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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春夜像一朵花。
未放的花瓣包裹无数的人。千万人千万愁,千万种辗转反侧,各自蜷缩于朦胧夜色里,暂得庇护,求一场短短好梦。
王大宝睡在这春夜里,想着姚涵白日言笑晏晏,两手捧着驴肉火烧喂进自己嘴里的场面。想着想着笑出声来。
“笑你妈个巴子……”与他头碰头睡的同乡大哥宝旺半梦半醒,翻了个身一巴掌糊到他脑袋上,“老子刚梦见婆娘,你就吵……”
王大宝赶紧捂嘴。笑意捂不住,还是从嘴角漏出来。
小姚公子待他真好。
给他吃的尽是肉馅。肉油滋下来,小姚公子亲手替他擦的。他现在想起来,觉得那油像调了蜜似的,怎么就往心肝肚肠里甜进去。
宝旺骂骂咧咧,口齿不清喃喃两句,很快便又睡着。
王大宝瞥他一眼,也翻个身,拿屁股对着这位大哥,却是毫不在意方才挨的那一下,捂着嘴继续笑,仍是越想越美滋滋。
睡了十余个人的营帐里充满汗臭味,还有些隔夜的胃里泛起的酸气,脚臭与被窝中放屁的更不必提,可说是在军纪内务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邋遢到极致。但只要在这里待久了,那些臭味便闻不到了。
王大宝睁着眼睛,满腹心事,却是难得的喜人心事。帘子一动,跳出些帐外的风草星火来,一闪而过。他又翻了个身,翻回来,与重新入梦的宝旺哥面对面。
宝旺哥睡得大张着嘴,口水滴落下来,发出时断时续的鼾声。像自己小时候在田里捡的蛤蟆。与蛤蟆不同的是,眼前这人会打人,还比蛤蟆多了些皱纹与白发。
王大宝忽然意识到宝旺刚才说的那句“老子刚梦见婆娘”是什么意思。
宝旺哥三十二了——或许三十六,又或许三十七了吧,他记不清,总之是三十多了,早娶了媳妇,有了小子。宝旺说他小子已经和王大宝差不多一般大了,也是十五六。去年那小子托秀才写了封信来,说讨了个媳妇。宝旺乐得疯了,拿着信在营里逢人就说,我家小子讨媳妇了,我要当爷爷哩,只是说着说着又哭起来,说我喜酒都没吃上。
然后又过了两个月,小子又来了封信,说,娘没了。看信日期,两个月前没的,正是宝旺欣喜若狂那会儿。
宝旺登时就呆了,整整大半月,失魂落魄。
……方才,他是梦见自家婆娘了?
王大宝因姚涵而生的喜悦忽而淡去了些。
他摸着心口,一面是甜的,一面却有了些涩味——宝旺哥那样,确实是难过的。
明日让给宝旺哥一个馒头吧……
小心思起了又灭,灭了又起,不知过了多久,听着瞿瞿虫声,他终于入睡。
便在这时,金声蓦然炸响。
全帐人霎时醒了一半。
“何事?!”宝旺哥连口水都顾不上擦,一骨碌爬起来着甲。
话音未落,中军大帐中便有人暴起怒喝:“有刺客——”
王大宝一个激灵,瞬间灵台清明。刺客?是,是来杀将军的?那,将军是有事还是无事?
四下里士卒也是骤然齐齐一窒,显然都是想到了同一个问题上。巡逻兵的马蹄声须臾从前军踏至后军,火把一一亮起。
士卒中不免有小声骚动:“将军可安好?”
“将军可安好?”
相同的问题一时间四散传开。
这时有前后营帐的兵传来消息:“将军无事!”
便有人问道:“当真?”
“我亲眼见将军披甲出帐……”
问的人吁出一口气:“那便好,那便好,我就知道!”
