命稻草。因为,整个坤宁宫上下的命都是和皇后娘娘绑在一起的。蔡婉芸甚至想,如果皇后能一辈子当局者迷最好。
可蔡婉芸没料到的是,只有桑枝在皇后身边时,皇后才会心安理得不多想,才会当局者迷。可一旦面临桑枝要离开,一旦面临她自己完全控制不住的害怕,皇后娘娘又岂会不细细思量?
千料万料,没料到棋错一着。蔡婉芸忍不住抹眼泪,十分害怕自己要为这座坤宁宫陪葬。奴才啊,命贱如草芥的奴才啊,生死都不由自己!蔡嬷嬷一边抹眼泪一边哀叹,下辈子如果不能投生到富贵人家,就让她做个牲畜吧,哪怕受苦受累也不至于天天担惊受怕战战兢兢。实际上,她们和牲畜又有什么区别呢?到底也是任人欺压宰割,死生也都由主人决定。
皇后娘娘一整天都坐在案边没动,手头等待批示的卷宗也早就没了,可除了出恭之外皇后娘娘仍然伏案翻着卷宗。眼看着晚膳时间也渐渐错过去,蔡婉芸终于鼓起勇气道,“要不……老奴去钦安殿——”
“钦安殿”三个字刚刚出来,皇后娘娘就打断她,“明日就是除夕,定然很忙,嬷嬷今晚早点休息。”
蔡婉芸的话被截断在口中,踌躇半天只得退下,“老奴遵旨。”
皇后娘娘头都没抬,继续道,“走的时候让大家都去休息吧,今夜不必留人。”顿了顿,又补充一句,“谁都不准来打扰本宫。”
蔡婉芸都习惯了。皇后娘娘每次心里不痛快,都要把坤宁宫内殿的人赶走,一个人待着。蔡婉芸只好依言照办,走出内殿把守门外全都招呼走了。
待大殿内又空了的时候,皇后娘娘才缓缓抬起头。望着空旷的内殿,望着余香袅袅,甚至望着手边的书卷,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有桑枝的痕迹。然而,皇后心里却有股说不出的怅然和苦涩。那抵在心底的刺痛似乎随着无边的空旷变淡了,淡得几乎看不出痕迹。她想,那个人从来都是想离开皇宫的,能走是好事。然而只是这个念头冒出来,刚刚散开的刺痛却好像气势汹涌的卷土重来,痛得她心都揪做一团。
突如其来的痛,却好像当头棒喝,让皇后娘娘终于明白了什么。为什么会怕?是害怕失去啊。皇后瞬间面色惨白,心中五味陈杂。她心尖都在颤抖,无意识地提笔在纸上颤巍巍地写了两个字,却并非“桑枝”二字,而是……锦绣。锦绣的惨死犹在眼前,静妃的悲哀犹在眼前,皇后刹那间终于明白了静妃的心情。那时自己还曾问静妃,为了一个奴才,值得吗?
值得吗?这会儿想到这个问题,皇后不由自嘲地苦笑——多么可笑的问题啊!
静妃当初怎么回答的?静妃说,在她心里锦绣根本不是奴才,静妃还说——桑枝。
那时皇后下意识地回答,桑枝她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哪里不一样?而今皇后算是知道了。可是明白又有什么用呢?桑枝太累,她又何尝不累?桑枝厌倦这皇宫,她又何尝不厌倦?如果能离开,她又何尝不想离开?
