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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瘦雪枯山,水天褴褛。
罗昱一时被陈青阳问住,以手抵颚,思考应当如何回答,但想了一会儿后,却是摇头道:“不可说。”
这下却是把陈青阳的好奇心彻底吊了上来。她对这两人的印象还是妖孽杀了何将军满门,何将军鬼迷心窍非要跟他隐退,眼下看起来虽然这传言好像确实不靠谱,但何素对不起姚涵这说法就反转得太夸张了点。不由得就是百爪挠心,十分想追问一句“如何不可说”。
然而她到底还是有点理智,眼看罗昱神色寡淡,没有准备多说的样子,便只好咽下满心好奇,暂且收声立定,与师兄弟俩一同望向那书房。
……那还有点漏风的书房。
房内炭火红温。何素与姚涵僵持片刻,最终还是姚涵先开口:“你若能无动于衷,便不会带陈姑娘回来。”
何素口中发苦,久久不语。他当然知道姚涵说得没错。带陈青阳回来本身就是一种血仍未冷的信号,说明他挂心前线,对路边受难之人也无法冷眼旁观。
可是,这和勤王又是两回事。如若勤王,不仅要牺牲掉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生活,还要为保护那个下令屠杀何家满门的小皇帝竭尽全力,偏偏这种荒唐局面的前方,是江淮千万生民的安居乐业。不去,江淮生灵涂炭,他是万难忍受,可要是去,则亲痛仇快……尤其是辜负姚涵。
他当真煎熬,不敢抉择。以至于竟有刹那后悔,怀疑自己或许是一念之差,谬以千里:早知如此,不该带陈青阳回来……
“……我怎能此时。”终究是涩声道,“我怎可如此……”
姚涵一时也是顿住,却是骤然觉得自己是否逼何素太过?
也许何素是有责任感,也许何素是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可是他以为他想去勤王,那真的就是他想去的么?
难道不是从小就被架在那大义上头,架习惯了之后便自己也觉得自己就该做那个牺牲,当那头战阵前被宰割的牛了吗?这能算是“他想”吗?
本已惨白的面色又更透明几分。姚涵望着何素,看他低垂的睫毛颤动,下颌线绷起,心中却是绞痛起来。
勤王舍他其谁?真是无人。
然而,然而……
他想起四年前军营之中,何素来看他伤势,磨蹭半日,问出一句:“太原守军可好?”
他笑答:“老将军安好。”
何素便长出一口气,说了声:“抱歉。多谢你。”
一年后,老将军身死。
何素这人,不得不说,命也苦得很。生在将军府,却没过上几天寻常人家阖家团圆共享天伦的好日子。
姚涵终是起身去就何素:“……我去如何?”竟然是动了拖着这个千疮百孔的身体去替何素出面的心思。
何素在这句话面前却是迅速反应过来,断然拒绝道:“不可。军中太讲资历出身……”话音未落,他陡然住口。
姚涵为什么会没有资历?斩过胡人百余将官,纵非世袭军身,在军中要混个太尉以下的职位不难,更何况几战都是奇功,若非手中无兵,便是真当个太尉也不稀奇。怎会没有资历?怎会在朝堂声名不显,最终只落了个妖孽的名声?
初时,他说不想为家国所束缚,刺杀敌将是为还自己人情,送一份谢礼而已,今后早晚是要离开军队逍遥山水去的,务必不要报予朝廷。这时自己压下他功劳,可以说是遂他所愿,无可厚非。
后来?
军中新人换旧人,逐渐忘了那个单骑斩敌将的剑侠,只知道有一个随侍军帐的娈宠。他生得很好看,待人和气,将军无论去哪里都要带着他。面对严肃到近乎严苛的将军,有些悖逆之语没有人敢讲,便托他传话。他是何人,从哪里来,为什么会被将军看上,却是鲜有人知了。
军功,哪还有军功?
姚涵听何素说到资历两字便隐隐觉得不太妙,果然何素紧接着便住了口,不等姚涵再说什么,忽然拦腰将他抱住,如占着自己最紧要的珍宝的兽类一般,以一种介于护食与护崽之间的别扭状态,将他极其用力地搂紧。
仿佛龙盘踞于自己的洞穴,仿佛虎豹将猎物牢牢按在爪下,却又是小心翼翼、患得患失。
“玄泽……”他拉着姚涵坐在他腿上,俯首埋于其肩窝。只是叫了一声名字后,又是不语。
呼吸间热气氤氲一团,扑在姚涵颈边。姚涵知他正在挣扎,有心想劝两句,可甫一张口,自己便也是挣扎。去是大义所致,留是无可厚非,他想代何素做主,好像才是越俎代庖。说到底,他哪来的资格开口?