下一刻,号角响起,声嘶力竭的“敌袭”响彻全军。传令兵向四面八方飞驰。
王大宝慌忙去摸自己的札甲,乱糟糟一片中,越急越错,一时竟然套不上去。不知是谁“啧”了一声,腾出手来帮王大宝系好札甲。王大宝回头一看,却是宝旺哥。
“哥……”喊了一声却又无话。
宝旺大手一拍将他攘出去:“拿上你的枪,赶紧出去!又不是没见过血,怎么慌成这样?平时怎么操练的便怎么做!”
王大宝喏喏应是,赶紧扛了枪钻出去。
谁料,方出帐门,便听劈头而来一声马嘶。王大宝遽然抬头,一匹高头大马负甲扬蹄,昂然跃过木障。马上人手持长刀,甲光凛凛,直奔营帐而来。
王大宝首当其冲!
宝旺在身后怒吼:“举起枪来!列阵!列阵!”
“列阵——”身边同袍俱都怒吼起来。王大宝从未有这一刻这般清醒过,再无犹疑,奋力举枪相对。
却见那胡人身后,更多黑影跟着冲出了夜色。
这是大营边缘,前军左部。胡人选了这里做突破口!
负甲军马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猛然冲破仓皇结起的长枪阵。那马上胡人与王大宝对了一眼,扬起长刀,一刀挥下。
39.
', ' ')('“嗤啦——”
军帐划破,一股寒风,直冲面门。
正俯首看地图的何素眼前一花,压根来不及辨清逼近之物,本能地侧头一躲。耳边“咻”一声响,一道寒芒贴耳飞过,夺地钉入身后木梁,耳廓一缕热血徐徐淌下。
何素刹那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时脑中别无他物,只有无比清明的一个念头:下一记杀手必定紧随而来,他不能停!
于是不及抬头,就地翻身滚出一丈后复猛地跃起,抬手恰摘下挂在帐壁上的军刀,回身奋然一挡。
“铮——”
一声惨烈嗡鸣,军刀与迎面削来的弯刀正正相交,擦出一溜火花。明镜般的刀面上映出两人面孔,握刀相抗的两人同时凛然抬眸。
电光石火之间,汉人将军与胡人刺客彼此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以及一种同样纯粹而野蛮的东西——杀意!
成王败寇,你死我活,先下手为强!
何素不假思索,一沉手腕挑起刀头,军刀变换角度避开弯刀正面,沿着刀背便往对方手指切上去。
对方趁势便回转刀身将军刀一勾,不顾破绽踏上一步,竭力递刀砍向何素颈项。何素随即变切为撩,堵住弯刀进攻方向,脚下也是不退不让,甚至反而更进一步,倾身压上。
“嘣!”
弯刀在军刀重压下裂开一线。
刺客将手中弯刀一送,干脆令其迎着军刀崩成两节,以半截刀刃突进何素防卫圈内,捅向其腹部。何素军刀旋即变向下斩。
“将军!”云郎将掀帘而入,身后跟着两名卫兵,瞧清眼前景象,却是空提着军刀,无法插手——何素与刺客间的距离已经拉得极小,几乎是贴身肉搏,卫兵若要出手,实在难说是协助还是添乱。
何素果然喝道:“退下!”紧接着便听“咵嚓”一声,弯刀再度崩断,这回是仅剩的刀刃自刀柄处齐根而断。
刺客不得已松手掷刀。何素军刀反手掠出,刺客急速后撤,仍觉肚皮一凉,而后刺痛,却也顾不得去看是否被开膛破腹,反而是咬牙拔弩上弦,一面一连退出三四步,一面举弩便射。
何素全然不给他喘息机会,不等他站稳,一刀抡上,直取其胸腹。刺客被迫侧身避过,弩箭惶乱中射出,失了准头,从何素肋边擦过。
却是没有时间再搭第三箭了。
何素横刀,再次斩出。刺客呼出一口气,停了下来,似乎是放弃了挣扎。
两人二度目光相对,彼此都于极近处清晰见到了对方眼中的煞气。凶光毕露,宛然两头相互咬住对方脖颈的饿狼,必要置对方于死地。
何素陡然意识到不好,暴喝一声,手上全力推出!