滚烫的眼泪落下来,打在书卷上时已经冰冷。皇后苍白着脸,嘴角勾出凄凉的笑。一时痛恨自己不是静妃,甚至恨自己是皇后,恨自己是女儿身。她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手里的卷宗因为过度用力被握得变形。
“走吧。”她有些绝望地想,想走就走吧。然而只是这么一出口,心底就冒出了另一个声音——不要!她想,不能放她走。不让她走,不让不让无论如何就是不让。可是,皇后放不放人已经不能决定桑枝去留。
夜深,更漏连连。已经过了子时。
突然坤宁宫大殿外有了声音,是守门的宫女在说话。皇后心里陡然一跳,这么晚了,会是谁——
她猛地站起来。刚疾步往外走,可到门口就停住了——外面的人如果不是桑枝怎么办?皇后心想,就算要走,至少也要过来跟自己道个别吧?好歹……好歹自己待她不薄。
“皇后娘娘安寝了吗?”门外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尽管刻意压低却还是熟悉的恍如震雷。皇后一时有些头晕,连忙扶住柱子站定,深呼吸好几次才稳住自己,几步上前打开门。
守夜的宫女正要叱责桑枝,突然皇后从里面打开门,两人吓得立刻跪倒在地。
皇后却没看到她们,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夜色里被殿内灯火映出面庞的桑枝。是桑枝,果然是桑枝。从早上到现在,不过短短一天不到的时间而已,对她们来说,却好像已经隔了大半生。素勒的眼眶瞬间红起来。
“皇后娘娘,”桑枝声音嘶哑,笑着对她说,“深夜前来,实在冒犯。”
素勒扭过脸去,不让桑枝看到她湿润的眼睛,鼻尖酸涩地笑道,“你冒犯的还少么。”
“以前多有失礼,承蒙您宽宏大量——”
不等桑枝说完,皇后娘娘有些惊慌地打断她的话,对跪着的两个宫女道,“平身,你们下去吧。”她听不得桑枝这种熟悉又生疏的语气,好像是来跟她告别的。只听着桑枝的话,素勒就觉得心被那些字句一点点掏空似的,疼得她无法呼吸。
“天冷,进来说吧。”皇后始终没抬头看她,只为桑枝打开门,自己径自往前走。
桑枝一双眸子布满血丝,望着皇后的身影,犹豫了下,终究是跟进去。
“明天就是除夕,算来我进宫也已经满四年了。”素勒笑道,“当初刚进宫那会儿,才十五岁,什么都不懂。进宫不到三个月,董鄂妃就进宫了。她一进宫就被直接封为贤妃,也是那年年底,就晋升为皇贵妃。旁人都跟我说,承乾宫的皇贵妃是狐媚惑主,从没见过晋升那么快的。”
“一转眼,四年都过去了。”素勒如同闲聊,轻笑着说,“没想到我就这样成了十八岁的老人家。别人的孩子都满宫跑,我还是孑然一身。”
桑枝听她淡淡地说着往事,不由得心疼,“十八岁哪里是老人家。在我老家,十八岁可正是好时候。”
“我可记得,当初有人说我人老珠黄呢。”
“皇后娘娘恕罪!”桑枝忙起身行礼,“当初是——”
她话没说完,却停住了。因为素勒抓住她的双臂,阻止她继续动作,直直望着她时止不住眼眶里泪水涌出来,“你一定要跟我这么生疏吗?”
素勒的眼泪落下来,砸在桑枝手背上,却好像在桑枝心上砸出个洞,桑枝心里一抽,哽咽着说不出话。
她就知道,不该进来的。桑枝咬紧牙关,强自控制住想要抱住素勒的冲动。可手背上那湿漉漉的痕迹,却让桑枝无法自控地心软,终于还是眼带泪花的笑道,“逗你呢,素勒。”
一声“素勒”出口,叫皇后立时破了功。她毫无预兆地突然扑进桑枝怀里,在桑枝肩头哽咽不成语,“不要离开我……桑枝姐姐……我只有你了……不要走……不要走好不好……”
桑枝僵住,胸腔里的那个东西疼得她说不出话。她甚至不能抬起手,拥住素勒的背。
素勒用力地抱着她,好像要把她嵌进自己身体里,直勒得桑枝浑身发疼。
许久,久到桑枝有些窒息的时候,桑枝才缓缓开口,“我会回来看你的。”
“……”素勒身体一僵,“你果然是来告别的。”她竟有些耍赖地死死箍住桑枝身体,“我不同意。”
“我会回来看你。”桑枝喃喃道,“素勒。”
“回来?”素勒苦笑,“你以为皇宫是什么地方,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也就是王常月,才有资格进出皇宫。”素勒幽幽道,“王常月带走你容易,再带进来却难于登天。皇宫不是白云观,他说了不算。而且,”素勒愈发搂紧了她,“你跟他走,就只有出家一条路。你是宫女,王常月要带走你,皇上太后就算同意也不会让你白走,他们会下圣旨赐你出家,代宫里祈福。”说到最后,素勒声音已经哑了,“你宁可出家也不愿意留在我身边吗?”
“我为什么要留在你身边!”桑枝情绪开始失控,“留在你身边……太受……折磨。”她狠心推开素勒,“我受不了皇宫,受不了你们这些主子各个眼高于顶拿人不当人,受不了这里的奴才卑躬屈膝巴结逢迎,受不了动不动就要下跪,动不动就要掉脑袋,都可以对我呼之则来挥之即去,我活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素勒……”桑枝痛苦地捂住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成为宫女,可我恨透这个地方了。对不起……对不起,我坚持不下去。哪怕……哪怕是为了你,我也坚持不下去……我没有我以为的那么伟大……”
素勒被她吓住,“桑枝?”