无话可说,只有紧紧相拥,将何素体温心跳尽数裹在怀中。
良久,他终是迟疑道:“我托光成送陈姑娘回去……”
不料何素同时开口:“你定要保重……”
两人相对一愣。
姚涵立刻改口道:“好。”
18.
“你定要保重。”——这就是决定勤王
', ' ')('的意思了。
分配下来,正是何素陈青阳走,罗昱李稚陪着姚涵休养——姚涵毕竟是武功全废,又是孕中,如果跟着何素,兵荒马乱之中反而累赘,故此留守为上。而若是待姚涵生产完何素还没回来,他们便动身去与何素汇合。
事既议定,宜早不宜迟,何素与陈青阳约定翌日出发,即刻着手准备。
何素第一件事却是将柴劈了老大一堆,点检仓库冻肉与蔬菜,生怕姚涵不够吃用,接着将房子从前到后细细查验了一番,力图修葺完整,不要放过一条缝隙,继而是给田里松土,方便李稚播种他的冬菜。但时间有限,哪里来得及尽善尽美,他一样一样做下来,眼看时间不够,到最后,硬仗都打过不下百次的男人蹲在小菜园边,一声不吭地抹眼睛,抹完继续松土。罗昱见状默默上前帮手,何素强笑着谢过。
姚涵因为受了伤,被他哄进屋里待着,却还是忍不住开了窗,倚在窗边看他,看他跟个普通老农一样忙进忙出,而后蹲下来抹泪,心中也是酸涩,再三自问,若是一别不逢,真不后悔今日?
怎可能不悔……
可江淮人家谁不是如此,谁家不是与他一样,有牵挂之人,有温饱安居之愿?而若烽烟起于此,则万事付于征蹄。谁家又是天生该当流离?
菜地边,何素松完一垄地,俯身怔怔望着已经长出来的一茬菜叶,看了一会儿,探出手去摸了摸,却是万般珍惜不舍。
至此,姚涵双目通红,呼吸间只觉有水气。
另一边,陈青阳发了信,托灰雀送去青城山,自己本人则不回去了,留在此地方便明日天一亮便走。李稚破天荒对她表现出了一点善意,扫干净了自己的草屋给她睡,自己则同罗昱睡柴房。
晚饭丰盛,主要是李稚包办,五菜一汤,分别是地三鲜、炖白鱼、干菇炒冬菜、酱萝卜、腌豇豆、参鸡汤。于平民而言,冬日吃得这么一餐已属奢侈,可惜一行人中只有陈青阳和罗昱吃得津津有味。李稚是替姚涵觉得心酸,何素则是全程痴痴看着姚涵,自己几乎没动筷子。姚涵想要他放心,当然是努力地吃,尽可能吃得香甜,笑容满面,还多要了小半碗饭,然而便是何素这般不善察言观色,也看得出他其实吃得心不在焉,分明是味同嚼蜡。
但这事谁都不能说破。
用过晚饭,何素开始准备干粮行李,打完了包,将昔日戎装与刀枪翻出擦净。
烛火烧过枪头锋刃,刃面明镜也似,倒映出何素半边脸颊,跳跃的焰心在枪尖凝一点寒星。何素怔了一怔,看向倒影中的自己。
战乱频仍,人间破碎,而山河依旧,不为谁改。
天下太平……
何以太平?