刺客冷冷而笑。
何素但觉刀头剖开肉体的钝滞感与肋下剧痛同时传来。
霎时间,无所算计,只凭本能,他毫不犹豫,狠命再补一刀,“咔”——
令人牙酸的骨骼断裂声响后,一枚头颅扑通滚落于地。
生硬的汉语如叹息一般幽幽在耳边散去:“今夜尽杀尔等。”
何素倏然眉头紧蹙望去,但见刺客两眼大睁回望着他,面上还保持着笑容。无头的尸体肚破肠流,手中紧握一支断箭,箭头深深扎进何素肋骨。
将军帐外,此刻终于爆发出一声高喊:“有刺客——”
与此同时,满身鲜血的哨兵抢在急行军的敌人前三里跑回营地,摔下马便不能再起,只道:“将军,敌袭……”四字语毕,便头一歪气绝当场。
瞬间如水入滚油,营外炸开锅来。
云郎将反应过来,急道:“我去找尹军医!”
何素咬牙斩断箭柄,却是连伤口都无暇处理便起身去披甲:“……击鼓,全军整备,立刻!让卢敏看好后方,岳凉——叫他来!”
云郎将悚然拱手领命,待要问“那还要不要叫尹军医过来”,看了眼何素肋下洇红的衣衫,又把问题吞回去,决定先把尹军医叫来再说,临要出门又转头道:“你们两个护卫将军,再不可如方才那般由人近身!”
两个年轻卫兵齐齐拱手:“得令!”
何素却忽而叫住云郎将:“致一。”
云郎将猝然停步回身相对。
何素神情难得犹疑,似乎想斟酌一下多说些什么,但按着伤口踌躇片刻,最终却只是说:“……你若见到姚涵,让他切勿参战。切勿参战!”
云郎将微微一怔,无暇多想,俯首应声“得令”便离帐而去。
何素目送他背影消失在星星点点燃起的火把间,心中恍惚升起一个念头:若我此战不能全身而退,姚涵会否……
随即蓦然惊觉自己又想入非非,不由大窘,继而便是对自己感到异常的光火。
敌袭之危迫在眉睫,怎能净想丧气之事!不仅是丧气之事,甚至是,甚至是存了些非分之想,竟贪图友人偏爱……
实在太不像话!
他连连摇头驱逐出杂念,令亲兵为自己系甲。两个卫兵不
', ' ')('敢违抗,只能眼睁睁看着将军身体里钉着那截箭头,硬是披甲出帐,背枪负刀上马。
两人不觉仰望。
跃动的火光下,明暗交界处浓墨重彩,显得这个年轻男人轮廓更加锋利。
其眉目刀削斧刻,眉间一片阴影,好像永远在为世人忧愁,而脊背挺直,毫不动摇,宛如战神。
那一箭对他似乎毫无影响。
似乎……毫无影响。
岳凉打马赶来,自后重重一掌打在他肩头:“兄长!”
他稍稍一晃,少顷,才略有些迟钝地转回头:“平涛……”
这一下,两名卫兵与岳凉俱是险些一声惊呼脱口而出,好容易才压下去,岳凉即刻低声急问道:“兄长怎么了?!”
何素顿了片刻,道:“我中了一箭,应是……有毒……你须得看着我些,莫,莫让我落马,至少得撑到头一回冲阵之后……”他说着喘了一口气,呼吸愈促。
岳凉看着他已全无血色的唇,赶紧点头称是:“我省得,我省得,兄长少说两句……”
何素自己也明白,于是闭口不语,只竭力握紧缰绳,端坐马背。
黑暗中蹄声渐近,地面隐隐震动起来。火炬如萤汇集,金鼓与甲声渐至喧天。无边夜色中,掠食者影影绰绰靠近。
三里,转瞬便到。
传令兵马蹄霎时踏起尘烟,“敌袭——”一声嘶吼,随号角传遍全军。
步卒持枪在下,骑兵持方戟大斧在马上,箭手张弓候在盾牌后,不到半盏茶时间,全军背靠营帐匆匆结阵,神经百倍绷紧。
便在那一刻,如火星接触到广袤的油海,战斗从前军左部一触而发,喊杀声猛烈爆发出来。
“前军遇袭!”