“尤其是在你身边……你对我太好,却又太遥不可及……”桑枝语焉不详,却望着素勒苦笑,“这比一切的苦闷更让我受煎熬。你让我为你留下来,可是……凭什么……你是我的谁?我对你来说又算什么东西?再怎么样,也是奴才而已。你开心,我就可以留在你身边陪你开心。惹你不高兴了,我就要去外院生不如死。这太可笑了。”
素勒脸色一白,“你还是怪我。”
“我不怪你,”桑枝摇头,“我怪这个大清王朝,我恨自己出现在这里。我受够了。”她说着往后退,直退到门口,“但我从来没怪过你,你已经很好了。但是……对不起,素勒。”她夺门而出,几近狼狈的逃窜。
素勒怔怔地望着大门吱吱嘎嘎的晃动,夜里寒风灌进来,她一阵头晕目眩。
这里的动静早就吵醒了蔡婉芸,一直等到桑枝离开看不见人影了,蔡婉芸才走出来。一眼就看见皇后娘娘直着身子往地上倒,吓得蔡婉芸魂飞魄散,几个抢步飞奔上前,“皇后娘娘!”
☆、选择
桑枝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钦安殿的。只是一进客房,就看见正合目打坐的王常月。她连忙行拱手礼,“国师。”
王常月缓缓睁开眼睛,看她眼窝深陷一脸憔悴,不由得轻叹一声,“你可想好了?”
可想好了?桑枝心口一窒,刚刚素勒的祈求仿佛又在耳边回荡。素勒竟然是在求她,用那样眷恋不舍的语气,纵然她当时情绪上头狠下心肠拒绝了,可而今回想起来,素勒的字字句句都似乎连成线绕成团一圈又一圈的缠在她心上,缠得她现在喉头发紧几度张口却没能答话。
见此情状,王常月叹息道,“你还有时间考虑。只是,贫道要先跟你说明一些事——”
“国师请讲。”
“贫道要带你离开,是与你有几分师徒缘。要想从这皇宫出去,你是定然要出家的。”王常月道,“但是你要清楚,出家可不是儿戏。既要出家,就要绝弃俗世尘缘。全真龙门派并非正一派的火居道,入我龙门派就要守清规戒律,我有‘三堂大戒’教众必守,你若入门便是女冠,另外要守‘女真九戒’。皇宫此处,你既入我道门,便要与此断绝,终生潜修,不得入此污秽之地。”王常月望向她,“你能否做到?”皇宫这地方,只有王常月这种修为高深到一定境界的人才不会被浊气浸染,不然一般道门中人入此大富大贵大奸大恶聚集之地,早晚要迷失心智。历史上,修为不浅最后却因陪侍君侧而迷失心智作恶享乐落得千古骂名的道士可不在少数。
桑枝作揖,“晚辈对龙门派略有耳闻,亦知龙门派法度严明,不敢亵渎。”
王常月正色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皇宫有宫规,龙门派也有龙门派的规矩,贫道许你一诺,绝非是给你一个逃离皇宫的机会。你若想随贫道离开,必须诚心诚意心无挂碍。”说着又叹气,“你原是个有悟性的,只可惜命格怪异。贫道早年要收你为徒救你一劫,可惜不得。而今你命格已换,根骨虽在却已孽根深重,贫道心有不忍,故而有今日一言。文澜——”
突然听到王常月叫这个名字,桑枝吓得心头一跳,“您……您早年认识我?”
“你的小字还是贫道给你起的,文澜者,文弱波澜也。你一生命格奇诡,波澜横起,贫道因而为你缀名‘文’字,波澜不可平,贫道为你缓之。”
桑枝心里砰砰跳,“道长,命格奇诡是何意?您……我……”她激动地手有些抖,“您能让我回到原来的地方吗?”
