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温热从四肢开始褪去,溢满身躯的暖意缩回胸口,又缩到身后,升华的灵魂在缓缓下落,他失望地睁开双眼,看到红鹿正站在自己面前。还没等他开口抱怨,红鹿就看穿了他的意图。
“大人,凡事都要适度。您的身体需要慢慢调理,切不可操之过急。”
太守听后轻轻揉捏红鹿的脸颊,随后大笑两声,两个月前,红鹿还不知道“操之过急”这个成语。他非常欣慰,为了与他相处,红鹿私下花了很多精力学习汉族的文化。
他打了个哈欠——这是气功之后必然经历的疲劳时刻,跟这红鹿走出了散发着竹香的板房里,两人一前一后穿过立满银杏的廊道,银杏仿佛怎么都落不完,纷纷翩翩如蝶舞。齐盛然舒展了紧锁的眉头,面色微红,享受两人独处的短暂时光。
看到腿脚灵便的红鹿,心头不禁流出一股酸楚。如果自己能再年轻二十岁——不!十岁就够了!为何老天要在自己衰老成这般模样的时候安排他遇见红鹿?这简直是一场悲剧般的笑话。
他一时分神,目光游离在红鹿的阴影上,一根根乌黑的发丝在风中轻拂,头上别着他送去的发簪——从中州最好的手艺人那定制。
“大人,恕我冒昧。”她似乎感受到了齐盛然的视线,紧张地转过身。
“何事?说吧。”齐盛然以为是自己失态,连忙摆出日常一丝不苟的面容,迎上了她的目光。
“这些日子……我为大人理气,大人似乎心存烦恼。烦恼堆在心头便是顽石,若不除去,气功恐怕难助大人进入下一境界。”
烦恼?齐盛然的心脏猛然一跳。红鹿啊!他能为何事烦恼呢?
他收敛住充满爱意的眼神,苦笑着摸了摸枯黄的脑袋,随后别过脸,注视天边凝聚盘旋的乌云,自言自语道:“我会想办法解决的。应该很快就解决了。”
“那样最好!”
红鹿发自内心的欢心让他百感交集。
真的会很快吗?他没有信心。该怎样向这个出身卑贱的女子表达爱意?如果事情传出去了,他这个太守就算能够稳坐,也是尊严扫地,更何况现在是造反的关键时刻,他必须树立一个光鲜亮丽的形象,让南方人相信他的能力,相信只有他才适合统领这个伟大的民族。
造反的各方面事情其实都准备就绪,士兵、武器、金钱、封地、完整的治理制度、三教九流的暗地支持……在小皇帝遇刺之前,他就旁敲侧击地询问过中州以南的几个州郡太守,反西朝的思想已是心照不宣,他们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要名正言顺地发兵,唯有这样才能站得“大义”——这是战争最麻烦也是最精华的环节,占了人和,成败几乎就能成为定局,成百上千位开国皇帝都证实了人心的重要性。
但很多时候,造反者即便通晓这个道理也无法运用于实际,人心叵测,谁又有把握紧紧抓住每个人的心结?他缓慢地走在银杏漫天的庭院里,思考自己需要等待怎样的契机——或是创造一个怎样的契机。
“红鹿,”他的思绪很快又被眼前曼妙的身姿吸引,“你可有家人?”
红鹿摇头。
“为何没了家人?”
“被卖到南边的国家去了。”
齐盛然露出同情的目光。南疆的部分地方非常混乱,那儿的太守靠着贩卖奴隶捞了大量油水,京城知道这种现象也无从管理,南疆离京城实在太远了,就算锦衣卫或是大理寺的人火速赶来,证据也早就被消灭得干干净净,他们明察暗访的人全会被太守替换成自己人,朝廷永远只能得到假消息。
那些消息假得聪明人一眼就能识破,但朝廷无可奈何,西朝建立的一个基础便是完善的惩处体制,证据是重要环节,如果无法证实证据为假,那他们只能假戏真做。
红鹿,就是被贩卖到中州来的南奴隶。
生活在南方云林的民族很可能被奴隶商人抓走成为南奴隶——外貌娇美的女子和体格雄魄的男子,前者供高官厚禄玩弄,后者则是廉价的生产力,云林就是这样一片悲惨的世界,弱小部族出生的孩童注定成为家畜,客观来说,故乡不过是一个豢养场,他们的归宿便是被贱卖到西朝,或是云林以南的小国家。
齐盛然从红鹿那听说了,西朝这边大多需要女性,而那一头的国家则更渴求不知辛劳的男子。他对此还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在其他国家追求物质富足时,西朝的官员们已经投入精神领域的刺激中了——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他叹了口气:“有我在,你不会再颠沛流离了,这就是你的家。”
红鹿受宠若惊,躬曲腰杆,久久没有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