“列阵!列阵!”
带血的吼声冲入耳膜,轰然爆向天空。
只一刹,春夜被彻底搅碎。
40.
胡人夜袭保州城外驻军失败。
消息不胫而走,两日之间传遍大江南北。庙堂与江湖都再一次鼎沸。
却是因为这一次夜袭固然失败,但何素也受伤昏迷。一时间,官民两厢,都陷入了激烈的争论之中。
朝堂之上,争了这半个月,总算是暂且认了何素军功,眼下争的已经是到底是战是和,财赋可够支撑战事继续扩大,西面别他戎夷正虎视眈眈,欲谋渔翁之利,如何处之?争的是如要转进,是否仍用何素?如启用他将,则该选谁?其间难免牵扯各方人事,于是又是一场好戏。
诸臣都试图将自己朋党塞进去蹭个功赏,这个借着何素踩新党一脚,那个拉着何素捧旧党一句,也有的恨不得撇开何素,独吞接下来进攻幽州的功劳,便似乎忘了先前说何素反攻太快的人是谁,转口道此战换谁都是能胜的,何素并无大用,君不见这一回他昏迷了,战事照样成功么。少数几位知军清流惟有竭力为何素辩解。一时间,御案之上,奏折堆积,到处都是何素,红脸白脸你方唱罢我登场,直唱得小皇帝简直怕了何素这两字。
江湖之中,争的却是些民间喜闻乐见的。如何素战力几何?怎地先前连斩敌军二十七将,这一回却受了重伤?这其中可有什么隐情,如狐仙女鬼相助,山精妖怪作祟?接着便无可避免又要说到何素相貌如何俊秀,尚未婚配,不知将来会迎娶哪位大家闺秀,瞧着莫不是有什么红颜知己,风流故事……
说书先生闻风而动,头一天听着流言,第二日便立刻编出志怪故事来,说那何素曾在寺庙间遇上狐狸化作的美人,与其有一段露水情缘,那美人寻去军中,为替心上人守家卫国如何如何一番作法……街头巷尾间随之便又开始论起来。有的道何将军生性清正,怎会有此等下作传言,说书的太不要脸;有的道那等丰神俊朗的少年郎,没有红袖添香的知己才是怪事呢。如此种种,一言难尽。
何素身在漩涡中心,却是浑然不觉。
因为他整整昏迷了两日。
世间流言满天飞的这两日,他在做一场苦行般的梦。梦中是走不到头的泥潭,只觉每一步都向下陷落,下一刻便要没顶,被淤泥充塞口鼻,不能呼吸。他便奋力挣扎,回回都在窒息边缘将自己拔出泥潭。
这般走了不知多久,忽然听得一声鸡鸣,接着便是“起来练功”,他一激灵,梦中仍辨出是父亲大怒的声音,慌忙应“是”,一骨碌便要爬起,睁眼一看,却又是一面泥潭。
没有父亲,没有公鸡。只有无穷无尽的泥潭要走。何素一时只觉还不如被父亲家法伺候。
然后泥潭中伸出手来。他一愣。接着又伸出数十只手来,一一都抓向他。
待要后退,那泥潭中竟发出声音来,却是:“将军!”
他登时如被定住。
“将军,是我!”
“将军,你也来了吗?”