“原来?”王常月摇头笑笑,“何为原来,何为过往?你须得明白,天地间人如客,块然独以其形立,你此在即为你原来。”
桑枝颓丧下来,满腹失望之外,竟然莫名有几分定心。
王常月道,“你认真考虑清楚,要走须得决然无悔,一心向道摒却尘俗。贫道要带你走,不是让你逃避的。得失之间,总难两全。”说罢,王常月起身离开。
只剩下桑枝独自在客房里,反而愈发难以取舍。
她是个女人,离开皇宫到外面的大千世界里去,大清的天下除了寺观外也是容不下一个单身女人的。她无根无基,孤身一人,若不出家就算离开皇宫,又能有什么出路呢?这正是拿女人不当人的时代,连出身贵族的皇后都只是男人的玩物,何况她一个包衣奴才家的女儿。她把宫外想得太好了。皇宫是大清的,天下也是大清的,皇宫里活人难,外面活人更难。桑枝想到了三姑——
在外院,那种日子自己觉得苦不堪言,可是三姑竟为此感到庆幸,庆幸能到宫中做活。可想而知,天下多少如三姑一般的女人过的是什么日子!再想想桑枝自己的身世,她是被家里人卖到皇宫里来的,用她换取些银钱。每年储秀宫选宫女,有多少穷苦人家生计没着落,卖儿卖女只求一口饭吃。
她又想起曾经看过的史料,尚且不是清史,只记载建国前地主对佃户的盘剥。依附地主生存的佃户,家中儿女是任由地主驱使的。尤其女儿,新婚前夜总要送到地主家破瓜,说白了就是沦为地主的玩物。那时已是清朝灭亡许久,何况而今正当其时。这是一个普通人没有人权的时代,又谈何自由。
除非出家。出家是唯一的出路,然而出家却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得道高人屈指可数,道门佛门也终究跻身俗世,有人就有江湖,江湖之中又岂会没有利害纠葛。好处大约只是能比皇宫里不那么让人窒息,可是出家之后,她自己又真能心无旁骛吗?清规戒律且不必说,只单单心之一字——那上面一笔一划刻着“素勒”两个字,她又怎么可能决然无悔?便是现在,想到素勒的眼泪,她就疼得不知如何是好。狠心的话说出来容易,狠心的事真真要做起来,却着实不易。
走就意味着出家,意味着放弃素勒,放弃感情。感情不是儿戏,出家更不是儿戏,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桑枝苦笑,原来啊,原来无论如何都是逃避不得的。
无论做出什么选择,都要迎上其中曲折。活着,是没有退路的。
最多不过是稍事休息喘口气罢了。人要认清现实啊。
桑枝不自觉学着王常月的模样,盘坐合目打坐,然而思绪乱飞。她一层层剥开云雾,一层层去找自己的神智,突然间明白王常月让她脱衣服的用意。人需要皮囊,需要一层层的自我保护,然而万不能被外物所惑,迷失赤子之心。穿上皇后的衣服,也不意味着她是皇后,她所在的位置就是个奴婢。孔子说,素位而行,在什么位置干什么事儿。这是社会秩序的需要。眼下的社会分工要求她只能这样行事,但……不代表她必须臣服于这个秩序。
想着想着,她睡着了。次日醒来,打开房门,已有青年道士在洒扫。
桑枝上前行拱手礼,道士给她还礼。桑枝刚想离开,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敢问道长可是国师高徒?”她想打听下出家人到底什么情况。
“贫道不才,只是来自白云观。”道人问,“无缘师从国师门下。”
见这年轻道士对王常月无比崇敬,桑枝有心打探就故意跟他闲聊,忽听他道,“前阵子白云观出了人命,国师还亲自为人作法超度呢。”
桑枝心中一动,“人命?”
“唉!”年轻道长叹气,压低声音道,“因为贫道常年在宫中待着,辗转才知道丧命的竟然是永寿宫的锦绣。可怜她在宫中本就凄惨,临了也没得善终。”又道,“不过,有国师为她超度,也算修得福分了。”
桑枝一震,“锦绣?!”
年轻道长看她一眼,“你不知道?宫里都知道,尸体都早被安葬好了。”
“大家都知道?”桑枝心中无比震惊,她明明记得皇后跟她说的是,锦绣出宫治病去了。怎么会呢!她心跳得太快,又装作好奇的模样详详细细把案件问了个遍,只知道是锦绣去白云观求医,却不料在后山遇害。桑枝约莫确定当日三姑给她的那半截银票是锦绣的了,再想想锦绣的遗言——没有负她。
——青。
桑枝一时恍如雷劈,刷地起身,直奔永寿宫而去。
☆、夜夜心
今晚就将是除夕夜,可现在永寿宫仍然严禁出入。桑枝站在门口,望着两个严肃的守卫,一颗心沉了下去。守卫说,没有皇后娘娘的命令谁也不许擅入。
换句话说,等同于把静妃软禁在此了。
皇后娘娘定然是知道锦绣之死的,桑枝眸子暗下去,看来,在静妃这件事上素勒有意骗了她。哪怕她能为素勒的行为找出一千一万个合理的解释,可心底还是瞬间冷了几分。
她的心浮浮沉沉,举棋不定。对素勒的心意也跟着聚聚散散,欲说还休。
除夕会有除夕宴,按理说,静妃也是要出席的。今晚皇上将携手皇后守岁,并留宿坤宁宫。想到这里,桑枝有些喘不过气。她眼中的光芒终于彻底黯淡下去,暗自做了决定。
可她心上还有一桩事,关于锦绣和静妃。锦绣的遗愿就握在她手里,只为了告诉静妃一句话。桑枝不敢去想为什么锦绣的遗言是“没有负她”四个字,也不愿意去猜测永寿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是站在永寿宫门口,望着这座死气沉沉的宫殿,想着犹如被活埋在此的静妃,心中迫切想逃离。她进不去永寿宫,默默伫立许久,只能无奈离开。
时近晌午,王常月已经归来。沉默许久的桑枝作揖,“愿一心向道,随国师出家。”她跪了下去。
王常月目光咄咄地看她,“你可想清楚了?”