两只手自背后伸来,为他披衣,暖意贴着脊梁涌来,瞬间煨入五脏,将腹中一团寒雪融消,他恍然回头,姚涵温柔眉眼在侧,俯身垂首,侧脸贴着他侧脸,将他抱紧,也不说话,只这般呼吸相闻,陪在左右。
他怔了片刻,放下手中枪,转头摩挲姚涵面颊,轻声道:“别站着。我马上就来,你先歇着。”
姚涵轻声笑:“无妨。稍站一站还是站得住的。”
何素自知拗不过他,也确实觉得这般共处的时光过一点就少一点,便未再坚持,由着他在背后拥着自己。
眼前是冷冽刃光,颈侧是暧昧热气,两人耳鬓厮磨,竟然也有一种蜜里调油般的甜腻。
若这一刻能更长些……
何素垂眸,不去想这不着边际的事,专心给枪头上油,上完油收入匣中,搁在桌头。
“玄泽,我要起来了。”
姚涵起身让开。何素擦了擦手,扶他坐回婚床。说是婚床,比起寻常官宦人家的规格来说却是简朴得离谱,只是一张单面月洞踏步床,几乎连花纹都无。倒不是何素连张好些的床都买不起,纯是姚涵不愿将钱花在此处。
熄了烛火,宽衣上床,将姚涵搂在怀中,屋外渐闻风雪,显得屋内的暖融春意更为难得。然而这片显得祥和的黑暗之中,却是两人谁都睡不着。
明日便要分别。这一别还不知多久才能再见。或者说,还不知能不能再见……
何素不禁低头去嗅姚涵,将人抱紧一点后又再抱紧一点。姚涵默默地便抱住他手,往自己怀里揣。
不知过了多久,何素忽然道:“莫要逞强。有事支使李稚与罗昱。”
“嗯。”
“想吃什么,若没有便叫李稚去买。”
“嗯。”
“衣要穿厚,宁可捂着,不要冻着。”
“嗯。”
“银钱你自知在何处……”
“嗯。”
“饭要好好吃,不可只吃甜食……”
姚涵一时失笑:“常清……”
这回轮到何素发出一个疑惑的单音节:“嗯?”
姚涵用气声道:“你好像我娘。”
何素:“……”
姚涵闷声一阵低笑。何素将他捂得死紧,半晌,偏头蹭了蹭
', ' ')('此人颈侧耳际,却是道:“若我能是就好了……”
“……占我便宜。”姚涵笑骂,一回头却是鼻尖碰鼻尖,双唇所触柔软火热,正点在何素唇角。
两人都是一愣。
何素面颊腾地一热。他也不知为何,明明已经做过那么多次,甚至姚涵都已怀孕,他在姚涵面前却总还是容易觉得羞涩。
……明明这之后的事情他都做得很熟练!
姚涵愣过之后,却是一仰头吻了上去。何素猝不及防,被他撬开唇舌,细细地吻进去。须臾间黑夜里静下来,连悄悄话声都无,只有津液吞吐,喉结滑动,风雪火炭之间,流动着一些黏腻湿润声音。
交颈相吻许久,姚涵方才喘着气放过何素,何素也是胸膛起伏,心跳急切。两人于浓雾般的黑色中相望,眸中无有星月灯火,只有一抹散漫微光,映着彼此。
姚涵忽而道:“做不做?”
何素一惊,清醒过来:“不行。你身体……”
“怀孕之时也可以做。”姚涵向他靠过去,侧了身,一手搭着他腰,一手慢慢向他身下滑去,“你看,你已经……”生有剑茧的手隔着布料摸到何素身下硬起的性器。何素脑中轰然一声,浑身都僵住。
但他仍然是清醒的:“玄泽……不要,不要这样……”
姚涵轻轻拨弄他一下,仍是用气声:“那怎么办……”
何素憋了一会儿没有说话。姚涵想了想道:“我给你口吧。”
何素忍不了了,将姚涵的手捉住,一把摁回他自己胸口,掰着他肩头转了个面,让他仍旧如刚才那般老老实实躺好。
“我……自己来……”几乎是咬牙切齿了。
姚涵又是笑,只是笑着笑着,再度开口,声音比起适才有些嘶哑:“……常清,眼下我竟是有些恨我这身体。”
何素当然明白他是指想要做一场却不得,但却是猜错了原因,脱口道:“我替你口……”说着就要起身。姚涵却是一怔而笑,伸手将他按下,半调侃半撩拨道:“不是为此……只是想着明日便要别过,不知几时才能再见……真想留些你的东西。”
这话!
何素耳朵尖于是乍然红得要滴出血来:“我……”他一贯对付不来姚涵的撩拨,这种时候定然是一句话都说不出的。
好在姚涵也知道适可而止,话到这里,自知到底无计可施,也就轻飘飘带过了,一手摩挲着小腹,哑声轻笑:“好在他也是你的……是你给我的……我定好好地……”说到此蓦然收声,只怎么听都有些哽咽。
何素此时便是再硬也无心纾解了,听得眼底泛酸,一把将姚涵抱牢,密密吻舐他耳际,一声一声道:“莫想那些,莫想。今日只管今日。我就在这儿。我就在这儿呢,你看看……”
姚涵倚在他怀中,虽然知他瞧不见,依旧是微笑道:“嗯。”带着浓重鼻音。
19.