都是熟悉的声音。
都是他曾经的兵士。
却又异样的陌生。也许是因为这其中的大部分都已与他许久未见了。
', ' ')('一声接着一声,逐渐整个世界中都是这声音,在空荡穹隆下回环往复。
泥沼中钻出无数手臂来,又忽地枯萎,血肉如沙土倾塌,崩落后只剩白骨。
何素想要闭上眼捂住耳,却觉分毫动弹不得,眼珠向下一转,方见自己竟已成了一座石像。
而后石像就这般直直沉没下去,连挣扎都再不能有。泥浆带着尸体的腥臭味,一点一点没过唇鼻,将他包裹。
白骨抱着他陷落。沉沦的过程便如永夜一样漫长。
他几度以为自己已经窒息,却随即又清醒觉察自己尚在呼吸,而脚下久久触不到底。
直到眼前毫无预兆地出现一丝光明。
“……常清?”
-
日头过午,天清气爽。
何素喝着咸肉粥,斜倚在榻上,听岳凉与云郎将报告这两日大小事务,时不时“嗯”一声以作回应,心里却有些走神。
不知怎么的,心中就总是那个人,那声……
“将军?”
云郎将等了一会儿,没有回音,便提高音量又叫了一遍:“将军!”
何素骤然回神:“嗯?嗯,你且说。”
云郎将无语凝噎,默然片刻,方道:“将军,我方才说,日前总算拨了赏赐下来,昨日到了一批,只是数目不到半数,依末将之见,先分予迁居来此的士卒家眷,再议其他,将军意下如何?”
何素顿时有些窘迫。显然,云郎将的意思是,将军你就别装着一副在听的样子了,你要是真听进去了,那就该说个可”或“不可”,而不是给我来一句“你且说”,看着似模似样,分明是一个字都没往心里去,当真可恶。
只好“唔”了一声,支吾一时,赶紧想了一想,但觉无妨,才道:“……咳,致一做事,我一向放心,便按你说的……”
云郎将只觉这句“我一向放心”完全是在掩饰其走神的事实,毫无被夸奖的喜悦,反觉牙根颇有些发痒。然而牙根发痒归发痒,还是要拱手领命,随后又不禁狐疑,心想何素是毒糊涂了还是方才睡醒未及清醒过来?以这位小将军事无巨细一丝不苟的性格,何以会开小差?
念头依稀闪到那名叫姚涵的剑客身上,却只是一跃而过,没有停留。
岳凉不察,见云郎将说完,便上前拱手道:“兄长,夜袭的那队人马身份都已确认,首领是延鲁那厮的亲弟弟,刺杀你的却是延鲁的亲卫。现这两人首级也挂出去了。”
何素揉着太阳穴,点了点头,只觉仍是头痛,一边问道:“伤亡几何?”
还是逃不过这一问。云郎将与岳凉神情同时黯淡下来。两人对望一眼,还是岳凉开口,咬牙道:“十来人……其实不多。”
确实不多。对比胡人伤亡近百还折了主将的惨痛损失,汉军这伤亡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了。
但问题就是,怎么可以几乎,怎么可以忽略不计?
人命,少就可以不算吗?
他们吃着比普通士卒更多的粮饷,难道不该为这些士卒负责吗?这一战是不是本该预见,本可避免?他们几个将官一早就知道有这么一支千人军队在保州附近徘徊,怎么非要等哨兵浴血来报才警戒?
胡人敢以一千人突袭据城而守的五千人军队,确实是有些出人意料。但何素此时听见伤亡数字,还是不免沉默下来。
岳凉抽了下鼻子,像是被春寒冻得有些伤风。
少时,何素捏着鼻根:“伤亡者名姓仍是予我一份。”声音听着发闷。
云郎将拱手:“得令。”
“再多练些哨兵,最好班次能翻倍。”
“得令。”
“那支败军后来下落如何?”