“是,我想清楚了。”桑枝垂眸,深深叩首。
“既如此,今晚就随贫道离开吧。”王常月道,“你可还有其他事?”
桑枝想了想,“不知道国师可否给我半张银票?”
这样一个奇怪的要求,王常月却什么都没问。给身旁的道童使了个眼色,那道童就取出一张银票来撕一半递到桑枝手里。桑枝忙谢过,却听王常月道,“你既然决心离去,此间事情便与你无关。”
“我尚有一件心事未了。”
“死尚且未必了,何况生着。既要放下,便都放下吧。”
桑枝手一抖,叩首道,“事关死者遗愿,若不能了此事,恐我终生不安。”
“唉!”王常月长叹一声,由她去了。
桑枝照着记忆中的模样,在银票上写出约莫一个模样的“青”字,思量下,又照着书找到“不负你”三字缀在银票角落里。除夕这天,永寿宫也是有坤宁宫派来的人进出的,桑枝等到送东西的人拦住,悄悄把半张银票塞了进去。她能做的不多,如此也可聊算尽心,没有辜负死者遗愿。
要带桑枝走算不得什么大事,王常月不必特意提起,只需要在临走时说一声即可。他现在在乾清宫陪皇帝,稍晚一点将同皇帝一起去慈宁宫。晚膳前是要回白云观的。
桑枝默默在钦安殿里等着,只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一分一秒好像都被无限拉长,长到没有尽头似的。等待的过程中,她越来越焦灼。明明离开应该是解脱,何以她反倒愈发不安。她望穿秋水似的,眼睛不由得望向坤宁宫方向,许久一声长叹——她知道自己何以不安。
是,她告诉了王常月要出家,如果没有素勒的话。
她厌恨这座宫殿,即便里面有素勒。
然而一旦想到她将要把素勒一个人丢在这等恐怖死寂步步惊心的地方,她就好像失了魂。留,难,不留,亦难。她不肯放弃离开的机会,总觉得错过这个机会自己会后悔一辈子。可现在又觉得,如果走了,只怕一生不得安。
桑枝端坐不动,实则已经心头大乱。该给素勒留点什么,留些终生受用的东西,不能就这样走。桑枝越发焦虑,忽然灵光一闪——玄烨!她过得太卑微坎坷,早把康熙帝的事情抛诸脑后,毕竟皇子的等级离她太远,她根本接触不到。这会儿猛地想起来,桑枝才心头砰砰跳,她早就想告诉皇后要抓住玄烨这个皇子,早在认识素勒不久还没有那么现实的时候就想说了,然而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现在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她刷地站起来。眼见着夕阳西下黄昏至,国师就要回来,桑枝却迫不及待想去坤宁宫。至于她到底是想去告诉皇后关于玄烨的事情,还是只是心里有个压不住的念头要见素勒,她自己分得清又不愿意清楚。不过眼下清楚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想见素勒。昨晚去见素勒,真的是为告别吗?只不过是想为自己的离开从皇后那里找足理由。而今真的决定要走了,万般情绪涌上头,她心里满是不舍眷恋。她根本放不下素勒。
桑枝匆匆而出。可她刚踏出房门,远远地就看见王常月已经回来了,身边还跟着个十四衙门的太监。桑枝僵住,知道这是十四衙门的太监将要去坤宁宫要她的奴籍。
“见过国师。”桑枝连忙行礼。
王常月打量她一眼,“走吧。”
“去哪儿?”桑枝有些慌。
“回白云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