“听说你醒了。”
帐帘掀起,一人风尘仆仆踏入,初春阳光在他背后洒了一地。正是何小将军。
这是军医帐中,寻常只有重伤员与军医在此,此时军医就在一边整理药品,闻声立即起身行礼,何小将军手一挥免了他的礼,却是直奔地铺上躺着的那人。
那人听得动静,也已转头望来,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面孔,看见何素却笑起来:“小将军。听闻拿下真定府了,恭喜。”
何素晒得黝黑的面孔本神采飞扬,闻言却是有些黯然地一笑:“……是全军功劳。”他顿了顿。这一顿断得那青年剑客短暂愕然无措,不知说错了什么,正想追问,何素却是刚好收拾好心情,调整颜色,端正笑道:“一人一骑能成一军之功,是真厉害,你才是此战首功。这几日我都想来谢你,可惜抽不开身。”
青年于是也眉头舒展,顺着话接了下去:“不必谢我。我是来谢你的,你既满意,我便心安了。”
何素笑了一笑,踌躇片刻,问道:“受你如此重礼,却不知你贵姓?”
青年微一怔愣,想起自己确实忘了通姓名,便道:“姓姚名涵。女兆之姚,涵虚之涵。字玄泽。将军爱叫什么叫什么好了。”
何素点头:“姚公子——以姚公子此次奇功,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得赏金,二是得官职,我算来,此等功勋,做统制也未尝不可,不知姚公子意下如何?”
姚涵闻言怔住。
何素看着他,目光闪烁。
三天前,姚涵带着东路军主帅呼达的人头闯到他的营门,见到他后只说了一句“请笑纳”便再撑不住。他当即让军医带人回营,好生照看,之后却是没有等他醒来,立刻带着那枚人头奔袭真定。
须知这本是对方守城我方攻城之战,万不该如此轻骑简从,而应是在真定面前扎营慢慢打,说不得必要之时还需围城以对。何况本朝军队大多不得力,出征往往自己先怵了,这仗就更是难打。
然而对方主帅被刺,必定军心不稳,这等良机,一旦错过,便基本不可能再遇到第二回了。因此何素咬了咬
', ' ')('牙,略一犹豫,便带五千清字军连夜奔赴真定。清字军是他的兵,他却不是要去抢头功的,只是清字军装备更好,人心也齐,这等奔袭攻城,只能用清字军而已。
到了真定府下,先是射杀城头哨兵,接着便是登墙夜袭。俗话说捷足先登,先登这事历来都是重赏,普通士卒若混个先登,一辈子可以吃穿不愁。但相应的,登城这事风险也是极大,毕竟守军只要不瞎,就不会坐看你爬上去。谁料这次何素本人提着呼达人头直接登了城,不等胡人士卒调动起来,举着人头往城头一挂,彼此虽言语不通,却已足够震撼——
被封锁了消息的胡人士卒并不知主帅已死,可眼下这枚人头,谁不认得?当场哗然。
降兵惊骇欲死,躲在角落暗处瑟瑟发抖,何素却还是那句话:“降兵不杀,夺城有功!”这下听不懂的胡人还不如何,听得懂的汉人降将却是即刻乱了阵脚。这话实在是太恶毒,不管降兵有没有动心思,何素既然在此喊出来了,降将便不能不防,而即便是没动心思的降兵,听见这话也知道,若不先下手为强,恐怕下一刻便要被将官斩在城头,两相权衡,不动也得动,不如杀了降将胡卒,博个功名!立时便是一场哗变。
清字军血洗城头,把住城门,何素在等候援军与冒险深入之间略一思索,觉得一鼓作气不可徒然衰之,等候反而错失先机,何况城中不是平原,胡人骑兵施展不开,人数并不足以成为压倒性的优势,巷道逼仄反成对方掣肘,当机立断决定仗着夜色里对方看不清我军人数,开门迎军,作大军扑来之势汹汹入城。
胡人措手不及,也不知是不是因主帅身死,几个大将之间意见不一,一时竟无有力反扑,只能散兵各自为战,倍感束手束脚。
临近天亮,胡人军中似是终于有了决断,忽而鸣金,所有散兵闻得,或是恨恨,或是松一口气,总之是告一段落,纷纷退出了真定。何素自知凭清字军五千兵力吃不下这几万大军,也不纠缠,只松手放他们逃离,自己这边则是速做整顿,占住城中各处要害,清字军分兵两千自南门而出——这次是真的要等援军了——真定虽下,可若是被胡人绕后,便等于是被围,到时孤城悬于野,断了粮草援军,再回看今日,就很难说这次奇袭是胜是败了。
堪堪两日,援军跟上,守住后路。何素松下一口气,将军中事交托副将岳凉,立刻抽空奔回惠州大营,却是有两桩事要做,一是与惠州守将周潆梳理军情,安排后续防务,不过这事本不必他亲身来,算是顺手为之,二才是他回来的原因,那便是去见堪称此战首功之人的那名刺客。