“退去幽州了。”岳凉道,“这里人手也不是太富余,便由其去了。”
何素颔首。
这是没错的。朝廷若无后援,以他们现在的人手,确实不可再冒进了。
如此对答几合,大小事务何素都心中有数,两人便欲告退。未料何素却是忽然迟疑道:“姚涵他……”
云郎将蓦然止步。
“我落马前,仿佛见到他……”
岳凉也停步抚颌。
下一刻,两人同时开口。
岳凉:“兄长,那是幻觉。”
云郎将:“将军,姚公子虽则出手,也是出于侠义之心,还望将军良言嘉奖,不要相逼。”
话落,两人转头相望,只觉一阵寒风萧萧卷过,对方都是一脸冻裂的表情。
何素深吸一口气。
……姚涵的人缘,怎么说呢。
-
寻得姚涵时,他又是与兵士簇拥一起。只这一回簇拥的人似乎与前两日又不相同,更多了些上了年纪的兵士。
何素立在树下望去,只见众人围着他,时而一阵哄笑,时而又是静默无声,不知是说些什么,惟独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不是滋味,不觉就走近两步,想要听听其人言语。
', ' ')('站近侧耳凝神听了片刻,却是先一时释然,紧接着便心生愧疚,原来这几人相聚,实是在听姚涵读些家书。何素靠近时,他正念到一封某家老母寄来的信,语重心长道:“……莫要贪凉,为娘寄的棉衣,定要穿上。棉料是与周娘子缝衣,娘子贴补为娘的,并不花钱。今冬家中足用,七郎且放心。”
兵丁听着都笑起来,学姚涵语气:“为娘寄的棉衣,定要穿上!”
还有人道:“这都开春了,棉衣方才寄到,却是要年底方能穿上了。可别生了蛀虫。”
那名叫七郎的小卒不觉便面红,却俨然颇为欣喜,没有计较,反而是道:“娘也真是……说了那么多次军中会发赐棉衣的,她便是不信。”
姚涵笑了笑:“也不是处处都发的。如我所知,江南与蜀中地带有些驻军,便缺衣少食。何将军不克扣大家,样样都紧着最好的给军中来用,虽是理所应当,却也是稀奇的。你娘不信,也是情有可原。”
七郎嘿嘿两声,但笑不语,只将那棉衣抱得更紧。
何素听着本有些欣然得慰,但转念一想,却又觉感慨——如姚涵所说,这本是理所应当之事,所谓理所应当,那便是做到了不值得夸奖,做不到才应该受罚,可如今天下,却变成了为官之人仅仅是尽到应尽的本分,百姓便要赞他一句清正廉洁的地步,这是何等可悲的世道。
却听姚涵念完一封,又拆了一封,乃讶然一笑转向王大宝:“大宝,是你的信。信说……”他轻声细语念下去,诸人不觉都静息凝神。
就连何素都忍不住驻足停留。他近前来本只是想知道姚涵究竟说了些什么,惹得军士们如此嬉笑复又静默,想着听一两句便走,但此刻听着那微微沙哑的声线以软糯口音将诸人家书不疾不徐娓娓念来,便恍惚有些不忍离去。
短短家书之中,人间万般滋味。
“……三宝许了好人家,今冬便靠亲家接济周转,开春借了春苗与俺家,待有个好收成便加倍还于他……”
黑脸小兵听着,不知不觉露出傻笑。何素记起他便是上次那个要扶姚涵的。
“听说你也打了几回胜仗,能有好些赏赐罢?今岁要给四宝娶亲了,何时周济家中一些……”
那黑脸小卒的傻笑便凝住了,不知是为难还是不悦。
姚涵瞧他神色,话锋一转:“也不强求。在外莫亏了自个儿,军中能吃便多吃些……”
那小卒听到此处又笑起来。
何素却是心有灵犀般望向姚涵,意外与他目光一碰。姚涵不着痕迹收回目光,继续行云流水地念下去,何素却是顿时心下了然。方才这几句话恐怕是姚涵自己编进去的了,那家书里许是只说了接济之事,而未有更多嘘寒问暖之语,姚涵仗着这群士卒看不懂字,便诌些好话哄他们。
这封念完,姚涵拿起下一封信欲拆,望见收信人名字时,却是顿住。
顿了片刻,他待略过这封去读下一封,大宝浑然不觉,拾起那封信又递给他:“姚公子,这封你还没读。”
姚涵只得接过,但一时仍是无声,斟酌几许,道:“这是宝旺哥的信。稍后我去读与他听。”
众人霎时死寂。
何素扶着树干,眉头深蹙,唇齿咬得极紧。
阵亡将士的名单刚刚才手抄过一遍,宝旺二字记忆犹新。
姚涵却是很快揭过此节,将这封信揣进怀里,拣出下一封信拆开一看,笑眼一转,望着另一个年长军士微微笑笑,念道:“哥哥,俺想得你好苦……”
气氛立时松弛。有人推搡那黄脸壮汉:“哥哥,你红什么脸?是俺呀,春花呀……”
众人一阵玩笑,似乎便将宝旺那封已无人收的家书忘到一边。
惟独何素怔怔枯站良久,再没听见那些笑谈,等回过神来时,只觉浑身都是冷的。
他还不够好,所以才有人无谓地牺牲。
玩笑的士卒并非是无情,只是人间苦难太多,他们必须学会自娱。军士么,同袍战死是家常便饭,若个个战死了,剩下的都要哭上许久,那仗也别打了。
有问题的是他。是那个多吃多占、却总在他人生死关头无能为力的他。
可笑的是,便是在这种时局里,便在今日,便在方才,他竟然还想了那么一想:要寻个时机,劝姚涵离开。
他凭什么?
失魂落魄返回大帐,翻看了几封军报,却始终定不下心来。
这时一人行至帐外,身影映在帐幕上。何素清楚看见他在帐前犹豫,伫立许久,方出声道:“将军。”
却竟然就是姚涵。
何素凝望那道影子片刻,把军报收起:“进来。”
姚涵入帐一揖。何素起身下榻,指了侧边两个坐垫。姚涵会意,与他在侧边对面而坐。
亲兵倒了两杯热茶上来,何素接了放在一旁。姚涵捧过道谢,回首再看何素,却是不打哑谜,直接开门见山:“将军那日未竟之语,我听得明白。只是今日要与将军也说明白——初时我
', ' ')('来此,是为博将军一笑的。但事到如今,却也不只是为了将军。”
何素眼睫微微一颤。姚涵不躲不闪,诚恳道:“将军上回所说,是忧心于我,我懂得。然将军忧心兵士,我也懂得。我知将军无有私心,只是觉得亏欠。故而今日要说的,却是希望将军可以勿要觉得亏欠,坦然受之。”
何素不觉不再正面相对。姚涵注意到,便去拉他手。
何素倏然一僵,复又镇定道:“天下并无无私之人。你莫想得太过。我只是……”他想解释自己并非是纯然觉得亏欠,实是有私,才不想留他在军中,但话到嘴边,又觉出不对——如果不是出于亏欠,那又是出于什么呢?
姚涵认真相望。何素只得硬着头皮道:“你且先说。”
姚涵不知他心中转折,只顺着说下去:“如今留在军中,是想为同袍效死。只因眼见前线不易,方觉从前醉心山水,一人独自逍遥,是有些不公的。而将军是我同袍,诸军亦是,若要算账,此间人人互相亏欠而已。故此将军万勿自扰。”
“只有一点——姚涵自知任性,不愿入仕,添了将军烦恼,却还是要请将军成全。将军可愿赊我这个人情?”
帐幕遮不住日色,弯弯眼眸在浅淡晖光下粼粼如流。何素望着他,几乎是鬼使神差便要道“好”,偏这时军营外骤然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我的儿啊——”
是道苍老嘶哑的女声,一阵喧哗随之而起。何素与姚涵同时转头看向声音来处,复又回首相顾。
姚涵起身道:“等将军得空,我再来。”
何素向他一拱手,率先出帐去看是出了何事。姚涵犹豫几分,则是掉头向暂时堆放战死士卒遗体处去了。
他还要去给宝旺读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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