但他也有些忐忑。首先是不知那刺客还活着么?其次是这几日他翻来覆去地回想,琢磨那刺客究竟为何冒如此大险刺杀敌将,总不能真的只是因那一面之缘,因那一句谢礼?忖度来去,觉得终归是为了军功赏赐,毕竟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志趣相投什么的虽然很好,却当不得饭吃。念及此处,便想,只要对方能醒来,那无论如何,此人便是狮子大开口,他也应当尽力为其争取一下的,若能顺势留在他军中,当然更好。
是以问明此人已经醒转后,他即刻便打马向军医帐中驰来,也不多做寒暄,开门见山直入主题。
那名叫姚涵的青年却似乎是被他提出的功赏震住了,茫然望了他许久,才慢慢回过神来,一时五味杂陈。穿胸的那一道伤口又作痛起来。
何素见状又道:“你只管说。凭你功劳,我定不负你……”话音未落,姚涵却是轻声打断他道:“我不要封赏……何将军,我只是谢你。”
何素张了张口,一腔的话都被堵回去。原是备好了官面文章的,却怎么都想不到这人会说什么都不要。怎会有人什么都不要呢?莫不是觉得哪里还不够?
方想放柔调子继续明示,便听这人轻叹一声,凝眸去看时,却只见他一双笑眼:“将军,你想必以为我当你是进身之道,才去斩了那些人,否则萍水相逢,何至于行险至此……”
何素闻言讪讪住嘴。这人说得不错,他确实是这般想法。可……便是真求名求利,又有何不可?他仍旧是感激的。
“但我当真只是见你清正,觉得难得罢了。”这人支起身子相对,“值此时世,为官清正,为将严明,于百姓是莫大恩德。我爹娘……”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停。
何素刹那反应过来。
说来也是一种令人悲哀的默契,那便是本朝军队素来柔外刚内,出了名的欺软怕硬,对敌一溃千里,对自家百姓无恶不作,堪称人渣典范。于是这姚涵在此处一阵沉默,一字不说,何素却已是什么都明白了。
“总之触景生情。”姚涵也不愿在往事上多做停留,转而笑道,“……我便是愿意见你有好报。”
何素只能无话,两手背地里抠手指抠了半晌,踌躇道:“……那你伤好了,便要走吗?”
这话就不知是赶人还是留人了。
军医咳嗽一声:“将军……姚公子还需歇息……”
何素一省,歉然道:“那我不扰你了。”
姚涵只是微笑:“并不
', ' ')('觉扰。”
何素看着他,似乎有话想说,只是终是什么都没说,转身环顾一圈,向那军医道:“尹先生,我要回真定了……用度上若缺什么,便找周潆。”
周潆字洁清,是惠州原本的守将,有股儒生气度,何素私下一打听才知道他是文官出身,不知怎么想不开了,自降身份做了武将。
尹先生闻言拱手称是。何素依旧是挥手许他免礼,掀起帐子欲走,却又忽而回头,在姚涵讶然的目光之间向他拱手行了一礼,方转身而去。
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只留下帐帘悠悠晃动,搅着一地明光。
尹先生与姚涵对视片刻。尹先生捋着胡须:“当真不留?”
姚涵躺回去:“军中规矩多。我迟早坏了规矩。”就是说确实不会留了。
尹先生叹口气:“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你这般才能,只要不糟践百姓,便是出格些,小何将军也能容你。”
姚涵望着帐顶:“尹先生希望我留?”
尹先生一顿,没有正面回答,反而起了个与这听起来没什么关系的话头:“不知你说的见小何开心便好,是真是假?”
姚涵咀嚼话中含义,缓缓道:“真则如何,假则如何?”
“如若是假,也不如何。只如若是真,”尹先生的手在胡子上停住,“真定这一仗,登城很不容易。加上夺城,听闻伤亡有四五百。小何方才说,是全军功劳,那就是说,他自觉亏欠那些牺牲将士,不敢认这功劳是他的。”
姚涵愣住。
尹先生见他神色,知他心中当有触动,不禁喟然又叹一口气,少顷正色以对:“有些话小何说不出口,我便代他说了。尽管本次奇袭伤亡不小,但比起强攻还是要好上太多,其中关键乃是在你。我再问你一问,姚公子,你真不愿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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